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来了一句:怎么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挥袖离去,留李显在大殿中央瑟瑟发抖。二张挑衅似的看他一眼,他低下头,气都不敢出。他在女皇这里栽过跟头,房州的十四年,每一天都是噩梦。每个时辰,他都担心明天是不是就没命了。那时他夜里时常噩梦,梦见一纸诏书从洛阳发出,母亲要他的头。那时候母亲还在笑着,儿子不会来抢她的皇位了,天下人不会想什么复立庐陵王了。
就像她杀李贤一样。
于是回京做了太子以后,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不想失去这个太子的位置,不想回到房州,更不想死。武曌是个多么铁腕铁血的女人,他清楚得很,所以一步都不能走错。宁可错杀,宁可——
他猜母亲是在考验他的忠诚,对女皇以及对大周的忠诚。
当晚他去找了武三思。武家的上一辈,现在唯有三思还能主事。他这样涓滴不漏地说了遍,说起自己的顾虑,说起他与三思在酒桌上是多好的朋友,说起女皇也在考验武家人的态度。李显说他们要从严、从重、从快地解决,这样才能获得陛下的信任。而如何从严从重从快,想必梁王也是知道的。
武三思点了头。那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甚至往后可能是对头。
武延基是武承嗣的长子,李重润是李显唯一的嫡子,韦妃唯一的儿子。李显给他们送去白绫,逼迫他们自裁。一个是武家最正统的继承人,一个是李家最正统的继承人,王朝的未来,被他们一句话断送了。或许连昌宗和易之本人,都没料到这个结局。
可要说李显有什么软肋,那就是女儿。[R1] 他对女儿们一向宠爱,何况仙蕙还怀着孕,他舍不得。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手。[R2] 他说唐律里有句“诸妇人犯死罪怀孕当决者,听产后一百日乃行刑”。仙蕙数月怀胎,可以延缓行刑,待平安产子后再议。
李显想着,说不定到了那时候,还有些挽回的余地。也许母亲看这李武的结晶,会有一丁点心软。
仙蕙是眼睁睁看着夫君死去的。本来她不必看,只要躲到后殿,蒙上眼睛,捂住耳朵,任由这个和她共眠的男人吊死在房梁上。但她犹豫了,她不知该怎么做,站在院落的中央不知所措。
她看见夫君大声叫喊着,躲避着,说他没有犯什么法,说自己是魏王,说要把他们都下狱。她看见夫君跌跌撞撞跑到院中,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看见金吾卫不难烦了,上来摁住这个男人,把白绫套在他脖颈上,用力直到活生生的他不再挣扎。
那些人行刑完毕,抬眼看见了郡主,和她微隆的小腹。他们礼貌地表示了歉意,礼貌地提醒她小心,还礼貌地把她搀扶回后殿。她心平气和地回去了,心平气和地坐在榻上,还心平气和道了别。她心平气和地晕倒过去。
婢女们赶紧上前扶起郡主,把软绵绵的她抬上床,安顿好以后,才发现坐榻上一方血迹。她们面面相觑。
子夜的时候,仙蕙终于苏醒过来,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她醒过来,也许是冥冥中知道,自己还要等一个人。这个人,一定会在午夜的时候前来,她是个贼啊。
“阿久,你来了。”她说。
“郡主,郡主你还好么?”她脸上沾满泪水,“是张家那两个男人,是他们做的,是不是?”
李仙蕙摇摇头。她因疼痛而冷汗直流,发丝一缕缕粘在面庞。
“我知道你善良,但也不能——”
“阿久……”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无力,“你知道么,阿耶不会来看我,阿娘也不会来。没人敢来看我,只有你来了,阿久。所以,杀我的人,不是那两个面首,是所有除你以外的人。他们都在一刀一刀地割我的肉,然后喝我的血。”
她锦被之下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拿出来。贺娄赶紧握住她的手。
世人皆见我端庄大方,文雅秀丽,不见我眼底孤寂,落寞如雪。
父亲需要我帮他坐稳太子之位,夫君需要我三从四德延续香火。他们说要听话懂事,他们说要我承担起责任,他们说要个孩子保全自己。他们要的太多了,太多了,我只有不断地给。可是从来没人问我要什么,没人关心我,没有人。
我要什么,我要什么,我要什么你知道么,阿久,你知道么?
