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臣上官婉儿!”重俊的底气忽然就有那么点不足,只有通过大声喊叫安慰自己的心。
“太子!”她向重俊微笑着,“宫变之事,向来没有余地的。成王败寇,你死我活。”
听清楚了,是你死,我活。重俊,你把兵谏与兵变分得太开。殊不知,兵谏,向来没有好下场的。
列阵的一百将士抽出长刀。昭容的话,代表皇帝明确了态度——重俊不是清君侧,而是谋反,是叛乱。
就要开战了。
看着她独立于城楼的背影,那样出类拔萃而孤傲不群,韦皇后脑海中仅剩下一句话:天下唯此一昭容。
[R1]此处指刘景仁。
[R2]其实有时候会觉得这种爱情以外,单纯的女子保护女子,也蛮令人心动的。
[R3]《资治通鉴》记载婉儿说的是“观其意欲先索婉儿,次索皇后,次及大家”,这里算是变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重要的时候,太平居然毫不知情,还在外边玩儿!
第119章 储君逆(2)
“皇后!”一声叫喊在她身后不远处。转头,一位高大英俊的侍卫站在那里。没有兵甲,没有长刀,只戴着普通的护腕。也是,除去亲身翊卫,宫中向来不能存什么兵器。而翊卫多为贵族子弟,如今四散,意料之中。
侍卫拔下发上一道玉簪,头发散落下来:“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早该交还给您了,一直没舍得。”语毕,没来得及问话,那人闪身翻下城楼,让她吃了一惊。皇后并不了解,这人曾是飞檐走壁的小贼。她沿着城墙三两步跃下,轻盈落在地上,舞动的发丝,好像天神落入凡间。
“诸位千骑将士,我乃皇后护卫,也曾与诸位相熟。太子兴兵,皇帝并不知晓,实乃犯上作乱。你们想清楚,该忠于的人,究竟是谁!我晓得你们都是忠臣良将,若不信我,我贺娄久就站在这里,你们随时取我性命。”[R1]
看着母亲手里那根玉簪,安乐皱了皱眉,脸色难看极了。她一把抢过去,说道:阿娘,这东西我喜欢,送给我吧。
懦夫,混蛋,你在逃避!紧紧攥着那根簪子,她掌心生疼。
叛军之中一阵骚动,阵脚已然乱了。
这边阵中,冲出一个高头大马身强力壮的男子[R2] ,挥着大刀独自冲入叛军阵营。照着那前军总管的脖颈一刀下去,三颗人头落地,咚咚咚三声闷响。这一幕无疑是震撼的,尤其那前军总管还是李多祚的女婿,被对面一个不知名什么人,刀锋一闪斩于马下。众人都呆住了。
这人毫不恋战,斩完打马出阵,冲出一条路,全身而退。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虽说不这样夸张,见此情景,太子的千骑早已军心涣散。重俊败局已定。
天边先是来了几个小点,随后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一整片。伴随着达达的马蹄,婉儿飞书调来的三千禁军,快马加鞭终于赶来。李显腿肚子也不抖了,腰杆也挺直了,趴在城垛上对下边大喊:
“众位千骑的将士们听好,你们都是朕的宿卫,为何跟随太子谋反!若现在能阵前起义,朕保证既往不咎,许你们荣华富贵!”
千骑的士兵本就是乌合之众,起兵一来摄于李将军威风,而来想跟太子混个官做。如今大势已去,皇帝又亲口许了不杀的诺言,霎时大半兵士倒戈,兵败如山倒。
婉儿站在城楼之上,她清清楚楚看见重俊的眼神,那是心如死灰的眼神。他的父亲啊,他的亲生父亲,怎能这样对他!重俊红了眼,绝望地笑了,最后看了一眼城楼上的皇帝。
李多祚被倒戈的士兵一刀结果。太子则幸运些,皇帝面前,还真没人敢动他。于是重俊领着最后的十几个人,杀出一条血路。一路狂奔,不见了人影。跑了几十里地,人困马乏,他几乎是跌下马的。奔波一夜,早已疲惫不堪,视线尽然模糊。血水混合着汗水流进嘴里,腥甜咸涩。他倒下了,倚着一颗参天的树,很快沉入梦乡。身后随从跟上来,手起刀落,那颗头骨碌碌滚下来,终于变为邀功请赏的筹码。
他败了。彻彻底底。
李显掩面而去,经过这一场风波,也是疲乏得很。宫人扶着他,回两仪殿休息去了。玄武门下一片狼藉,鲜血与残肢横亘。从前婉儿没见过这样的景况,神龙那场政变,死去的人并不那么多。况且当年她并不在当场。
迅速理好情绪,镇定下来,她缓步走下城楼,指挥着几个宦官收拾残局。那位最先赶来护驾的将军下马,站在那里迎她。她说:“将军首功,陛下必有重赏。将军手下,伤亡者抚恤,幸存者加官。还劳烦您算清楚,报到中书来,一样样都会办好的。”
将军俯首行礼。身后的羽林兵士也一并谢了赏。
“陛下念千骑今日倒戈有功,方才还与我说,要充实这只队伍……”政变结束了,留下一个大烂摊子,所有事务都要她亲力亲为。婉儿有条不紊安排着,重伤者送医,轻伤者就地包扎,叫人护送回去。宦官搬来水缸,清洗着地面,血腥味渐渐散去。
韦皇后仍然站在城楼上,远远欣赏着婉儿。她赞叹这个女子着实了不得,今日若非婉儿,说不定,重俊的政变,就误打误撞地成功了。那样她将会一无所有。
婉儿镇静自信,指挥若定的模样,是她最令人心动的模样了吧。
“婉儿!”
