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予昭正在他身旁蹲下,突然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他清楚的知道这是快要梦醒了,只静静等待着,在下一刻便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白色的纱帐,梦境和现实的交错,让他脑子还有些混乱。他盯着那纱帐反应了片刻,腾地坐起身,唤了声成寿。
成公公正在墙角点熏香,闻言直起身,惊喜地道:“陛下,陛下您醒了?”
“洛白呢?”
楚予昭的喉咙像是被锉刀锉过,沙哑难听,他猛然从床上起身,却起得太急,脚下却一个跄踉,被赶上来的成公公扶住。
“陛下当心,您去了趟地府,身子骨受了阴寒,卜大师说您身体底子好,不比普通人那般会落下病根。不过饶是已经施法给您拔过毒,您也昏睡了三日——”
“洛白呢?”楚予昭打断成公公激动的絮叨。
成公公赶紧道:“回来了回来了,洛公子也回来了。”又压低了声音:“洛公子活得好好的,箭伤已经愈合,身体里的毒素也没了,老奴每日里都要去听他心跳,砰砰,砰砰,可带劲儿了,身子摸着也是温热的。”
楚予昭脸上浮起了笑意,迫不及待地问:“是吗?那他在哪儿?快扶我去看看他。”
成公公听到这话后却没有立即回应,神情里反而浮起了一丝迟疑,目光也开始闪躲。
楚予昭没有忽略到他这一丝迟疑,脸上的喜悦慢慢散去,沉声问:“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成公公连忙摇头。
“快说,他到底怎么了?”楚予昭厉声追问。
成公公叹了口气,道:“洛公子人是活过来了,但却一直睡着不醒。他和陛下不同,陛下是亲身去地府走了一遭,身体不适才昏睡了几日。洛公子只是魂去了地府,身体却是一直留在房里的,他这昏睡不醒……卜大师本说他和你不同,立即就会醒,可他一直昏睡着,卜大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隔壁房间里,元福坐在床边,搁下手上喝得只剩下小半碗的参汤,拿条干帕子去攒床上人嘴边的残渍。
房门被轻推开,一阵冷风灌入,元福以为是哪个伺候的下人,正要让他快关门,转头却看见楚予昭站在门口,顿时站起身,又惊又喜地唤了声陛下。
楚予昭眼睛只盯着床上的洛白,走过来在床畔坐下,低声问:“他一直没有醒来过吗?”
元福摇摇头,有些难过地道:“没醒来过。”湳溄
“大夫怎么说?”
“大夫看诊后,说不出来缘由,卜大师也不清楚。”
洛白已经不是小豹形状,恢复成少年模样,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面色平静,长长的睫毛垂在下眼睑,唇色红润,如同平常睡着了一般,似乎下一刻便能睁开眼。
楚予昭看着他,良久后将他额上的一绺发丝拨开,喃喃道:“不着急,等他睡够了,总会醒过来的。”
第85章 他少了一魂一魄
达格尔人已退出边境, 但京城方面却不停传来消息,楚琫已经自封为帝,并将在十日后进行登基大典。
楚予昭居住的院子, 主厅里坐满了人, 包括从京城逃出来的左相辛源和刘怀府,以及一些素来忠心的臣子。
“达格尔人经此次重创,元气大伤,且酷冬来临, 他们必定不会再有动作。咱们拥有数十万兵马,虽然和楚琫及几位藩王的兵马不相上下,但他们并非同心, 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至于已经倒戈的京城左右大营, 虽然看似已经归顺, 实则军心不稳。只要陛下率军到达城外, 他们自然会起内乱。”
刚逃来没几日, 脸上还有几块冻疮的礼部侍郎说完这通话后, 引得辛源等一干臣子频频点头。
“是啊, 陛下, 我们完全可以打去京城,楚琫那种乱臣贼子绝不是对手。”
“臣恳请陛下即刻出兵, 率领将士们打回京城。”
“臣恳请陛下即刻出兵攻打京城!”
虽然群臣都激情汹涌,楚予昭坐于上首却始终沉默。
这段时间以来, 他日渐消瘦, 脸部轮廓愈加锋利, 像是一把出鞘的剑, 让人觉得比起以往来更不可亲近。
刘怀府小心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楚予昭良久后才开口道:“诸位的心情我理解, 可是有没有想过, 倘若我们在京城开战,那些百姓将如何?”
