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这支舞,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是为了活着。与你一起走下去。”
婉儿支吾一会儿,将衣袖拉出来:“我没事。”说着又要走。
“婉儿,陪我去。”她的声音魅惑,不容拒绝。
长安的第一场雪已经过去,早梅有了点点花骨朵。花苑漫溢着稚嫩的清香,冬日的光安静而温暖,儿时似乎是来过这里吧。她看着公主口中呼出的白汽,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我就说,这里没人来的。”牵起手,公主的眼明亮清晰,“婉儿,我教你跳舞吧。”。儿时大约真的来过,怎么如此熟悉……
公主走了几步,指尖露在袖外,冻的微微发红。她有些心疼,握住太平的手,那人就把她拽过来。婉儿随着她,舞步有些磕磕绊绊,终于倒进她怀里。[R2] 仿佛一开始就看透这孩子使的坏,婉儿没有多做挣扎,仰头望见她的眼睛。
好美的眼睛啊。
“婉儿,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多么着迷。为之疯狂。”公主微笑着,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满满的爱意,好像汩汩溢出的清泉。
她攀上公主的腰。
衣服听话地向下掉了些。唇碰了下她的锁骨,颈窝白皙干净,真的、真的很好看啊。她词穷,无意识咽了一下。只觉得想亲,想咬,想嘬一口。太平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上身凑近,把一切如数奉送到她唇边。在这里做这样的事,的确不太合适。她心里斗争一番,抑制住所有的欲望,很轻地亲了一口。她觉得太平在她耳边笑。虽然没什么声音,但那气息,让她觉得就是在笑。
公主忽然推开她,一手折花,迎面塞了那朵。花枝很短,微微凸出,她没法拒绝便含住了。化入口中,轻衔花萼,风吹花瓣散开,露出羞怯的花蕾,含露晶莹如泪。公主附身,用唇接过这花,一张口,舌灿花香。
口含梅香,欲念交织着情爱,花朵在舌尖盛放,花蕊蜜露晶莹剔透。花苞从口中落入掌心,红艳而饱满,她怔怔看着。太平轻轻将她手指合拢,握住那朵花下边的蒂。花瓣在手中,有着异样的温度与湿度。她不由自主揉捏起来,玩弄着,终于揉碎了花瓣。
四目相对,红晕的面庞,美得那样惊艳。并不逊色于枝头半开的花。
那段日子里,朝堂的明争暗斗似乎告一段落,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立春的日子,宫里剪彩花的盛会召开,冬日里五颜六色的鲜艳。婉儿很配合出席所有的场合,留下一首《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她写道。并不知,往后二人的命运,就如这首诗一般。真花凋谢以后,剪出的彩花也许仍在枝头,却失了魂灵。
作为中书之首,独当诏书之任,又兼修文馆主,她颇得重用,威望日高[R3] 。这时候,文人的自负与傲气就遮掩不住,从笔尖漫溢流露。有时批着奏折,在侧边随意题一两首小诗,字字珠玑,再画一两株冬梅,栩栩如生。有时李显瞧见了,也嘿嘿乐两声,或赞或叹。
按理说,中书门下每日处理完的折子,都要送进大炉焚毁。偏生官员看见昭容批的折,诗词些许俏皮几多隽永,画工亦着实不错。有人暗藏下一二本,隐于袖中,和家中的名字画放于一处,展览参观。一来二去,这上官昭容批的折子,竟有了“容批”的称号[R4] ,成为富商巨贾竞相购买的藏品。一本精品“容批”,有字有画,还有皇帝批红,能炒上□□贯钱。
那一二年,不知几多运折子的小工,靠此大发横财。
[R1]群友“太平唯粉”所说:安乐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一直羡慕的那种人生,就一个劲想去攀比,想引起她的注意。那种感觉自卑与自傲交织,既仰慕又嫉妒。简单来说,就是熊孩子采用一切手法去引起大人的注意。
这是我磕平安的开始,此前一直视之为洪水猛兽,这样一想,诶,挺好磕的。
[R2]这是1358同学预订的情节:这辆车适合安排在太平和武攸暨跳舞后,婉儿吃醋也想跳舞之后什么的。
由于我本来没计划开车的,这里就意识流一下吧。话说我觉得冬天还是蛮冷的,会冻到。嗯。
[R3]《旧唐书??翰林院》:中宗时,上官昭容独当书诏之任。王者尊极,一日万机,四方进奏、中外表疏批答,或诏从中出。
唐·李肇《翰林志》:初,国朝修陈故事,有中书舍人六员专掌诏诰,虽曰禁省,犹非密切,故温大雅、魏征、李百药、岑文本、褚遂良,许敬宗、上官仪时召草制,未有名号。干封已后始曰北门学士,刘懿之、刘祎之、周思茂、元万顷、范履冰为之。则□□,苏味道、韦承庆。其后上官昭容独掌其事。
[R4]这个梗出自《红颜宰辅上官婉儿》,指路华文出版社版本第192页。
作者有话要说:
发糖过于密集,令我有些不适。鉴于后边刀多,暂且忍耐一下。看了下大纲,大概还有一两篇就真正走情节,转剧情了……
第125章 彩楼相(2)
景龙三年正月晦日,皇帝游幸昆明池。早春时节,树梢嫩绿新芽微萌,连翘、迎春依次绽开,清冷的香气晕染着,不醉人、人自醉。帐殿前结彩楼,李显诗情大发,命上官昭容定题,众臣嘱和,选一首为新翻御制曲。
片刻后,百余诗稿呈上。婉儿手捧一叠,步步登上彩书楼,群臣聚集其下,纷纷引颈仰望。孰优孰劣,谁诗能歌,谁得金帛,即便是名满天下的大文豪,此刻也只有忐忑不安地等待。
一张雪白的纸片落下,众人围上去瞧,互相瞧一眼,又看向同一人。诗主面色一黯,灰溜溜捡了去,揣在怀里。
又落下三两张。须臾间,掷稿渐块,纸落如飞,飘扬似雪。那是一场亘古未有的诗雨。有性情的文人,不再争抢着围过去,不再介怀又是谁的诗被扔下。他们仰头望向彩楼上的女子——披帛随风扬起,靥边胭脂泛红,眉间花钿映着金光,她是神话中才有的飞天。
神明啊。世间真有这般清雅秀美,又潇洒飘逸的神明么?
