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这时候,官道两边,倏忽冲出一支禁军。
原来这一路上,早有人将燕云戈的踪迹报予官府。官府传递消息的速度虽比不上燕云戈,可又恰好赶上了奉皇命负责追捕的长安禁军。如此,燕云戈未来得及入城,就被擒获。
当日下午,上官杰入宫。
他是刑部尚书,所有官员犯罪都归他管辖。三日之前,天子下令,以谋反罪名捉拿燕正源、郑恭、郭牧等人,上官杰已经审过他们一遭。如今,禁军将燕云戈捉住之后,一样直接送到上官杰面前。
到了福宁殿里,上官杰禀过消息,低着头,静候天子的命令。
天子静了片刻,才问:“抓住之后,有审过否?”
上官杰咽了口唾沫,回答:“自是审过。”
陆明煜唇角扯起一些。他看上去是在笑,只是这个笑冰冷,带着怒意,语气还是淡淡的,问:“他如何说?”
上官杰微顿。
眼下的情况,按说捉了人,是要审讯、上刑不错。可捉了燕云戈的时候,燕云戈原先就一身伤。大刑再压下去,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燕云戈的身份毕竟不同,以至于下面的人来问时,上官杰也犯嘀咕。兼捉了人,总要来向天子复命。所以他只吩咐人往其他方向又问几句,得了燕云戈一言半语回答之后,匆匆往上报去,预备先看看皇帝是怎样态度,再由此决定之后对待燕云戈。
“和燕正源他们一样,”上官杰谨慎道,“他们不曾威胁太妃,更不曾说过‘只有配合他们,宁王、太妃才能不死’。”
天子却明显不满于他的“小心”,嗓音微微抬高,问:“只是这样?”
随着这句话,福宁殿中一片寂静,真正针掉在地上也能被听到。
上官杰额角滑落一丝冷汗,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发觉了。
果然,皇帝下一句话就是:“上官杰,你若当不好这个刑部尚书,倒是也有旁人愿意接手。”
这话太重。上官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陛下!并非臣做事不力,只是燕云戈被禁军捉拿时就一身重伤!在大牢中,不过数句话工夫,他就几次昏死过去,实在难以问讯!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一定拿出陛下满意的结果!”
说着,他的头重重扣在地上。
陆明煜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
他不说话,上官杰愈发恐惧。
他无比懊恼,自己此前为什么那样自以为是,竟然还想要算计皇帝的想法?
天子登基也有一载,过往处事都被诸臣看在眼中,按说早该分析出皇帝的态度。
他不在乎旁人揣摩他。但是,他在乎下面的人有没有好好做事。
今天上官杰算是犯了忌讳。不过,天子并未多责罚他。
陆明煜此前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把“恩威并施”的一套用的这样熟稔。他斥过上官杰,往后则和软了口气,说:“燕家谋反之事,有宁王府上的太妃亲自作证,也有安王那边的老仆作为人证。如今燕云戈被拿住,晋王世子、魏海早前也一样被关押。上官杰啊,你可一定要给朕拿出一个结果。”
上官杰领命退下了。到了福宁殿外,他才发现,艳阳天下,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至于陆明煜。人离去之后,他闭眼坐了片刻,手慢慢落在自己腹上。
这里曾经的隆起已经消失了,也再不会有陌生的、孩儿和他招呼的动静。
他失去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母后、嫣儿之后,与他最亲近的家人。母后、嫣儿甚至那样提醒过他,可他总是想不分明。
陆明煜原本以为,得知失去的一刻,已经是最难捱的时候。可现在,他体会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锥心之痛。
燕云戈骗了他,让他在失去孩儿之后,依然对燕家一片歉疚,每日都把那只木喜鹊放在身边。
燕云戈若知道这些,该有多得意,会怎样嘲弄他?!
想到这里,陆明煜牙关紧咬,怒意汹汹。
他要让燕云戈、让整个燕家付出代价!
第51章 审讯 像风里的一片枯叶,狼狈跌在地上……
出宫回到刑部, 上官杰第一句话就是:“把燕云戈带上来。”
下面的人察言观色,看出尚书态度已经和入宫前不同。
这样的“不同”,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再去牢里提燕云戈时, 态度轻慢许多。
燕云戈旧伤未愈,被带到堂前时,背上又被血浸湿了一片。
他从前是将军,有一身强健筋骨。如今却像风里的一片枯叶,任人拖拽, 再狼狈跌在地上。
上官杰看在眼中,面色不动,冷声道:“燕云戈, 你还不知罪吗?”