正和羽林将军商议着封赏,听到这样一声唤,她的心猛地紧了。抬头望去,左右来去的兵士、宫女、宦官之后,站着一个人。还是那天深红色的锦衣,束起头发,腰间蹀躞带挂着一把环首刀。
那一刻,喧哗的世界安静了,一切都不复存在。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人。
第一次,是儿时长安的除夕夜,拉着她的手,穿过纷扰拥挤的驱傩人群,奔跑着。看向她的时候,眼里只有这一个人。她们也许撞到了人,撞到了许多人,但这又如何。尘世没有什么足以打扰这份静谧。第二次,洛阳太初宫,政变后久而不见,清冷的宫灯下,公主向自己跑来。那模样,无论见几次,还是不免心动。
她又跑过来了。仿佛仍是年轻的孩子,跨过山海,跨过世俗,跨过人伦,不顾一切去爱她。长安夜景,洛阳宫灯,玄武门的血海。她奔赴而来。
忽的停下了。相隔十数步,忽的停下了。她也许很想跑过来,似乎也做好了撞入怀中的准备,就那样停下了。捏着衣摆,皱眉低首,有些不安地踌躇。再抬起头,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她,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哧地笑了。眼里有泪光。
婉儿会意。
不该再是一个人的奔赴,也不会是。只有她走过去,一切才有意义。
“稍等。”她对羽林将军说。走过去,牵起那只手,不由分说地拉走。公主显然也没料到,踉跄两步才跟上。转过一道门,二人消失于墙后。
城楼上一道寒冷凌厉的目光。
“好啦,我没事。人在呢,也没伤着。”她说,“真的。”
目光落在公主腰间的配刀上:“怎么,你也是来找我算账的?也是要逼他们交出我来的?”
“当然。”太平笑了,“公主府统共就几把刀几柄剑,都带过来了。就为了抢你回去。”唇凑到她耳边:“回去做压寨夫人。”
婉儿也微笑起来:“兵荒马乱的,我站在玄武门上,最怕的,就是看见你过来。”
太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最终停在脸颊上:“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的。要是这次有个三长两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太平凑过去,在她脸上狠狠嘬了一口。面颊的软肉,像桃子一般,霎时红了一小块。婉儿纵容了她的举动,任由她抱住自己,抱得那么紧。头也埋在怀里。
“我差点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
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多疼,即便现在知道你没事,还是不敢回想当时所感。一记起前些日子,居然那么久避而不见,故意疏远对方,生生浪费时间,就觉得这简直是造孽。我想的心都要碎了,这是干嘛呢,又何苦呢。婉儿,我再不离开你了,谁说都没用,你也一样。谁也不能让我离开你。
我决定了,是时候回来了。不能让你一人在前边顶着,承担全部的压力。
那把刀别在腰间蹀躞带。领着几个人,举一把刀,生生闯进来。她明白,这个人愿意为自己而死的。拨开鬓边乱发,低首轻轻吻了一下。很虔诚。
“婉儿,天下如何我不管。别和皇后她们一道了,我只要你。我要你活着。”
“太平……”
“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你要是敢丢下我……”
“能怎么样呢?”她侧头问着。
“我就敢去找你。”
“别这么说。”
别用我对你的爱威胁我。太幼稚了。
“如果有一天……”她也知道公主说的是赌气的话,轻轻叹息了一声,郑重道,“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众矢之的,请你一定不要手下留情。太平。”
怀中人忽然仰头看她,惊讶且疑惑的目光望过来。
“婉儿,你还不知道我么?”
那我现在就与你说明白。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这点,我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你不是说,要一起走下去的么?是你自己说要一起的。
“若是做不到,那就学着去做到。一定要。”
哪一天,我要是真的走了,月儿,你照顾好自己。要学会丢下我。不要害怕。知道么?
