“才人是来寻书韵的吧。”棋语拍拍身边小宫女的脑袋,“你啊,这侍婢怎么做的,主子要回去休息了,险些找不见你。”
“我还以为这宴会很久呢。”她辩解道。说着站到了婉儿这边,垂头像在听她发落。
“是很久,我乏了,先离席的。”婉儿安慰宫女。
棋语忙说:“是我不好,不该拉她来说话。才人要回去,奴婢就不搅扰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婉儿叫住她,“我还有话要问你。”
站在那里,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婉儿开口道:“公主最近怎样?”
“公主近来过得不错。”棋语恭敬地答道,“除了最小的崇简,孩子们都各自成家离开了,府上清净许多。崇简也不爱待在家里,总爱跑去和相王的儿子们玩闹,尤其和那位表兄临淄王相处很好。公主呢,日子闲得很——”
“都成亲了?”婉儿忽然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惊讶,“县主才多大的孩子,还在玩闹嬉戏的年纪,怎么就嫁人了?我这几年事务也繁忙,只偶然听说崇胤娶了妻,可——可其他的事,她怎么没告诉我呢。”
棋语笑了笑,有些无奈。
“最近一个是小女儿,前两年嫁去了豆卢家。[R5] 才人忙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公主也不想打搅你。”
其实,公主似乎有意不提起那些,甚至暗示他们瞒下去。公主某次略微透露过,才人曾提起她对孩子们的责任。从那以后,她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似乎想孩子们都走了,她的责任就不那么重。孩子们一个个早早婚配,她便也一天天轻松了。那些孩子,对她来说是背叛的证据,她是想才人忘掉才好,怎么会主动说出口呢。
“公主日子闲得很,”她继续道,“好在寻得一个有趣的男人,时常能给她解闷儿。那男人叫做高戬[R6] ,高大英俊,有三分像当年的薛驸马。你知道,公主向来喜欢听些奇闻轶事,高郎偏偏是一把好手,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他每次都能与公主扯好久闲话,公主说高兴了就赏他,还跟我们这些下人说,高郎是她的奇珍异宝。”
她说着,借着大殿宴会昏暗的灯火,看着才人的脸色。婉儿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听她说,不时点点头。棋语却敏锐地察觉了怪异——才人与人交谈时常微笑,如今却成了一副笑不出来的古怪模样。于是她想才人心中还是有公主的。
“公主上次还跟我牢骚,说高戬不仅高大英俊,见多识广,人还风趣,比和上官才人说话有趣多了。”棋语加上这么一句,“公主还是赌气,眼里看着高郎,心底想着才人呢。”
婉儿有些落寞,沉吟了半晌,对她说:“棋语,公主不愿与我多言,有几句话还请您带到。”
“才人请说,我一定尽力。”
“你劝劝她,生气归生气,养男宠就养男宠。胃不好,别逞强又乱喝酒。”
棋语笑了。
她们道别,棋语仍等在那里,望一眼殿内灯火,又一阵喧闹嘈杂。另一边,是两个越来越远的黑色身影,冷清而寂寥。
棋语回想起那天,公主与才人争吵,眼睛哭得泛红。刚下马车回到府上,就把自己关了起来。她正想着如何劝慰,在门前踌躇半晌。为难之际,门豁然洞开,公主站在那里,眼还红着,嘴角却勾了起来。那双红眼便不同了,充斥着决断的狠劲。她一副成竹在胸,尽在掌控的模样。
“棋语,”她叫了一声,“你陪我这么久,大概知道,从小时候开始,做什么事都是我求着她。你说我堂堂公主,这样卑躬屈膝,是不是有些自轻自贱、不知廉耻?”
她总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即便互相喜欢,却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好像生命中可以随时没有我,好像我喜欢别人也没所谓。我呢,是喜欢她,可我又不是贱不是没骨头。再不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认清她根本离不开我,还真以为是本殿没人巴结呢。
太平边说着,手指敲了敲门框,睫毛上的泪珠轻轻颤动。
我知道,今日有些话说的伤人了,可总不全是我的错吧?从我嫁给武攸暨开始,她就以怕我难办为借口,明明舍不得却装作若无其事。后来下诏狱,怕我因为救她被牵连进去,还是一个字不说。再到今日重立庐陵王,仍然如此。好好跟我说,我就不明白事理么?最多心里膈应罢了,我还能跑去房州,拦着李哲不让他回来么。但凡重要的事,她们商量去,把我排除在外,你不觉得这很过分么?我苦口婆心说了多少遍,一次一次告诉她,我可以被她信任的。到头来,一而再再而三,这家伙从来不听。多少误解就是从隐瞒开始的,不是互相猜来猜去,我们这些年至于步步坎坷,过得这么惨么?这臭毛病不改,还给她惯着么?
真以为我没脾气的啊?
