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美一辈子么?”婉儿没有放下笔,抬首问她。
如果美是你唯一的武器,那么,她将成为你最大的软肋。
“我可以美一辈子。”安乐的答话毫不犹豫,“可惜有的人,一辈子都没美过。我替她悲哀。”
语毕,转身欲走。
“公主,奏折。”婉儿坚持。
安乐似乎有些惊愕,又感到好笑,回头看了她一眼。附身提笔,匆匆写了什么,卷起纸,丢在婉儿桌案上。扬长而去。
展开奏折,所书乃上岁天旱谷贵,灾民迁移之事。[R6] 奏折末尾,是安乐方才所批。三个朱红的大字,歪歪扭扭,触目惊心:
尽杀之。
婉儿望向门外,那个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后来,这位年轻美艳的公主,再没来过这里。
皇城外不远处,太平公主的府邸,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她坐于厅堂,把玩着古董,品评着字画,逗弄着鹦鹉。有人问起上官昭容,她就说,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人罢了,两面三刀的,迫于淫威才接近本殿。随后转而反问来人,他是怎样看上官昭容的。
有人沉默,有人疑惑,也有人顺着话讲下去,说昭容油光水滑,见风使舵,从武周朝就是如此,不能深信。又说昭容残害忠臣,勾结韦武,有此等臣子,实乃国家不幸。
每每碰见这样的人,太平总是拉他坐下,待以上宾之礼,虚席要他赐教。直到这人骂得口干舌燥,再没有新花样,她就赏一匹绸缎,合掌道:有理有理!
一阵清风吹过,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架上的鹦鹉叫到:“婉儿,婉儿!”[R7]
对面的人刚骂到兴头上,听到这声怔在当场。满脸的狐疑。
太平顺顺鹦鹉的羽毛,凑过去,像是教导顽皮的孩子:“这个婉儿呢,是个穷酸措大[R8] ,老是跟本公主过不去。”
婉儿,傻子,婉儿,笨蛋。她轻声教着。
“别管她,继续说。”太平扬手向对座示意。
相隔不远的上官府邸,也有一众求进的文人,在院中摆下坐席,饮酒赋诗。崔湜呈上诗稿的时候,低声问她:
“上官昭容,这样的场合,你叫我来,岂不是自毁名节。”
“不是澄澜你劝我这样做的么,如今又不喜欢了?”她摊开纸,“再者,名节?名节有命重要么。有她的命重要么?”
“谁的?”
婉儿抬眼笑了:“大概是我的吧。”
她批点着诗稿,崔湜文才了得,一篇五言,可圈可点。婉儿点头称好,抬首又见他在笑。
“澄澜,你的兄弟们,和你长得像么?”
“像。”
“那你把他们都叫过来吧。”
众人宴饮欢歌,联诗直到半夜,兴尽而归。文人们各自捧着诗笺,作鸟兽散。都走了,都走了,崔湜坐到婉儿身边。那时他才感觉,夜晚如此静谧,淡淡的光线洒在青衣上,淌着永远的诗。
婉儿有些微醉,含糊不清地对他说:“澄……澄澜,还是你最像。”
“像什么?”
婉儿微笑,抬头向天空望去。崔湜便也抬头。
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太平坐于铜镜之前,卸去敷粉红妆。鹦鹉站在架子上,似乎也有些困乏,于是她又伸手逗弄。不经意仰头,窗楹之外,也是那轮圆月。
她离我多远呢。不远,也很远。
[R1]这段描写整段都参考了吕温的《上官昭容书楼歌》。
[R2]笔格,顾名思义,就是放笔的架子。唐人笔架行制很多,笔格算是较为常见的一种。而那个像笔筒的东西,其实是诗筒,也就是有灵感了写个诗的草稿,随时扔进去以后整理的小筒。
[R3]魏征修《隋书》中韦鼎的典故,后来演化成“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R4]婉儿:雨女无瓜!