你问我想要什么,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躺在这里,泣不成声。其实——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这句话罢了。
阿久,我从来都不怕痒,我怕你。我怕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更怕我给不了你什么。我怕你离开,怕你恨我,我怕的太多了。
“郡主,郡主你别哭啊,你答应我,答应我要开心的——”
我不哭,阿久,我不哭。我快要离开这里了,离开给予我苦难和绝望的人世,我该开心一点。我知道父亲想留我,至少想拖延时日,说不定——说不定我可以活下去。可皇祖母……可陛下是个怎样的人啊,你知道么。我多活一天,对父亲都是危险。对父亲的危险,就是对李家的危险。若因为此事,父亲丢了太子之位,让梁王得了天下,我就是罪人。我不能拖累父亲,更不能置天下于不顾。我不能活着。阿久,你——你理解吧。
“我不理解!你说什么胡话呢,郡主,我会陪着你,陪你一直走下去,再不会让你受伤了。你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养他。我们一起养他,不要他再这样逐流,让他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她的眼泪留下来,滴落在锦被上,滴落在她们紧握的双手上。
不,不,别这么说。也许懂事的孩子就要多受些委屈,阿久,谁也救不了我。许是造化弄人,遇见你的日子,恰好是我成婚的日子。故事的开头就是错的。要是在成婚之前遇见你就好了。[R3] 你会带我走的吧,阿久。
握着她的手微微一颤。
“下辈子吧……”她说着,闭上眼睛,“还要遇见你。”
她的眼皮沉重,许多故人从眼前一一走过,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她攥紧那只手,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和轻松。那就睡吧。愿来世不生在皇家,不再做郡主了。
来世不做郡主,那做什么好?做手中剑,做眼底霜,做亭亭净植的一株莲花。做你眉间雪,做你心上人。
“你为什么不笑呢?活在世上,是多开心的事儿啊,笑一笑嘛。”
她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美,那样甜,令人不能移开目光,令人神魂颠倒。
“阿久是世界上最好的阿久。”她说。
“郡主!”那只手没了力气,贺娄觉得不妙,摇晃起她的身体。
她不动了。掀开锦被,床榻上鲜红的血迹,染红了一片,如夕阳下那片余晖。不久前,还一起在屋顶上看的那片余晖。
“郡主,郡主!”她使劲摇晃着瘫软的身体,仿佛这样怀中人就会醒来。
压在枕下的什么东西被甩出去,啪嗒啪嗒落在地上。那是条琥珀色的玛瑙手串。阿久愣住了,呆呆看着那串晶莹的宝物。
“郡主……”她抓起那只手,放在自己心口。她知道,从此刻起,那里的每一下,都为她而跳动。那时,她忽然明白,自己是多么爱这个女人,多么不想让她离开。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郡主的生命,毕竟自己只是个狂妄自大的臭小孩,而郡主,郡主是多么好的人啊。如果上天非要有人离开,也该是她自己。
她抱着郡主哭起来,任泪水肆意流淌。她轻轻吻她的脸。
大唐公主[R4] ,长宁永泰,既寿且安[R5] 。
[R1]李显的可爱之处在于他对儿子真的都挺狠,包括重福和重俊,却是个宠女狂魔。
[R2]根据永泰公主墓志铭和《旧唐书》记载,永泰去世的日期比哥哥和丈夫晚了一天。并且,通过永泰公主的尸骨检测,她并没有真正生下过孩子。对这件事的不同记载和猜测都很多,究竟是武则天赐死还是李显逼杀有争议。这里采用了蒙曼老师的说法,并稍作修改(修改主要在于,蒙曼老师没有提到唐律里不杀孕期女子这点,我把它做了个借口)。即武皇责备李显,李显逼死两人,永泰受刺激流产而死。具体不论证了,感兴趣指路《蒙曼说唐之武则天》:二张乱政。
[R3]太平:结婚之前遇见又怎样,还不是一样。
[R4]为新同学科普,永泰后来追封的公主,所以这里写的是公主。
[R5]指永寿公主和安乐公主。本想写太平安乐的,但是对把她俩放在一起PTSD了。
上面那段是我2021年4月8日写的,现在2021年8月份了,我磕平安磕得很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本人最近在追一篇文,是那种前世今生的现代篇。嗯——怎么说呢,一言难尽。人设的原因吧,为了维持古代篇的人设不崩塌,但相同的性格摆到现代就有点怪。所以情节很难搞,主CP我的确不怎么看得下去,反而副CP因为本来着墨不多,发挥空间大,个人认为还是挺有意思的。但是一群读者会在评论区说,怎么还不到主CP,只想看主CP。我理解,毕竟老读者对主角的感情深,只想看她们的故事。这无关情节。(如果真的是情节原因,我只能说的确审美不同了)所以我写文的时候,看见副CP数据不行,也能理解,就是有些为她们惋惜。当然,也为自己惋惜——因为这说明,现在有读者看我的文,是因为婉平CP在慢慢解冻,与我个人的能力、构思、情节、文笔都无关。我算是一个依附者,站在了小小的风口而已。这也正常。我更感谢婉平,让我遇见这么多朋友。写这篇文有痛苦也有开心,但回过头来,看到的都是开心的事。也谢谢你们一路相伴,我说过,没有你们,我很可能不会写下去。所以这篇文是你们的。
最后说一下这CP,起源是我在群里说,我的文好像没有副CP。曌雪大大就推荐了永泰×贺娄,起初我真以为她俩有一腿,结果一查这贺娄氏记载绝少,永泰因为墓志铭出土,记载稍多,但相较于婉儿和太平也是很少的。所以是纯脑洞向。人设是某天刷B站视频,在一个宣璐和周也的拉郎下边(UP主月城花满楼,我再去看的时候那个视频已经被UP删除了嘤嘤嘤~),看见了这个评论:
所以有没有这种文,年下生性活泼,感情没开窍又使劲乱撩。年上是个闷葫芦,喜欢上了也不敢说,只暗暗地对年下好,这暧昧期就可劲拉长了。
大体就是如此,只是这暧昧期,也不到一年罢了。这CP太悲凉太无力了。某种程度上,这是两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贺娄把一切归罪于二张,却至死也看不透二张背后的女皇。她的报仇本就是错的,何况她根本没有能力,只是借助了历史的浪潮。这也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命运吧。
第98章 遗卿命(3)
打碎桌案上的瓷杯花瓶,只有毁灭的声音,能让她稍微清醒些。她听见下人起身更衣声,知道她们会来,发现这具躺在榻上的尸体。她手上流着血,扎着点点瓷器碎片。她哭得全身发抖。
她流着泪,忍着疼翻上屋顶,处处留下带血的掌印。这是她第一次来,就爬上的那片屋顶,她在那里看着郡主抚弄蔷薇。那时的暮春犹然在目,如今不过深秋。这就是全部了么,她们的全部。
阿久躺在屋脊上,望着那轮不会黯淡的月亮,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夜晚。郡主掀开车帘,大红的嫁衣,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那双眼,起先有些惊慌,却很快镇定下来。多么漂亮的眼睛。那时,阿久就想啊,这双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
终于为我笑了一次。
街上还有些巡查的金吾卫与武侯,他们走街串巷,低声交谈。一如往常,好像无事发生。他们不知道有个女孩,一个很懂事的女孩,只因她太懂事,永远离开了人世。
贺娄从街角的暗处穿过,走上熟悉的巷道。她无数次走过,以后却不会再走了。千骑的营帐,灯火通明,几个士兵在木架的塔楼上站岗。值守的将领看见她,灯火交映之下,她的泪水那么亮。
“阿久,你回来了。”他说。
婉儿是次日听闻这个消息的,那时她吃了一惊。仙蕙,那个哭着说对她说,自己不要嫁人的小郡主,上次见面,仿佛还在昨日。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没留下一点声响。她甚至开始自责,如果那天真的答应了仙蕙,去劝李显不要强求这桩婚事,她就不会死。可转念又觉得可笑,怎么可能呢,这是她的命。无法逃脱的束缚与牢笼。
她看见,女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略微有些吃惊,眉头霎时多了几道皱纹。但女皇毕竟是女皇,很快收住表情,淡然无言。
她忽然问婉儿,问她,太子妃韦氏这人如何。
婉儿不知她究竟要问什么,但她清楚,这是未来的皇后。斟酌片刻,她说,韦妃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也有些手腕,并不简单。不论如何,房州的十四年,她对太子不离不弃,照顾有加,以后一定能辅弼太子的。
“很好,婉儿,你去一趟东宫吧。”
东宫最深处的后堂,婉儿见到了面无表情的韦氏。她呆立在那里,倚在窗边,望着排成人字的秋雁。她的一双儿女,殒命于这场灾难,她望着天空发呆。宫女对婉儿说,太子妃听说这个消息,只淡淡应了一声“哦”,就起身来了这里。整整一天,一言不发,谁说话也不理会。午膳没有用,晚膳正要上来。可看这状况,大约也是打下去了。
“韦妃,节哀顺变。”婉儿走上前。
她不理会,一动不动,仍然站在那里。这是一种婉儿不能想象的痛苦,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只是把手轻轻搭在太子妃的肩头。韦妃就那样转头看她,她看见那人眼眶里的泪水,看见她紧咬的双唇。没有任何妆容,那样憔悴,那样无力。
她无法安慰。
走出后堂,她看见李显。这位窝囊的太子蹲坐在角落,抓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似乎要把它们全部拔下来。是他下的令,他亲手杀了这三个年轻人。他手上沾满鲜血,他自己亲骨肉的血。
“韦妃她不愿意见我。”他抬头看见婉儿,痛苦地说道。他的面庞扭曲,以至于看不出是哭是笑。
我不愿看她的脸,冷若冰霜,没有表情。一切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她的脸一遍一遍提醒我这点。可我——可我也是为她啊。我们不能现在就死去,不能。我们还要活下去的。婉儿,你叫我做个真正的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若是以后有一天,我做了皇帝,一定会好好补偿她,和她在世的孩子长宁、安乐。也只有这样的诺言,可以空许了。
“太子殿下,你知道么,我曾觉得,太平与你长得很像。”丢下这么一句话,她转身离去。她逃离了东宫,压抑得快要窒息的所在。
东宫后堂,安乐郡主李裹儿走到母亲身边。她轻轻唤一声阿娘,韦氏没有答应。这在她十六年不长不短的人生中,还是头一次。她看见泪水从母亲的脸颊流下,顺着下巴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淌下来。窗外灯火通明,染的泪珠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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