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妹。”重俊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见妹妹这两句,既辱骂当朝宰相,又轻薄则天皇帝,忍不住叫了一声。
“皇妹?”安乐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转而冷笑起来,“你叫我什么?”
庶出的奴才,也配叫我妹妹?
她三两步上前,走到重俊身边,居高临下斜他一眼:“让开吧——皇兄?”
“我……”
“本公主看中这方坐席了。”她懒懒道,“现在,我要坐这里。”
重俊抬头看她,咽了口吐沫,一时拿不定主意。进,有些过分危险,退,面子又放不下。进退两难。
“重俊,你年纪长,应该让着些妹妹嘛。”李显赶紧和稀泥,连声劝他。
父亲下了命令,年轻的太子没有办法,起身让出坐席。站在两个矮桌之间,好像多出的一块,那样格格不入。
“太子殿下。”一旁的官员看不下去,起身欲让位,让他至少先坐下。重俊眼中忽然充满了愤恨,他摆手,执意不肯接受这份好意。突兀地站了一会儿,他看见宾客们仍在侃侃而谈,妹妹一副小孩模样向父母撒着娇,上官昭容虚身给武三思敬酒,教坊的乐队吹打愈发卖力,是一首欢快的舞曲。
没人看他。
重俊扭身便走。身上仿佛燃着一团幽怨的火。
“那狗奴呢?”不见了太子,安乐四下望望,蹙眉道,“怎么就走了?本公主也看中东宫的屋宇,本想今日商议着。叫他也一并让给我……”有些惋惜似的。
李显摆手:“东宫是太子的居所,千百年不曾变的。你要住进去,怕是——不太合适……裹儿真离不开耶娘,宫里多办几处内宅,时常此间歇息便是[R3] 。”
“那奴才都能住在那里,我凭什么不行?”
皇帝苦口婆心又劝几番,韦皇后不说话,只默默看着。父女之间的对话,终于沦为恃宠而骄的讨价还价,没什么有趣的。她向座下扫视一眼,目光定在某个人身上,厌恶地皱了皱眉。
金樽一碰,清脆的声音淹没在人声鼎沸之中。婉儿放下拈着的杯,斜着看向武三思,笑道:“司空手段着实不简单。皇太女的事,是你向皇后动议挑起的吧?少说,也是共谋而成。”
说着,抿一口杯中清酒,缓缓道:“公主做皇太女,与崇训做太子,区别似乎也不大。可到时候,崇训该叫什么呢。皇太女妃?还是——诶,司空你又要叫什么呢,皇太父?”
她咬牙琢磨,故作沉思之态:“可得仔细着,给咱们大唐的武司空,起个好听些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我,不必过分挂心。即便皇太女事成,司空能不能活着见到那天,还不知道呢。”
武三思也不恼,更没因司空的官衔趾高气扬,反低首笑道:“昭容是不用担心,无论哪朝哪代,男人做皇帝还是女人做皇帝,才人都可以做才人,昭容也还可以做昭容。昭容的手段,真真厉害得很。我武三思,可不能相提并论。”
他直起身子,头凑过来,悄声道:“听说昭容你,背地里正联络着太平公主,和皇室打的火热。武周李唐,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真就是铁打的昭容,哪一头都是红人。我呢,就没你这样的胆魄,只能没日没夜担心着,究竟是‘皇考’文雅,还是‘皇太父’顺耳。”
你攀附公主,我不敢有什么议论。可皇后会怎么以为,昭容,你想过么?
“难为武司空还为我挂心。”她不答只笑,“我小小二品昭容,可不敢和您比什么谋略。司空把儿媳和亲家母都推出去,自己躲在后边,一手策划。这是预见了李姓太子登基,武家地位必然不保,提早做谋划。想得倒挺长远。”
“昭容你也很妙,向曾经的仇人低头,去巴结她,真可谓——能屈能伸。”
“司空何尝不是?既是皇后亲家,又是太平公主的亲家,也是一样没落下。公主还是你堂弟的妻,司空现在的位置,真可谓进攻退守,方寸有度。”
“正因如此,我们才是一样的人,处在一样的境地。今天下英雄,唯……[R4] ”武三思说着,自己憋不住大笑,随后举酒爵问她,“昭容与我共饮一杯如何?”他坐直欠身,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婉儿也虚席推让,连声说不敢。
又一杯饮尽,二人都没有再添酒。
“司空,你想做棋手,殊不知,咱们才是棋啊。昏君再昏也是君,为臣者,不得逆反。奸臣便是有他的可怜处,又能如何。还不是人人得而诛之。试问司空,你我,可是奸臣?”