[R5]这是两句诗,都是中晚唐的句子,我把它们放在一起了。只是放这,当时不可能出现的。
[R6]取材自《资治通鉴》关于707年的记载:上以岁旱谷贵,召太府卿纪处讷谋之。
[R7]这是群里1358同学点的梗,答应人家要写的,这不就写了。其出自于北宋蔡确的典故:蔡确被贬新州时,只有一个叫琵琶的爱妾相随,另外还养了一只鹦鹉。这个鹦鹉能学人语,每当蔡确呼唤琵琶时,只要敲一下小钟,鹦鹉就会呼唤琵琶的名字。不久,琵琶死于瘟疫,从此蔡确再没敲过小钟。一天,蔡确因事误将小钟击响,鹦鹉闻声,又呼琵琶名字。蔡确触景生情,大感悲怆,赋诗一首:“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此后不久,蔡确郁郁成疾,殒命岭南。
[R8]唐代骂酸腐文人,说他们没事找事,整天只会讥讽议论,就用这个词“措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重俊政变。
第118章 储君逆(1)
李重俊是个明快果敢的年轻人,平日与狐朋狗友蹴鞠游戏,最讲的就是规矩和道义。所以妹妹呼他为奴,他忍了,毕竟嫡庶有别。他是个不知名宫女的孩子,甚至出生以后,再没见过生母一面。不知母亲是死是活,只知他既然做了太子,母亲是活也要死的。
可是安乐让崇训也这样叫他。那时,重俊已开始咬牙。他盯着崇训,然后看见了崇训背后的人。从不说“狗奴”等不敬之语,他只是脸上时时挂着笑,时时在嘲讽自己无能。
司空武三思。
他知道这些人在计划什么,把他赶下太子之位,让那个嚣张的妹妹代替。他也很清楚哥哥重福的下场,皇太女此事若成,他大概也是要流放的……不,皇后既然那么想学则天陛下,李贤才是他的先例。他会死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么拼死一搏,要么无声灭亡。
年轻的太子自视不低,本就耐不下性子,如今不由躁动起来。他不会从容应对这些责难,更不懂得韬光养晦。他认为自己善良且正义,是上天挑选的救世主,必须去拯救父母与妹妹。此时若畏惧退缩,国将不国。龙座上是他的阿耶,也是他的君他的天。太子李重俊,忠君尽孝,从不贪慕权势,更不做违背礼教伦常之事。他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帝后沉沦。
如今君王身边小人猖獗,武三思,上官婉儿,奸臣环绕肆虐,时时刻刻蛊惑着他们。重俊不能逃避责任,他要清君侧。他要帮父亲重塑李家的大唐。不是武家,更不是韦家。
太子很快找到了帮手——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神龙政变不二的功臣。当年他亲眼看着一同浴血的战友,被武三思一个一个杀害。王同皎,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而他本人,虽未波及太深,也受了不小的打压。他的心那么冷,不只是兔死狗烹的悲哀,更是目睹江山倾颓的苍凉。好不容易杀出血路,才恢复的李唐,又落进武家手里。国仇家恨,夹杂数不清的私人恩怨,他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太子既然找上门,于是一拍即合。
神龙三年七月,酷暑难耐,即便入夜,也是闷热异常。夜晚有着蝉鸣。
重俊披上铠甲,抽出横刀,一声呼号,开启了属于他的政变。仿照着两三年前的神龙的样式,政变的军队分为两支——他本人亲率羽林精锐千骑,是作战的主力。李多祚执掌羽林多年,陪在他身旁,直接指挥这只队伍。另一边,左金吾将军率领南衙府兵,目标是攻下皇宫各城门。
年轻的太子意气风发,怎么盘算,自己的计划都天衣无缝。夜风吹拂面颊,他横刀:“首恶武三思,不能放过!”
司空的府邸在南边,重俊领着一帮羽林军,纵马冲过去。蹄声阵阵,尘土飞扬。
家宅的大门冲撞而开,刚被一阵喧闹吵醒,武三思伸手去摸架上外衣。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倏而身首分离。至死都不晓得杀他的是谁。
血染红床榻,流成一道鲜艳的河。一生算计,步步心机。神龙政变以后,凭借一己之力全然翻盘,让武家反败为胜,直至权倾朝野。谁也不曾想到,他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一生,竟有一个这般虚浮潦草的结尾。
一个从没正眼瞧过的太子,给了他结局。
安乐与驸马时常居于宫中,并不在司空府邸。不巧前日是三思寿辰,儿子专程过来给他祝寿。而那跋扈的儿媳,向来自由惯了,并不在意这些琐碎。所以这次陪葬的,只有他的儿子武崇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不用亲眼目睹崇训的死状了。
重俊杀红了眼,他大吼着,横刀挥舞如电,眼前血雾蒙蒙。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朦。重俊方才想起,还有一个人没解决——上官婉儿,那个引荐武三思的女人。
刀锋一指,北去宫城。
左金吾将军指挥着府兵,零零星星攻占了几个城门,政变的军队入宫还算顺利。进入皇城以后,重俊指挥众人,四处搜寻上官婉儿。也许是太久没来这里,左转右转,竟然迷路了。直到天已大亮,他终于来到肃章门,朝里边大喊:“交出逆臣上官婉儿!”