室内正在大声议论的臣子们,闻言都安静下来,齐齐看向了楚予昭。
楚予昭缓缓抬起头,深邃双眸犹如翻腾的深海:“如果朕带兵攻打京城,不出十日,应该可以将京城打下来,但战火一旦烧至京城,这座大胤最繁华的都城会变成什么样,朕就算不说,你们也应该清楚。”
“十万人不到的宁作,曾经沦为战场,满城百姓皆家破人亡,尸骨堆积如山。朕昨日出门巡防,便有那成群的孤儿在街上流浪。倘若换做百万人的都城,你们可想过那会是什么后果?”
大臣们顿时沉默,脸上也露出了凄然之色。
虽说他们自己逃到了边境,有些运气好的,还能将妻儿老母也带上。可有些臣子只能单独逃来,家眷还留在京城,闻言忍不住就抬起衣袖,悄悄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
“打回京城的后果,朕知,楚琫也知。他深谙朕的顾虑,知道朕不会率兵攻打京城。皇叔虽然心机深沉,却也是最了解朕的人。”
楚予昭垂下眼眸,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陛下仁慈,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辛源满心折服地跪了下去,所有大臣也都齐齐跪下。
辛源叩了个头,又直起身问:“陛下,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楚予昭缓缓摇头:“等,等一个机会。”
议事结束后,楚予昭步出前厅去了后院。他推开屋门,去到床边坐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沉睡中的洛白。
屋内烧着炭火,暖融融的,他将被子揭开,动作熟练地给洛白翻身,按摩四肢的肌肉。
“现在正是边境最冷的几日,等凛冬结束,春天就来了。你不是最喜欢耍雪吗?趁着积雪还没消融时快醒,我带你去骑马,去堆个最大的雪人好不好?前几日巡防时,看见路旁有人堆了个雪人,有鼻子有眼,那眼睛又大又圆,特别像你……”
门被推开,元福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楚予昭脱掉洛白的寝衣,自然地从盆里拧起条帕子,亲手给他擦身。
洛白的皮肤裸露在空中,光洁柔润,依然是细腻的瓷白,只是楚予昭在接触到他脊背上的蝴蝶骨时,察觉到那里愈加瘦削,手下微微一顿。
“红四还没回来吗?”楚予昭问。
元福道:“应该快回了。”
在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楚予昭想到了那个关于楠雅山的传说。
据说楠雅山顶有一座道观,居住着灵豹守护人,世世代代守护着楠雅山。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守护人能不能医治好洛白?他抱着一线希望,昨天便派红四上楠雅山去一探究竟,想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今天也该回了。
洛白沉沉睡着,楚予昭给他擦拭完身体,换上干净寝衣,再将他重新躺好,盖好被子,掖上了被角。
他刚端起旁边的参汤,用小勺搅动,待温热后喂给洛白,门就突然被推开,红四带着一身风霜站在那儿,还在大口大口喘气。
楚予昭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愣怔住一般,倒是元福将人赶紧拖了进来,关好门。
“快进来,别让冷风把洛白吹着了。”
楚予昭心跳很快,喉咙上下壁干涩地黏在一起。他既想开口问,却又不敢出声,元福替他问出了口:“怎么样了?访到人了吗?”
“访到了。”红四道。
“结果怎么样?”元福追问。
红四有着片刻的沉默,楚予昭赶紧低头看着地面,捏着小勺没动。
“山顶是有一处道观,我敲了很久的门,里面才有人应声。听我说了来意后,那人隔着观门说,他的确是能救洛公子,而且方法也不难。”
当啷一声脆响,楚予昭手上的勺子掉落在地,他整个人腾身站起。
“他果真能救洛白?”