我装作幼稚不懂事,是为了勾引——是为了讨她怜爱。她还真当我是那种人了,当我娇纵蛮横感情用事,只会无理取闹。[R7] 当我没她护在身后,就寸步难行了。笑话,没有她,我就过不下去了么,我就活不好了么?[R8] 我说帮她在朝廷站稳,是放低了身段,是爱极了她是委曲求全。不是我求着她,不是我自己做不到。我是□□公主,不是她可怜的附属。
这样老欺负我,能忍么,再忍下去还有面子么[R9] 。这些年,净知道我乖乖跟在她后边,不晓得我脾气差得很,把我的爱怜当作软弱可欺,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好劝不行,那就换种方式。我偏要和她较量一番,让她看看我是怎样的人,看看究竟谁能玩儿死谁。要不,都不知道本殿我的厉害。
“公主——”棋语担忧且惶惑,轻声问,“公主——要做什么?”
“做什么?不过让她一无所有四面楚歌,到时候只能乖乖回来找我,向我投怀送抱咯。”她眉眼带笑。
现今天下,诸事尘埃落定,百姓安宁,再无人质疑陛下的统治。这样的风平浪静,可不正是造作的时候?婉儿自身没什么根基,周旋于众多势力之间。外人看来,她最紧要的是陛下百年以后,找下家依附,维持自己的地位。我倒不担心这些,反正无论如何还有我在。我的势力,就是她看不见的势力。可要是我不在,二张不在,武家人不在李家人也不在,全都抛弃了她,她也会着急的吧?
如今朝堂的风向,是陛下用尽手段,联合李武两家。我是最重要的一环,扣住了所有人,一个炙手可热的存在,还怕治不了她么?
她嘴角微微上扬,拉家常一般侃侃而谈,仿佛只是件寻常事。
“公主……决定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
棋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公主早该如此了。”
[R1]《旧唐书》记载其“风神俊朗,早以孝友知名。既死非其罪,大为当时所悼惜。”出名的好看都是会被记载的,所以重润是很帅的小伙子。事实上,韦后的儿女都很好看。
[R2]安乐公主,唐朝第一美人,光艳动天下。
[R3]永泰公主李仙蕙是唐中宗第七女,韦皇后第三女。这里写作“次女”是因为她的姐姐永寿早亡。
[R4]《资治通鉴》记载:宗楚客与弟司农卿晋卿,坐赃贿满万馀缗级第舍过度。太平公主观其第,叹曰:“见其居处,吾辈乃虚生耳!”
[R5]万泉县主十一岁出嫁,在唐朝也算比较早的了。据万泉县主墓志铭记载,她的婚礼还是比较盛大的,而且她也比较受武皇喜欢。至于婉儿是否参加这场婚礼,是否知道,后世的我们不得而知。
[R6]高戬,太平公主之所爱也~
[R7]太平:我是为爱做0,好家伙,你还把我当天生0了?但凡换个人,我能在下边?
[R8]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
[R9]再忍下去家庭地位不保,永世不得翻身。
作者有话要说:
平平无奇小情侣冷战闹别扭罢了。
第88章 对弈酣(2)
此后不久,公主前往东宫拜访兄长。当时李旦还未改封相王,以皇嗣的身份在那里住着。庐陵王才回来不久,此前风声太紧,兄妹俩不能时常见面。公主见到他有些诧异,从前温雅白净的兄长,现已面容枯槁,形销骨立,青丝中夹杂着些许白发。他是男人,天生要去争夺皇位的继承,这些年承受的太多,满身的疲惫。
那时太平心中又有些不服,凭什么在朝中搏斗的是皇嗣与自己,回来做太子的却是庐陵王。转念一想,李哲过得似乎也不怎么样,不过是另一种痛苦罢了。这个血腥的梦想摧毁了太多人,也成就了太多人,究竟值不值得,也许只有皇座上的武曌清楚。
李旦执着妹妹的手,忽而流下泪来。于是她自己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相望许久,默然无语。最后,哥哥李旦对她说:
“庐陵王归来,你我可以暂保无虞。只要皇位还在李家人手里,就是最大的胜利。我不能再生事端,和他争抢什么。”
兄弟几人中,李旦不一定最有魄力,某种意义上,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太平点头,握着的手微微颤动一下。她知道此时此刻,哥哥是需要她的。这样一个欢欣又落寞的时刻,只有她能陪着他,正如年幼的时候,哥哥总是陪着自己一般。
李哲比她年长近十岁,只有四兄年纪相仿,愿意时常伴她一处玩耍。为她折花,为她捕蝉,陪她闯祸,陪她大笑,随后一同挨母亲训斥。那时的李旦总护着妹妹,捅了娄子,就说一切都是他做的。他也许想保护妹妹一辈子的,最后的最后,却也没能做到。
儿时仿佛久远的传说,时常记起,却那样不真实。紧握着双手,她陪着不再年轻的李旦大哭一场,酣畅淋漓。
直到日薄西山,擦干眼泪,心绪才逐渐平复。两人小叙片刻,只挑些美好的回忆翻看,笑闹着掩住一切悲凉。
“还有件事麻烦皇兄。”临走的时候,太平这样对他说。
李旦侧头看向妹妹,目光清澈,似是温和地询问。
“阿兄,最近我和婉儿有些不愉快。她要问你我的事,你别理她。最好是——什么话也别和她说。”
他闻言一笑:“我觉得上官才人很好的,凭什么这样对她。你们闹别扭,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四兄!我还是不是你最宠的小妹妹了啊?”她推了推李旦瘦弱的肩,“不能因为我长大了,就胳膊肘往外拐,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那——你们究竟怎么回事儿?”他抬头问。
“当然是她欺负我了。”
“你还能被欺负?”
