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婉儿心下不由得有些生气。
“太平,你又棋行险招,”她责备道,“若非御史台主审是萧中丞,这条小命,就交代在那里了。”
公主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挂起站鹦鹉的架子,笑道:“放心,我还不想死呢。死不了。”拨弄起鸟儿的尾羽,吹两声口哨,颇有些纨绔习气。
婉儿不做声,只站在一旁看她。空气一时安静下来,片刻公主觉察出异样,回头看她,才发现那人眼眶晶莹,含着点点泪光。
“婉儿……”公主连忙放下花花鸟鸟,心下慌乱起来,过去牵起婉儿的手,轻声道:“你别恼啊。我说了,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前边顶着。哪怕要恶名昭彰、遗臭万年,也是我们一起。反正逃不过的,早一些迟一些,皇后总归要向我发难……”
“你知道,救你有多不容易么?你知道我多担心么?”
见婉儿没有把手抽出来,任由掌心的温热包裹着,她放下心。附身仰头,可怜巴巴望着婉儿:“好,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婉儿终于气笑了。[R3] 公主赶紧趁热打铁,得寸进尺,搂住她的腰,道:“你放心便是,我做事情,从不会一时脑热。你还不了解我么?以后跟我混,我罩着你,保你荣华富贵……”
“你还笑!”她实在忍不下去,拧了拧这位骄纵公主的脸。
“现在不是排兵列阵剑拔弩张的好时候,”婉儿神色认真了起来,“再怎么说,皇后的名分在那里,以下犯上,我们不占先机。即便是安乐公主,没有陛下的命令,你见了她也是要下拜行礼的。[R4] 我就更不用说。只是……”
她们都疯了,太平,她们都疯了。将野心凌驾于苍生之上,无视百姓疾苦,这等人居于高位,是社稷之祸。曾经那么难,都挺过来了,我们不能放弃,不能坐视她们的得逞。
“你想好该怎么做了?”
婉儿点头。
“那本公主——一定奉陪到底。”她笑。
镜中那个不带妆容的自己,李裹儿看着,并十分不习惯。一袭毫无色彩缺乏修饰的素衣,长发简单盘起,这种干净的模样,甚至比浓妆艳抹更加撩人心弦。
可她并不喜欢这样。因为这个自己,太真切。
小指剜出一块口脂,和着蜜蜡,指腹与唇瓣贴合。螺子黛描眉,玉簪插上发髻,点点焕彩。
镜中闪过一个男子修长的身影。
“延秀。”她放下眉黛,没有回头,轻轻叫了一声。双腿放肆的翘上梳妆台,若隐若现的曲线,勾勒住白嫩的肌肤。若问女人什么时候最魅惑,大概就是此时此刻——为夫君守丧,身着素衣白裳的时候。那是一种阴郁的艳丽。
“天降横祸,堂兄崇训死于非命。公主痛失亲夫,孩子也没了父亲,着实可怜的紧。公主心中一定是百般苦楚,却难与人言。”武延秀缓步上前,“我呢,怕公主忧思过甚伤身,今日特来劝慰。”
安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武延秀,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他不知道为何有丧服前襟如此之低,□□半露,有一道诱人的沟壑。
“公主说是什么日子,就是什么日子。”他脑袋一转,九月初四[R5] ,非年非节,还真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只有打着马虎眼,蒙混过去。
“你过来。”她说。
武延秀心中大喜,几乎是小跑着上前,伏倒在安乐脚下。公主命他抬头,他微微仰首,笑容像极了邀功请赏的狗。伸手解去他领口的子母扣,用力一拉,只听哗啦一声布料撕裂。延秀有着白皙圆润的肩,光滑似卵石。
安乐拔下发簪,鎏金镶着碧玉。她细细把玩着。
“贺娄,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从哪偷来的?”
城楼之上,小贼停住脚步,左臂刚刚包扎完,血浸出来,散落的长发飘忽。她回头,言语冰冷:“无可奉告。”
指尖的血珠滚落,滴在砖石上,热与冷交融。
阴暗的室内缺少光线,白色的肌肤仍旧如此耀眼。黑白之间,阴冷彻骨而出。安乐附身,将簪子的尖端刺在男人的肩上,抬手,又是一下。殷红的血染上透亮的簪。
“喜欢么?”她的语气那样兴奋,兴奋地颤抖起来。
武延秀龇牙咧嘴,倒吸着凉气:“喜欢……”
“阿姊,我的簪子不见了。阿娘说,再丢一次,就不要我出去了。”小女孩的声音如银铃一般,长相也极为可爱。只是灰头土脸的,掩盖了原本的面容。头发沾上太多尘土,略微有些泛白。
“真是个小疯丫头。再这么下去,就跟那村子里的野孩子一般,该长虱子了。”仙蕙对她微笑着,温柔如水。
“阿姊!”