手中留有最后两张,蹙眉、踌躇、沉吟。宋之问、沈佺期,时人并称为“沈宋”,均是为盛唐五律、七律奠基的人物。彩楼之上,上官昭容迎风而立,傲视群才,他们的命运,就捏在这个非凡女子手中。此番情景,与斜阳下,披甲于马背驰骋,留一道瘦长身影的平阳公主,与大殿中,独倚于龙座问政,谈笑间指点江山的则天皇帝,与千千万万大唐风华绝代的女子,与她们的喜怒哀乐融进一处。一幅绚烂的画卷。
称量天下文士,一梦成真。
最后一张诗稿飘然而下,最前边那人眼疾手快捡了纸,读了两句,幽幽抬头看向沈佺期。
“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陡健豪举。”[R1]
婉儿一言,盖棺论定。这才是大唐的气魄。世上最雄伟的国家,不需要唯唯诺诺、扭扭捏捏。后世人评沈诗为“累句中累句”,宋诗为“佳句中佳句”,婉儿之判,天下公认为行家语。婉儿其人,文坛领袖,更无异议。
彩楼之上,望着其下众臣拱手祝贺宋之问,互相吹捧诗文,她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那个站在高处,孤独的人。
一片纷攘中,崔湜仰着头看她,还是那抹笑容。婉儿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明白,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则天皇帝也许是,她不是。绝不是。
她回以微笑。
是年二月,李显临幸太平公主南庄[R2] 。乐游原亭台楼阁建起,登高可见观音寺。
游玩之外,这次临幸更多赋予一种政治意义,即李显有意压制皇后一党权力,企图玩弄平衡的权术。这是婉儿乐于见到的。
除去作诗写文,太平便带贵族在南郊围猎。马背上伏着猞猁,四边游走着猎犬与豹,胳膊上架着鹞和鹘,围住鹿、獐、兔,一日满载而归。要说她这些年在南郊光顾着玩儿,却还真没白白度过,猎兽技巧越发纯熟了。一箭射中围猎圈中雄鹿的双眼,那只鹿挣扎一声,倒在地上。[R3] 旁人无不称奇,公主只笑笑,说不必胡乱吹嘘。
旁人炙肉分食,割腥啖膻,一派热闹的气氛。婉儿悄悄拉住她,一眨眼,她点头心知肚明。
彼时突厥两部落不和,其中一位首领[R4] 被打的落花流水。安西都护郭元振便给他出主意,让他带手下去长安,给皇帝做卫兵,寻求大唐的庇护。走到一半,又有人给首领出馊主意,要他贿赂宰相宗楚客,令大唐安西军出面帮他报仇雪恨。宗楚客受贿以后,不管将士死活,也不管唐军跋涉过去有多少胜算,直接下令西征。于是乎唐军大败,首领也成了对方的俘虏,可谓颜面尽失。
郭元振将此事上报皇帝,李显呵呵一笑,没有管他。
“这人已弄得人神共愤了。不如,弹劾宗楚客。”婉儿说,“一直等下去不是办法。皇帝既然答应来山庄,说明我们有些抵抗的资本,就从宗楚客下手。”[R5]
太平微微一笑:“此事要经你手的。怎么,现在不怕那皇后了?”