“怎么了,我可是你亲妹妹。没叫阿兄帮我出头,就让你别理她,都不肯啊?”她一脸无辜受气的模样。
“好,月儿,我依你就是。什么时候能理她,你告诉我一声。”李旦满口答应下来。
太平对他笑起来,笑得花一般开。那笑颜让李旦觉得,当年的小公主又回来了。他记起封禅大典上的太平,成熟柔媚,举重若轻,似乎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很庆幸,也很欣慰,那个藏在女人身体里小女孩,至今仍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那天回去的时候,公主似乎心情不错,又跟棋语絮絮叨叨了许多计划。看似杂乱却环环相扣的布局,于她而言好像一场游戏。数年后女皇离开人世,政坛风起云涌的时刻,她动辄掣肘,举步维艰。彼时太平方才体会到,曾经朝堂中的游刃有余,全仰仗母亲的权威。因为不用细想就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母亲一定会护着她。是女皇给了她全部的底气。
许多年后,武曌退位,如何评价这位华夏千古唯一的女帝,朝廷的风向并不明确。这个极其敏感的时刻,她为母亲修建一座罔极寺[R1] ,而后又不遗余力上表,为女皇固请帝号。为了贯彻母亲的遗志,延续母亲的政策,她不惜得罪当朝权贵。《旧唐书》里一句“则天爱之”,承载了太多重量,只是太平终于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棋语独自站在殿外,才人与宫女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殿内仍然觥筹交错,也不知谁在宣酒令,她侧耳听着,说话的人似乎都有几分醉意。夜深众人散去,她起身去迎,公主却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跟上来。
殿外,太平追上去,把太子李显拉到一边。
“阿兄,我有话要与你说。”她回头望去,只见太子妃韦氏探头探脑跟上来,于是把李显又拉远了点。既然告诉了太子,韦氏一定会知道。故意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这女人更好奇罢了。
“三兄,你终于回来了。本来我出嫁以后,就难得相见。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我可想你了。”她拉住李显的衣袖,言语间带些妹妹撒娇的语气。
“月儿长大了,还是孩子一样的。”李显答道。言语像是温和的兄长,眼中却多了些犹疑提防。多年未见,对这个曾仗着父母宠爱,气焰嚣张的妹妹,他已有了三分戒备。十四年的房州流放生涯,手足之情淡漠消逝。最信任的,还是那个一直在身边陪伴他、鼓励他的韦氏。没有韦妃,他早就命丧黄泉,哪有今日的太子之位。命都是她留下的,分什么你我。
他忘不了那天洛阳来使,韦妃命令他站起来,扶着他去接旨。她才是他的生命。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
而他的太子妃韦氏,对相王和公主,似乎都存有不小的敌意。
“阿兄可曾注意,今日席间,梁王三思的眼睛,时不时觑向谁呢?”声音渐渐清晰,思绪被拉回来,李显听见妹妹这样问他。
“他看谁?似乎在看你吧。”李显答道。三思心机深沉,善于忍耐,席间不断奉承太子一家。对太平公主,这位宴会上名副其实的焦点,更是赞不绝口。不需要什么尊严,什么气节,谁得势,就往谁那里靠。
“废话,有几个人不看我的。”公主摇摇头,“阿兄怕是没在意,上官才人坐在上边的时候,梁王时常看她呢。”
太平这样一说,李显也有些记起,三思似乎是常常向座上看去。婉儿离席以后,他才不那么频繁地扭头去寻。
“阿兄十四年不在朝堂了,对这些事不大清楚。”太平淡淡地说,“其实呢,上官才人是武三思的姘头,这件事,朝中几乎人尽皆知。”
李显愣了一下。
“没想到吧,”她冷笑,“若是与废太子贤有私情,尚情有可原。毕竟他呢,也算俊朗有才,招女人喜欢。他武三思算什么东西,既无才又无德,没看见那幅奴颜媚骨的模样么?怎么,阿兄怎么皱眉了?欸,我也知道你不信。你大概以为,即便我勾搭上武三思,婉儿也不可能。可事实便是如此,随便找个臣子问问,尤其是史馆共事的那些,敢问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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