“裹儿,过来。”仙蕙向她招手。那时李裹儿还不是公主,她乖乖坐在姐姐身前,篦子同仙蕙的手一并穿过发丝。年纪还小,头发也不那么长,终于梳好发髻,姐姐替她插上发簪。裹儿有些惊讶,回头去看。放下长发的阿姊,还是微笑着,温和而美好。
“喜欢吗?”安乐重复着这句话。姐姐当年,也是这这般问她的。
“不,不喜欢……不要了……”武延秀终于受不住痛,一脸的苦相,连声哀求着。
重俊政变的血腥依旧浓重,下边一片忙碌,城楼上却是荒芜。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最后,她还是叫住了贺娄。
从前,有个幼稚的小女孩,她很美,也很任性。她的姐姐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不论妹妹怎样欺负自己,从来不会生气。后来那种欺负就成了常态。妹妹悄悄看着,似乎是想弄清楚,姐姐究竟会不会生气。如果能让她生气就好了,女孩天真而无知地想。十数年后,她们举家迁到洛阳,忽然有了个什么郡主的身份。伴随着这个身份的,是一桩毫无理由的亲事。妹妹从小被父母溺爱,太任性而且太骄纵了。自己不想嫁人,就把出嫁的任务推给姐姐。婚事终于定下的时候,妹妹心中也是慌乱不安的。最后见她那一面,她送姐姐一根玉簪,作为大婚的礼物。没有说出抱歉,她看见姐姐眼里流波,只有凄楚,并无不满。姐姐太温柔了,根本不会撒娇、推诿、耍赖,更不会责怪另一个人。
她的妹妹,一直没能忘记那个凄楚的眼神。几番想去道歉,始终没能迈出那步。因为放不下身段,抹不平心中的傲气。因为总想着时间还长。没想到的是,不久,她就永远没有了机会。眼睁睁看着父亲定下杀人的计划,妹妹却始终没有勇气站出来。
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胆怯。于是她将会永远恨自己。永远,永远。
贺娄,我杀了我姐姐。贺娄,我恨这个虚妄的世界。
安乐公主笑了起来,明艳中带着妩媚。
“我为什么没有死?我该在今天死的。这样,我就可以丢掉一切,不再背负愧疚了。”
她不在了,我做什么,又和谁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安乐盯着武延秀的肩,鲜血溢出,流成一道,滴在衣衫上。将玉簪扔在梳妆台上,她冷笑起来:“没一个好东西。”
没一个,好东西。她恨恨道。
“公主,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安乐挑起他的下巴,凑近。
后来,我只能感到痛苦,在痛苦中存活。愈极乐,就愈痛苦。愈痛苦,也愈极乐。作为罪孽的别称,我将永远与姐姐不同。
“她没有原谅我。”城楼上吹着猎猎的风,她笑得苦涩。
“不,公主殿下,她没有怪罪你。”
终于明白,这世间没什么好笑的。我选择了沉默,而你,选择了疯狂。
“贺娄,与她一样,我也出不来了。无药可救。更没有人能救我。”
贺娄,我会死的。
指尖划过武延秀的伤口,她哈哈大笑。世间所有温柔,都死了。
[R1]求签的事我不太懂,是看了一些签文找来的。
[R2]这里指长安安定坊的千福寺,上官婉儿曾亲自为千福寺题写寺额,数十年后,寺院被毁,匾额也被摘下,但仍为僧人收藏。
[R3]老婆真好哄~
[R4]按照亲疏定尊卑,作为姑姑的太平公主的确要向安乐行礼。是神龙政变以后,李显专门下令,才免去了相王和太平公主的礼节。
[R5]这一天,是永泰公主李仙蕙的忌日哦。
作者有话要说:
即兴创作骨科百合!永泰:震惊!原来一直讨厌的妹妹一直欺负我是因为她喜欢我?难怪我死前她一直不结婚,死后很快就结婚了,啧啧!(bushi,真的只是姐妹情昂!)这篇各种闪回实在太乱,放在前面写也不合适。要是朋友们觉得不适,我以后……再改改。
第122章 尽称量(2)
上官婕妤别院,前堂山石流水,桥边树荫遮蔽,时而闻得鸟鸣。[R1] 数十张蒲团排开,桌案稀零参差,众人或倚或坐,闲谈声不绝于耳,掩住一阵脚步。
婕妤出现在主座,侍婢怀抱数卷黄纸,跟从身后。前堂忽的安静了。
重俊政变后,韦皇后是没法闲下来,兴冲冲弄了些什么斜封官的幺蛾子。按理说正常的选官由吏部主持,定额后中书起草、门下审批,最终交还吏部执行。而墨敕斜封,大抵就是手写敕令,斜封口,表明是皇帝私人关系,立即执行。此事前朝有先例,只是满朝上下,斜封者也就三五人,还为同僚不齿,未成风气。皇后这么一弄,安乐、长宁等公主纷纷效仿,一时斜封泛滥、冗官巨盛。传闻一些州县,未来三年的官全都封完。官员们上班,要么就早点去官署抢位置,要么自备小板凳在外边办公。京官更甚,朝会李显坐于正殿,四下一望,没几个熟面孔,大多根本叫不上名字。