燕云戈不答。
上官杰皱眉。他疑心燕云戈又晕了过去,正准备吩咐人泼盆冷水上去。这会儿,却忽而听到咳嗽声。
燕云戈还是说话了。因伤重,他讲话断断续续, 说:“咳——我若认罪,日后安王危害天子,今日一意为安王考量的上官大人又是何罪?”
上官杰没想到他会在此刻提起自己。他一愣, 随即眉毛倒竖, 怒道:“如今铁证如山, 你还狡辩?!”
燕云戈抬头看他。他一身污血,眼睛倒是冷厉明亮, 像是寒夜中的星子,望向上官杰。
他反问:“安王府上一个仆从的话,就是‘铁证’?”
被关押之后,燕云戈终于知道派出刺客的人是谁。
这就说的通了。安王不知道宁王“怪病”的真相,在他看来, 皇帝的寿数不剩多久。只要天子驾崩时没有其他陆家人在长安,龙椅就一定是他儿子的。
这让安王做了一个大胆而狠辣的决定。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上外族。
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燕云戈态度却依然坚决,道:“我与魏海、与晋王世子,与那契丹刺客的话,却都是假的?上官杰,你是刑部尚书——咳、咳咳!”
说到后面,燕云戈嗓音慢慢抬高。可这升起的气势,却被一阵忽而爆发的咳嗽打断。
上官杰听着他的话,心弦正一点点紧绷,随后又在燕云戈的咳声中回过神来,斥道:“世人皆知,魏海可是你燕家旧部!如今魏海与晋王子一同进长安,可见关系同样匪浅!倒是姜太妃,她与安王并无牵连,却同样指你燕家包藏祸心!燕云戈,你还有什么好辩?”
燕云戈听了这话,冷笑:“北疆时,她可不是这样说。”
上官杰面色微变。可他再问,又问不出什么了。
最后还是上了刑,可没打两下,燕云戈就晕了过去,泼水都醒不过来。
上官杰没办法,只好把人再压下去,自己思索起燕云戈的话。
他自然觉得燕云戈在狡辩。但是,就像燕云戈说的,里面掺和了外族刺客,情况就有很大不同。若他是事先和魏海、晋王世子串好口供,自然一切好说。可若是不是……
上官杰出了一身冷汗。
不不不,燕云戈的话里分明全是破绽。他此前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安,今日也无法在宁王发色肤色有异上做出辩解。宁王说的不错,那外族奴隶已经在魏海他们手中拿了数日,大可被胁迫得听从他们吩咐,交代自己要行刺晋王子。上官杰,你可莫要被燕云戈的话扰乱心神!
他自我安慰一通,勉强冷静下来。恰好街上传来打更声,上官杰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深夜。
与他一同听到打更声的还有燕家人、魏海、晋王世子。
到现在,晋王世子隐隐意识到自己偶遇魏海时的诸多古怪。但他又知道,当下,自己和魏海、和燕家完全被绑在一条船上。所以,魏海进关必须是为了追查异族。
魏海的心思与他相仿。再说燕家,自从被禁军拿下,除了对姜娘子的话道了一句“荒谬”外,燕正源再未说话。郑恭脑子活泛,同样意识到,此前还被他们说着“荒谬”的燕云戈似乎成了燕家唯一翻盘的希望。在知晓燕云戈状况前,自己最好一言不发。至于郭牧,他虽莽撞,却什么事都听将军的。如今几人被分别关押,郭牧见不到燕正源,自然无话。
这晚注定难眠。唯独燕云戈,因伤势过重,他昏了过去,也算歇息一夜。
抚远将军谋反是大事,自要摆上朝堂。
在燕云戈回来前,朝上已经闹了数日。
主要是文官们为天子出谋划策,要如何惩治逆臣。抄家灭族自是不提,枭首示众也可以考虑。余下一些与燕党无关、并未受到牵连的武官则积极应和,力证自己一心忠君,与燕党反贼全然不同。
到今天,燕云戈被捉的消息传了出去。上官杰在宫门外时,就被问了数句燕云戈有无新交代出什么。
上官杰不欲生事,只说:“我自要禀予陛下。”
孙青听着,“啧”了声,显然不满于上官杰的回答。
上官杰微顿,反问:“私盐案可是还是没有新进度?”