三百羽林将士大声疾呼:“交出上官婉儿!”其声如雷,震动长安。
婉儿向来习惯起早。旬假如此,今日不休,更是如此。听见兵戈声时,她正坐于中书偏殿,例行阅着奏疏。起先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在她想象里,宫变向来是趁着夜色,悄声进行的。就像神龙元年那场一样。弄明白是太子起事以后,她胸中了然,兵变的时机已经错失。重俊的行动,不会那么顺利了。
帝后大概还在梳洗,那就是在两仪殿。等不得太久,她一边发出急召禁军护驾的命令,一边乘上车马向两仪殿行去。
起初还有些慌乱,一路上,头脑却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她想,重俊那种人,起兵大概是真的清君侧。那样血气方刚的男孩,不过是叫嚣着,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尊严。那么,她若作为逆臣被皇帝交出去,会怎样呢?她知道李显为了自保,一定做得出来。果真如此,首当其冲的后果是,母亲一定会受到牵连。不,她不能让母亲再去一次掖庭,更不能让母亲因她而死。太平呢,对,重俊想要肃清武氏宗族,不可能放过武攸暨。那就是也不能放过太平。况且自己在政变中身死,太平大概会与重俊决裂,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不,她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
政变结束以后许久,再次回味时,她才恍然发现,当时唯独没想的是自己。她没想自己要活下去,要享受人间繁华喜乐。
“太子兴兵宫禁,请陛下去玄武门暂避兵锋!”步入两仪殿,此刻的她清醒极了。玄武门坚固难攻,离禁卫军也近,是避难的不二之选。李显和韦后呆立当场,谁也没料到,一觉醒来,竟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二人没想太多,带上身边的小女儿,随婉儿直奔玄武门。
另一位羽林将军[R1] 听闻宫变,率领一百多没被李多祚带走的士兵,火速前来支援。现已到玄武门下,列好阵势。不多久,太子的三百羽林也踏尘而来,黑压压一片。究竟叛军人多势众,李显向下望着,腿肚子发软,快站不住了。
韦皇后扶住他。
“显。”她没有叫陛下,“显,坚强些。”
十年前的房州,驰马飞来了洛阳信使,李显挂上白绫要自缢。
“显,坚强些。”
他握住妻纤细却有力的手,撑起身子。
城下叛军等着太子发话。前军总管手中提着两个人头,仔细望去,正是三思和崇训的首级。二人头发系在一起,做了个方便的提手。下边是圆瓜般的脑袋,左右撞来撞去,每碰一下都有鲜血飞溅出来。婉儿脊背一阵恶寒,究竟几个时辰以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人。于是回头去寻皇后的目光,却诧异地看见安乐在笑。幽深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藏不住兴奋。
这是她的驸马,和她的岳丈啊。怎么可能。不可能。只能是自己忙乱之中,错看了她的神色。
重俊马鞭一指,朝城楼上大喝:“交出上官婉儿,我就退兵!”
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在自我辩白。重俊是忠臣孝子,所作所为,绝不是针对父母,不过要除去奸佞罢了。他在等,等皇帝问话,问他有何冤屈。他想,那时候自己也许憋不住,会流泪的。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太多了,母亲轻视他,妹妹嘲笑他,连一个宴会上的座席都保不住。
父亲,你看不到么?那我帮你看到。
他固执地等着,一次又一次错失良机。
此时强攻玄武门,以三敌一,还有机会扭转乾坤。他放弃了。
李显的耳鼓充斥着儿子的喊叫——交出上官婉儿,交出上官婉儿,交出上官婉儿!每一下都是重重的击打。向不远处那位昭容看过去,心里动摇活泛了。他微微点头。
养这个昭容,一是听话好用,二不就是替他背罪、替他挡刀的么?
“你要做什么?”韦皇后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忽而放开他的手,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身躯横在皇帝与昭容之间,她将婉儿挡在身后,声色俱厉:“婉儿是替我做事的。显,你要抛弃婉儿,就把我一起交出去。[R2] ”
你清楚得很,声讨帝后乃大逆不道之事,所以重俊才将矛头对准她。她不过是为我们办事而已!今日你若抛下她,我瞧不起你一辈子。你知道么,一辈子。
“皇后,何必呢……”李显眯起眼睛。
婉儿听见了,一清二楚。她镇定自若地走上前,侧身穿过去,站在韦皇后前面,正对着这位要出卖她的皇帝。那些话,一字一句,不紧不慢地流淌出来。仿佛她早就想好了一般。
“为陛下龙体安康,为李唐国祚长久绵延,我上官婉儿一死,何足惜哉!若真能佑我大唐,不用谁逼迫,我自己下去。”
只怕即便我以身殉国,也救不了陛下。皇后说的不错,我始终在替陛下做事。找我的麻烦,就是对你们心怀不满。太子的刀究竟对准谁,还不够清楚么?
“将我交出去,这场宫变他就胜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陛下能容忍一个一言不合,随意宫变的太子么?太子胜了父亲,他还能敬畏陛下几分?今日我出了玄武门,从今往后,天下只有太子。陛下将权位尽失,再无声威。”[R3]
这些结果,不是他们能够选择的。城楼下年轻的重俊却看不清,还做着父慈子孝、共享天伦的美梦。
“荡平武氏宗族,诛杀上官婉儿!”军士们仍在叫嚣着。
城楼之上,婉儿几步上前,从垛口附身看下去。羽林有那么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她,看她轻蔑而凉薄的微笑着。她稍稍低首,发丝摇晃着,飘忽着,再抬头时,眼中充满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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