婉儿心里清楚得很,长宁安乐仗着爷娘宠溺,一个官职明码标价卖上三十万。卖官求财营建豪宅,再置办些衣服首饰,对她俩来说还有些用处。韦皇后何许人,连国库都能掺和,她卖官图什么?能赚什么?不过借机在朝扶植党羽而已。深想过来,仍是残害五王埋下的祸根——朝臣与帝后早有嫌隙,真心诚意卖命的官太少。斜封的本质,与则天皇帝任用酷吏大同小异,只是温和些罢了。他们靠钱财上位,为同僚鄙夷,只能依附主人。这是一个让韦党安插势力,更好掌权的方法,只是不见得多高妙罢了。[R2] 当然,此事皇帝一定有份。将皇后推出去挨骂,借她之手集权,算不得清白。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更愿挨罢了。
斜封也是对她本人的试金石。那位皇后,一定在默默观察她的反应,看这位有脾气的上官婕妤,究竟能不能听话。若是不听话……
这是在逼她。让她陷之于两难中,进退不得。要么鱼死网破,要么共同沉沦。婉儿略略思量,不多时,便有了对策。翌日,她递上封斜封的敕令,放于皇帝桌案之上。既然韦后大肆封官,她也是皇帝的妃嫔,怎就不能呢?正常选官途径走不通,就以斜封之法,尽快招贤纳士。其次也向皇后示好,表明她并不反对此事,甚至愿意配合。可谓一石二鸟。
举荐的人选,她和太平商量过几次,从相熟的人中择出一二。太平总玩笑说,一个官三十万钱呢,可要本公主代付?的确,以公主的五千封户,大片田产,她自己真就吃不完。这时婉儿总瞪她一眼,揶揄:“公主自己留着养面首好了,臣月俸足够。”
但仅靠往来公主府的文士,一来范围受限,二来也过于扎眼,免不了让人起疑。婉儿便上书皇帝,借着官方赋诗宴饮的名义,大张旗鼓改革修文馆。说起来,修文馆也是早有的机构,始建于唐武德四年,时无甚声名,远逊于秦王府文馆“十八学士”。后太宗称帝,偃武修文,逐渐有些重臣执掌文馆。上官仪便是一位。
不见其人,心向往之。婉儿也时常想,祖父在修文馆做学士的时候,一番怎样的叱咤,又如何以诗词文章惊人,被众文士推为领袖。
景龙元年四月,新馆主上官婉儿走马上任,着力改革修文馆——提高文馆地位,增设大学士,由三品以上重臣担任;力纠原本混乱的官员制度,给予八位学士,十二位直学士的定额;更改选拔制度,能诗文者来之,不拘一格。[R3]
文馆聚贤汇能,李峤,卢藏用,韦嗣立等在列。婉儿预备召回丁忧归家的张说,毕竟丧期起复,时人视作皇帝莫大的恩宠,以之为荣耀。张说恪守孝道,坚决请辞,此事才作罢。[R4]
婕妤既为馆主[R5] ,便是众人的上司。尤其那些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小官,个个摩拳擦掌地巴结她。无妨,是她自己将“妙简贤良为学士”的标准,大笔一挥改为“征攻文之士人以充之”。有才无德者,可进。
婉儿自知此政一出,必有求官者纠缠。不如一并解决,免得麻烦。也叫这些人晓得晓得她的秉性。是日为其生辰,婉儿早早放出风声:别院赴宴,来者献诗属文为状。[R6]
上首坐榻,笔墨纸砚一齐排上,侍婢抱着一叠叠诗文。婉儿随意抽出一张,念道:“婕妤柔嘉顺则,和媚心肠。女子善怀,亦各有行[R7] ……”
顺手扔进水中,浸透纸张,一会儿随水流消逝。
“峨眉朱唇点,惠音清且淑——”读着摇头,亦随手丢去。如是三五篇。
满纸的贤良淑德让她头疼,便招手,令侍婢将诗文一并扔于地面。座下一片惊异,众人呆望着她,一字不能言。
“宋郎,你觉得,我就这么需要你的恭维么?”她手指点过去,“还有你,又是什么身姿窈窕,又是什么嫁作好妇,是不是有点——自视甚高了?”
所以你们恭维我的方式就是,你很受男人喜欢,值得被男人爱,是么?为你们这几句话,我是不是还要涕泗横流,感恩戴德?
听好了,我生下来,不是为了叫你们喜欢的。
“书韵。”她唤道。侍婢递来一根火烛,她掰出一段,投进那堆献来的诗文中。
“没想到,此次生辰,轮的着我亲自献诗祝词。”
也罢今日就叫你们看看,该怎么奉承我。她说。
呼一声“笔来”,书童呈上狼毫,箕斗砚台磨成黑亮墨汁。硬黄纸铺开,红唇贝齿,蘸墨舔笔,舌尖一道墨痕。
故纸承文脉,巨笔觅玄黄。[R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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