“相较于皇后,臣向来更怕公主。”她拱手道。
二人又闲谈了些,太平问到郑氏的景况,听说她卧病在床数日了。婉儿宽慰道无事,不过偶有小恙。今日出门去,还看见母亲对她笑呢,大约是好的。时日将晚,她们各自回府中去。次日按照议定计划,婉儿拟写公文,鼓励监察御史弹劾宗楚客。不料李显偏生怪得很,收到弹劾,不查案件,也不打压告状者。处理的方式,竟然是让他俩握手言和,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这番操作着实惊呆了众人,和事天子真真名不虚传——既不想得罪皇后,又不想打击妹妹,夹在中间装个糊涂蛋。婉儿也有些心凉,不论向着谁,再怎么说,皇帝也该有个态度。这样的做法两头不落好,实在不怎么高明。也许这人,是真的扶不起了。
不久婉儿收到了对方的报复,崔湜被指控滥选官员,即刻下狱,判以死罪。[R6]
还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睚眦必报啊。那不如将他做一个弃子,原本朝堂就是相互利用的……婉儿思量许久,心中还是放不下。无论是为了太平,或仅因为崔湜跟了她几年,并不算讨厌。她也不晓得。韦后是始作俑者,不容易左右,她只有放低姿态去求安乐。听着年轻的公主肆意谩骂则天皇帝,称其为毒妇,她默然。安乐又说着太平如何如何,根本不配做大唐公主,耻于与太平为伍。她亦没有作声。
最后,安乐终于满足了,她笑起来:“崔湜是个漂亮的男人,我喜欢。我可以帮你。”
崔湜免死,被贬江州司马。临走之前,去见了她一面,辞别。[R7]
他说:“年轻时气盛,说的都是‘大丈夫当先居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这种话。如今在朝廷,方知身不由己。昭容执掌修文选拔人才,我举荐的官吏中,也有您的份。现在我要走了,您就——”
婉儿沉吟良久,咬牙道:“我答应,往后只要有机会,一定召你回来。既然为我做事,放心,不会任着你吃哑巴亏。”
崔湜笑道:“也不一定。在这儿总碰见张说,他这人我不喜欢,沽名钓誉的,心里不知什么鬼主意。早晚见着心烦。”
他经常赞美昭容,说您评诗第一,说您文风娟秀。他啊……
崔湜摇摇头,无奈叹着,又仰头微笑:“那时在藏书楼,问您若非选一个,是做官还是作诗。我想了两年,鄙人不才,还是作诗吧。”
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他双手呈给婉儿:“那时我写的诗,很久了,一直没敢送给您。如今一去,不知何时相见,还是……给您瞧瞧吧。”
不分君恩断,新妆视镜中。容华尚春日,娇爱已秋风。
枕席临窗晓,帏屏向月空。年年□□树,荣落在深宫。[R8]
世间所有我得不到的东西,都会变成诗。他说。说着又笑了,笑的很好看。
“昭容,我要离开了。藏书楼也呆了那么久,离开之前,可以抱你么?”
婉儿万万没料到,他竟会说这样的话,凝神蹙眉,不知作何回答。终于,她叹一口气,道:“你若不想再见我,不想再回朝廷,只要一辈子呆在江州,可以。”
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儿,低首,又抬头。最后苦笑着摇头,默默后退了两步。
“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R9] 她淡然。
叫我澄澜吧。
澄澜。
婉儿说出这句,便不再看他。回身时脚步顿了顿,还是决绝地离开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崔湜觉着,无论她身边有多少人,都显得那样孤寂。孤寂着,变成了最美的诗。
后来,婉儿再遇见安乐时,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句:“公主不该那么说则天陛下,她是你的皇祖母……”
“她,还有皇位上那蠢货,害死我的姐姐,毁了我的一生。”安乐边玩弄着指甲,边不屑地说出口,好像是茶话会闲聊,“还有什么要辩护的么,她就是个老毒妇。”
“公主——”这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就没想好好答,那么再争辩下去也无用了。婉儿心下思量,安乐此人,也许原本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如今不过随波逐流,裹挟着参与到政事当中。既做此想,她转而劝道:“公主,做皇太女,不是一件好事。朝臣会反对,也许天下要乱,有人要流血的。我是为公主着想。再者,陛下这么宠爱你,也不该让他烦忧……”
“他宠爱我?”安乐不经意瞟她一眼,“昭容,你在说笑话么?他眼里,就没有比自己更重要的。”
你还真以为他爱我,真是蠢货啊,昭容。你以为我会对他感到愧疚,是不是?这种毫无意义的情绪,会在我这种人身上出现么?昭容,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有些聪明和机灵的呢。你真的好笨啊。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昭容,你过得好么?你活得快乐么?我可是……很快乐呢。
她仍在狂妄地笑着。那张漂亮极了的脸,天生就不该用来流泪,而该用来犯罪。
“我就是要权力,就是要。我为自己的权力奋斗到最后一刻,有什么可羞耻的?有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大唐的公主,不就该这样么?难道还得像你一样八面玲珑,畏首畏尾,谁都不敢得罪狠了?难道还得像你一样,整日忍气吞声,看人脸色?要做一辈子奴婢,你自己去做。我为我争取权力,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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