“是的,他虽然一直没开门,但语气非常笃定,还说洛公子目前这种病症只有他能救,只是……”红四说到这里停住了口。
“只是什么?”楚予昭哑着声音追问。
“只是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朕都可以许给他,你说。”
“可是要钱财?这些都可以给他,给他。”元福也顾不上楚予昭就在身侧,激动地插嘴,“重新修建道观也可,修得漂漂亮亮的。”
楚予昭跟着道:“是的,他要什么都给他,不光钱财,给封号也行。”
红四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低声道:“臣也问过了,他说钱财利禄都不要。只是这病原本就是陛下欠洛白的,若要他出手治病,得让陛下拿出最诚恳的方式,他要感受到陛下的真心,才会出手救洛公子。”
屋内安静下来,元福一脸茫然,楚予昭却踱到窗边,喃喃道:“拿出最诚恳的方式,感受到真心……”
片刻后,他转头看着床上洛白沉静的睡颜,道:“朕明白了。”
楠雅山大雪纷飞,银装素裹。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凛冬,整座山被笼罩在风雪中,天地间似乎没有一只活物,只有扑簌簌的雪片飘落声。
被积雪覆盖的长长石阶上,有人正在向山顶缓慢行走。他每上到一级台阶,便跪在雪地上,虔诚地叩头,再继续往上一步。
在这滴水成冰的风雪里,楚予昭却仅仅身着一层单衣,他的唇已经冻得青紫,眉睫上也盖着冰渣,却依旧一步一叩首,向着山顶缓慢行去。
石阶仿佛没有尽头,向上蜿蜒在一片浓雾里,红四抱着楚予昭的衣物跟在不远处,双眼通红,却也不能阻挡,只能咬牙跟着。
楚予昭全身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只有心窝口还有一丝热度,红四冲上前,拔掉装着烈酒的皮袋木塞,递到了楚予昭面前。
“陛下,再喝一口吧,不然撑不到山顶的。”
楚予昭没有反对,伸手去接皮袋,但手指却僵得似木棍,连皮袋都握不住,红四连忙将袋口凑到他颤抖的唇边。
狠狠灌下两口酒后,红四又抖开手上的衣物道:“陛下披一件大氅吧。”
楚予昭却将那件大氅拨开,抬头望了眼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坚定而沉默地继续往上。
他的脚步越来越缓慢,终于扑在了积雪里。红四惊叫一声,正要冲上前去扶,却看见他身体动了动,竟然再一次撑了起来。
无边风雪里,他虽然行走得甚是缓慢,却始终踉跄往上,一刻也不曾停歇。
好在山脚和山腰的风雪虽大,山顶却有淡淡的阳光照耀,楚予昭终于到达山顶时,便看见了一座小小的道观。
他的体力已至极限,却依旧强撑着不让红四扶,一步步挪到观门前,抬手叩击了两下木门。
像是一直在等待他到来似的,观门应声而开,一名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的道士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楚予昭在第一眼看见他时,便认出这是曾经到过宫里,帮雪夫人传话,让他照顾洛白的那名无崖子道长。
“道长……救救洛白。”
当说出这句话后,一直撑着他的那股力量终于殆尽,身体往后仰倒下去。
楚予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塌上,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无崖子正坐在一旁,用火钳拨弄着面前的一盆炭火。
“醒了?”无崖子头也不抬地问。
楚予昭低低嗯了一声。
无崖子用火钳从炭火盆里拨出几个黑黢黢的东西,捡起来又打又拍,嘴里发出嘶嘶声,接着将那东西掰开,屋内顿时腾出烤土豆的香味。
楚予昭看着他将那几颗烤土豆放在白瓷盘里,边上还放了两片交叉的竹叶做点缀,再端到自己面前。
“观里也没有其他好东西,陛下就凑合着用点吧。”无崖子笑眯眯地道。
楚予昭的确很饿了,也不推辞,接过那盘土豆就开始吃。无崖子又从一旁的竹筐里取出几个土豆丢进炭火盆,道:“陛下的那名属下已经下山去了。”
“嗯。”楚予昭大口大口地吃着土豆。
“陛下,那皮是要剥掉的。”
“没事,皮也很香。”
一盘热土豆下肚,楚予昭只觉体力又恢复了,他身上已经多了件皮袍,应该是方才昏睡时,红四给他穿好的。
“道长,原来那个守护灵豹一族的传说是真的,你就是守护者。”放下盘子后,楚予昭切入了正题。
无崖子看着炭火盆,道:“是啊,贫道从小就跟着师父住在这山上,洛白的娘去世,便是贫道送走的。”
楚予昭侧头思忖了下:“道长,朕其实有一点不解。”
“陛下请讲。”
“既然道长是灵豹守护者,那按照常理来说,雪夫人应该将洛白托付给道长照顾,为什么还要将他送进宫?”
无崖子侧头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不是已经瞧见过了吗?”
楚予昭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皱了皱眉:“朕瞧见什么了?”
“陛下前不久去过地府,应该已经瞧见洛白的本体了吧?”
楚予昭有些暗惊他竟然连这个也清楚,却还是诚实回道:“是,朕去了次地府,将洛白的魂体带了回来,也瞧见了他的本体,是一只彩色的小豹。”
“那陛下也该清楚,洛白他少了一魂一魄。”
“少了一魂一魄……”楚予昭怔怔重复后,陡然睁大了眼,如梦初醒般道:“是了,那小豹身体里彩色条纹的确比其他魂体少了两道,我当时就在想,是不是少了一魂一魄。”
无崖子没有再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继续翻弄那几颗土豆。
79/89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