她摇头。
不可能。什么都有可能,这件事,不可能。我不会答应你。
看到这坚定的神色,也许是真的没有长大吧,眼眸如出一辙的倔强。再争论,也是说不服她的。她了解她的公主。
“好啦,我该过去了。”她放开怀中的人,“让将军等太久了。”
太平于是也松开手,又看了她几眼,目光中有一丝落寞。
“诶,别忘了,本公主今天来这里,是要抢你回家的。”
婉儿闻言回头,笑得很清澈,眉眼都弯起来:“那剩下的,今晚再说吧。”[R3]
[R1]关于贺娄氏在政变中的作用,史书并没有记载。这里是杜撰。不过她确实在政变以后从尚宫被封为内将军的。
[R2]宦官杨思勖。虽然是宦官,很高大,武艺也高强。
[R3]婉:这身红色锦衣帅到流鼻血啊。要不你今晚别换了,就这身,不要怜惜我。(顶锅逃跑)
作者有话要说:
诶,我婉平CP又站回来了,就是玩儿!
第120章 储君逆(3)
兵戈已定。玄武门下往来宫人渐少,日暮西沉,洒下金红的余晖。婉儿掀开车帘,望向斜阳。马儿正往公主的某个府邸行去,车轮轱辘发出与石板碰撞的声响。好像丢了些什么,忘了些什么,什么呢。她心中有些不安。忽而皇后的身影就撞向脑海——此役已毕,没有片刻休息,下一场战斗已吹响了号角。重俊已去,储君之位空悬,“皇太女”之议,就由玩笑之语,变为一个真切的可能。。
不能让安乐做皇太女。不能。不管是为了太平,还是天下苍生。必然又是一场恶战,会比往常的那些更难,难上百倍。她叹了口气,垂下头。怎么就停不下来呢,怎么就——这一生,就是劳碌无休的命吧。
暗沉的云压下来。贺娄步上玄武门的阶梯,想起晨间过来的时候,还能听见外边的喊杀声。如今一片寂然,偶有几声蝉鸣,伴着夜晚闷热的风,残留些许淡淡的腥气。琥珀色的玛瑙串,她一直戴在腕上。此刻取下,冰冰凉凉,反复在手心盘算。玛瑙珠盘得有了温度,手心几分湿滑。城楼跃下的时候,难免要抓扶些什么,不留神就是几道口子,方才又破开了。血水沾上汗水,夹着疼痛。
城楼之下,寂寥无声。夜空中飞来几只萤火虫。想伸手去抓,可惜,抓不住。
那时要是早懂得,该有多好。可惜世上总是痴情人死去,留下负心人追悔莫及。
政变平息以后,重俊的头先被拿到太庙,以此向祖宗昭告,宣布他是不肖子孙。尔后李显辍朝五日,摆出一副痛失良臣的模样,为武三思守哀。那颗头颠沛流离,又来到武三思父子灵柩之前,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每场政变都是胜利者清除异己、培植势力的良机,皇后绝不可能放过。取了重俊的头,在朝臣面前公开枭首示众,这是皇帝大义灭亲。连亲生儿子都严惩不贷,那么叛乱余党更加罪无可赦,必须清除殆尽。宁可错杀一千,不得漏下一人。
韦后没有过多为死去的亲家公悲伤,相反,她喜出望外。在李、武、韦三方势力中,无论她怎么费力提拔亲信,奈何根基太浅,韦家只能屈居最末。结盟的时候好得很,但只要武三思不死,她若想掌权,日后必有一战。而这次政变,武家元气大伤,李家也失去了一位继承人。重俊政变,形成了韦家势力崛起的分水岭。残存的武家人,大都乐颠颠跑来巴结她,期望皇后不要因为死了情人,就不管他们死活。
武三思的表亲宗楚客就是其一。当年改元景龙以后,皇后为李显进上尊号“应天神龙皇帝”,他便率领文武百官,请加封韦后为“顺天翊圣皇后”。[R1] 这名号,与则天皇帝当年二圣并尊,所称“天皇天后”何其相似。宗楚客就差摇着尾巴了。于是武家势力收归韦后,韦武联盟倒比从前更紧密些,风头一时无两。[R2]
军权与相权。这是韦后脑海中清晰的两条线,她一手将韦氏族人安排为宰相[R3] ,另一手又伸向刚刚失去李多祚,群龙无首的羽林禁军。
大理寺对政变逆党的审问,也带来了好消息:一是宰相魏元忠之子魏升,那日恰好在外,于街口遇见重俊的士兵。他本就担忧父亲劝谏太多,惹怒了韦后,性命难保。见此机会,也想助一臂之力,便加入了他们。[R4] 魏升于乱军中毙命,元忠被判决流放。[R5] 行至涪陵[R6] 时,他老朽之躯终于支撑不住,死于当地。三朝元老,从此销声匿迹。他满足地离开人世。回想一生,三起三落,大喜大悲。魏元忠,他为之倾尽心血的江山,终于离他远去了。
其二是,有人招供,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与重俊同谋,参与主谋政变。想来可笑,他俩在神龙元年,是举兵能逼退则天皇帝的人。如此草率而不留退路的兵变,居然被安在自己头上。李旦脾气好,那公主知道了,也是要拍桌子骂人的。韦皇后不管,骂归骂,只要收了监,审讯必然用刑。[R7] 到了那时候,招不招,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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