三思合掌大笑。
“武司空。”席上皇后清了清嗓子,“你我是亲家,就该亲如一家。坐那臣子的下位,实在不妥。你还是过来,坐上边吧。”
她说话很平淡,也很凌厉,似乎藏着不甘与怒气。武三思回望婉儿一眼,最初还有一丝诧异,转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提衣走上主座。
婉儿草草瞥过去,霎时惊觉,皇后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好似——流露出几分嫉恨。她低头细想片刻,不免疑惑。难道是——韦皇后真看上这武司空了?也对,绯闻传多了,看对方的时候,难免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司空年轻时算得英俊风流,如今年纪大了,很有种圆润老练的气质。毕竟,智慧与世故的界限,往往分不那么开。虽说她自己喜欢不来,可韦皇后这样的人,能将他入得了眼,也许——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这般想来,方才席上与司空“谈笑甚欢”,确是有欠考虑。
从前种种都是猜测,即便有几分真,也是藏着掖着。如今皇后颇有醋意,众臣之前,引司空入席。那就是不顾脸面,坐实他们的私情。此时此刻皇后此举,的确不太明智。好在婉儿乐得一人独酌,并不喜应付武三思,倒还松一口气。
既然皇帝本人都不管不顾,还替他操什么闲心。真正该她在意的,也许是另一件事——此次宴会,声势之浩大,规模之空前,可以说聚集了半个朝廷。却唯独没请相王与太平二人。想来也不怪,武韦当权,必除李唐皇室。并不是示个弱服个软,忍一时风平浪静,就能让双方手下留情、退步抽身的。
他们的对立,由不得自己选择。朝廷里,这样的事从不鲜见。
[R1]《新唐书》记载:又请为皇太女,左仆射魏元忠谏不可,主曰:“元忠,山东木强,乌足论国事?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不可乎?”
[R2]《资治通鉴》记载:魏元忠自端州还,为相,不复强谏,唯与时俯仰,中外失望。
相较于神一般的狄仁杰,我更在意这个知名度不那么高的魏元忠。他更传奇却也更真实,两度被诬,数次险些身死,在最后的最后,他仍据理力争去反对皇太女。好人只要有一点不完美,就会众人唾弃。非要因谏而死,他才能赢得一点点可怜的赞美么?他不是“不复进谏”,是“不复强谏”啊!
[R3]个人认为安乐有内宅,并且时常住在宫里。不然两次政变(重俊政变、唐隆政变)都在宫中,有些奇怪。
[R4]《三国演义》梗,但是当时只有《三国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锅银河姬的10瓶营养液!好久没有遇到这样优秀的读者了,笔芯~感谢“嗷呜”的十瓶营养液,开心心!感谢“彩虹糖-”灌溉十瓶营养液,害这个月真的很饱~
第116章 近亦远(2)
酒果琳琅,人人面色微红,或歌或舞,半痴半醉。
“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只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R1] ”
歌舞蹁跹的少年伶人上前,似是不经意献上一曲,嗓音宛转。众臣起先还在喧闹,听着听着,忽而满座寂然。席上宾客,脸色一片片煞白。婉儿放下酒爵,静候座上人发话。武三思歪在凭几上,眼睛开始觑帝后二人。
这内里“李老”还能是谁,明摆着述说皇帝懦弱,受制于妻。配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司空坐于皇后身侧,仿佛那个“皇帝”是韦后,左拥右抱着两个美人儿。真真有些好笑,却没人敢笑出声来。
于是韦皇后先笑起来。她拍了拍丈夫,在耳侧说了些什么。李显听罢,也嘿嘿笑傻笑。
“赏!”他说。
无尊皇帝的大不敬之罪,轻而易举化解了。可韦后之大胆无礼,也一并深深烙下来,众臣不免啧啧。皇帝颓唐至此,伶人也敢当面戏耍,皇后又这般纵容。身坐龙椅,手握国柄的,究竟是哪一个?
“婉儿……不,是我唐突了。昭容。”
宴饮尽欢,众臣三两成群,稀零散去。婉儿起身欲走,被这声音拦住去路。她回身站定,对着皇后行礼。
韦皇后有些微醺,面色灿若烟霞。她站起身,那瞬间,身子有些摇晃。一旁的皇帝连忙扶住,武三思也顺势立起。
“你们……你们……”她闭上眼吸了口气,“宴饮已毕,就先离席吧。我再歇息歇息,还有话与上官昭容说。”
闻皇后此言,婉儿心沉了些。她是真吃醋了,要翻自己与武三思的旧账么?这种事,从前不曾碰见,还真不晓得如何应付。婉儿暗自琢磨起来,这时间,皇帝已率先走下去,紧接着武司空、安乐与剩下几个朝臣纷纷离席。
武三思还是对她笑了一下,耸耸肩。大概是说他无能为力,自作的孽,只能好自为之。
“昭容。”皇后这样叫她。她记得不久前,这个女人还唤自己“婉儿”,仿佛真是姐妹一般。今日的官称,有些生硬而疏离。
“昭容你——”她似乎有些头晕,扶着额头,又坐了下来,“你——我要你帮我。”
韦皇后的美张扬而凌厉,永远盛气压人。此刻微醉,倒有几分平常不曾见的乖巧。她垂下头。
“我要你帮我。”她喃喃,“婉儿,你还记得——劝我恢复则天皇帝的制度,劝我下令给公主开府的时候,你说过的那个故事么?东晋谢安的夫人不让他纳妾,谢家人就劝她,谎称纳妾是周公定下的规矩。刘夫人说什么?刘夫人说——‘周公是男子,相为尔,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也[R2] ’。那些——那些都是男人们的规矩,则天皇帝都做过了天子,如今怎么就改不得。我注定要为女人做出些事来的,而你,你和我才是真正相像的人。我们都敬仰则天皇帝,也在尽力去维持她立下的规矩。你要借助我实现你的梦,我也要凭借你治理天下。我们天生就该在一条路上,因而必然走到一起。”
则天皇帝临终之前,一定托付你保护武家人,不知道,她有没有嘱咐你好好辅佐我。婉儿,我希望你能帮我。真心希望。
韦皇后说着,没有抬头看她,更没有叫她回话。以至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听说,你与长公主那边,也有些联络。”她一手扶上桌案,撑起身子,“你是——担心我保不了你是么?计划的可真早。太平公主,她是什么人?她没有梦想,更没有前途。她哪一次出手不是为了自保,又有哪一次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红妆存于世间绚烂?长公主已经式微了,婉儿。你该相信我,像辅佐女皇一样辅佐我。你该能真正同我一道,不要和那种人走的太近,更不要勉强自己去奉承她。”
那个让你留下墨痕的长公主,应该是你的仇人才对,她究竟有什么魔力?
韦后终于抬首,问出这句话。婉儿也在等着,仿佛知道皇后一定会问她。
思量片刻,她开口回道:“则天陛下病榻之侧,臣曾答应今生护她周全。我向来重承诺。”
韦后苦笑起来。
“就是这般么,”她轻笑,“就是这般?婉儿,你以后少见她,更没必要投靠她。想护她周全,可以。我答应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们不惹我,我也不找他们的麻烦。只要你答应我,别再去找她了,这样如何?”
我也重承诺的,韦后道。而我更不能容忍,自己的下属,竟然对本宫有贰心。
“臣不敢。”婉儿不知该回什么,她不该应允,更不能拒绝。只有模棱两可。
“我只问,你答应么?”微微抬头,目光终于盯住她,带一丝逼迫。
她眼睛垂下了,转瞬而逝的挣扎,没有耗费太多精力。她点了点头。
“只要皇后信守诺言,与长公主井水不犯河水,臣可以不见她。”脑海有些混沌,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若是那般,也没什么联络的必要。长公主不是有心朝政之人。”
韦后松了口气,身子也像是软下来,倚在坐榻后边。
“婉儿,在朝廷,你是宰相。在后宫,你也是昭容。”她没有停下话头,“有心有力的时候,还得好好教导裹儿。她有些骄横,也不太服管教……”边说着,她揉上额角,疲倦而困乏,眼也睁不开了。
“皇后说的是。皇后,该回去歇憩了。”
韦后的手仍然扶着脑袋,闭眼笑着摇头:“昭容嫌我说太多了。”
“不敢。”
“也是,昭容一日万机,好容易得来休息,还要应付本宫。”她摆摆手,“你走吧。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
婉儿应声离开。几步走过残羹冷炙,杯盘酒果,座上女人又一次叫住她。
“还有,你要我说几遍,别和武司空那么亲近。你和他不是一种人,他配不上你喜欢。司空由我来对付,就可以了,你不必烦心于此。”
婉儿,我不喜欢你这样。知道么?
回身看去,皇后目光还是冷峻,脸色已然由红转的泛白。
“知道了。”
这场宴会,带来最大的影响,是接下来的月余,她再没有见过太平。剩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是不久之后,生命中贸然闯进另一个人。
那日,中书舍人崔湜来府上拜访。不奇怪,崔舍人本就四处奔波,谁那里都能插得进话。婉儿照平常一般接待了他,问为何前来,所求何事云云。
“下臣来这里,非要有件事么?”
“当然。”她不假思索,“否则来这蹭茶吃,我这茶粗粝得很。不如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府上的茶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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