孙青卡壳。他眼神闪动一下,说:“那卖盐之人实在狡猾。”
上官杰点点头,未再多问。孙青则哼哼两声,暂且闭上嘴巴。
他能安静,上官杰也能得一刻清净。
许是因方才对话,他忽而记起,晋王世子、魏海两人被问起时,也曾提到一个“盐”字。
他们说,一个死了的契丹刺客曾说,那个雇了他们的人在往草原上送盐。
上官杰舔了舔嘴唇。这自然应该是谎话,只是那两人编撰出来,用以证明自己无辜。可话说回来,这么长时间过去,孙青与陈修始终未查出一个结果。
孙青、陈修……
孙青的妻子,是安王的表姐。
孙青一心要往盐的来源查,并不赞同陈修派人往赭城去的提议。便是上官杰,也听过数次陈修与他的争执。
思绪转动到这里,宫门开了。
上官杰却未动。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颊紧绷起来,喉咙微微发干。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被串联起来。上官杰察觉不对,可零零散散的线索太多,摆在他面前的真话与谎言交织。他要在其中辨别真相,千难万难。
有人叫他:“上官大人,怎么还不走?”
上官杰回过神,说:“这就来。”
他昨日未审出什么新鲜状况。说出这点时,皇帝显然不满。
不过陆明煜勉强宽恕他。燕云戈被捉的时间是有点晚了,上官杰这些日子也的确忙碌。一时没有结果,也不是多么难以原谅的事。
但陆明煜还是说了。最迟明天,他一定要知道结果。
燕家寻到宁王之后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往长安派了多少人马,如今这些人马藏匿在什么地方。
上官杰一一应了。待到下朝,他再召来燕云戈。但这次,他并未让人上刑,反倒找了个大夫,让对方给燕云戈看伤。
这是上官杰猛地想到的事。燕云戈之前不出的原因是“病了”,如今看,他当时的确不在长安,可“病了”兴许是真的。也许这就是切入点。
果然,大夫看过之后告诉他,燕云戈背上是鞭伤,这顿鞭子约莫是在半个月前受的。
上官杰振奋。在大夫给燕云戈上药的时候,他问:“之前陈修派人去赭城,那边的人为何不配合?”
燕云戈一怔,看他。
上官杰目光灼灼,与燕云戈对视。
他见燕云戈扯起唇角,问:“上官大人是信了我的话?”
上官杰否认,说:“非也。只是安王若真有异心,我却不能不查。”
燕云戈低笑一声,说:“还是信了——上官大人,如今你的话,陛下还听得进去。一定要提醒陛下,安王不可信。”说着说着,话慢慢变多。
上官杰听得眼皮直跳。他一面疑心这是燕云戈的新手段,展露对天子的关怀,证明自己绝非谋逆之人。一面觉得,燕云戈这样替天子考虑,又与天子有那重关系,他怎会危害皇帝?怕不是真的被人陷害。假若如此,自己今日给他治伤,就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不过,上官杰没忘记自己的目的。他打断燕云戈,说:“你只告诉我,赭城为何不好好与陈大人查案?”
燕云戈静了片刻,回答:“我去岁不在长安的那几个月,让郑叔十分忧心。”
话说得含糊,和上官杰听懂了。
如果郑恭早在那时候就觉得皇帝要对燕家下手,那私盐案的事摆上来,他可不得觉得这是皇帝在给自己找寻罪过?
如此,倒是说得通。
上官杰又问:“你背上的鞭子,可是燕正源打的?”燕云戈不答,他也不必等对方回答,“他为何打你?”
燕云戈不语。
上官杰换一种问法:“你出长安,与此事有关?”
燕云戈看他一眼,道:“是。”
上官杰说:“事到如今,你总要与我说实话。”
燕云戈说:“这就是实话。”
上官杰:“只是不全。”
燕云戈道:“的确不全。”一顿,“但你拿这话与陛下说,陛下比你明白。”
上官杰一噎。他目光复杂,看着燕云戈。
燕云戈目光沉沉,并无躲闪。
上官杰看在眼里,半是喟叹,半是试探,道:“你倒是从容。”
燕云戈听着,眼皮终于耷拉一些,苦笑:“我如何又从容了?只是不愿看陛下为奸人所惑。”
这话是真心的。
谁能想到呢。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在燕家与陆明煜之间选择后者,陆明煜偏偏不信。
而燕云戈甚至知道,这是自己罪有应得。
燕家太出格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倘若天子要为此降罪,燕云戈无话可说。
但不能是现在。
他一旦认了谋反,安王就能被摘出来,继续做他的清白王爷。把这么一个人留在长安,燕云戈便是死了,都不能安心。
看他这副态度,上官杰未再说什么,起身离去。
走到一半,又听燕云戈说:“陛下此前宣了六家世子进长安。如今晋王子出事,其他人一样没了消息。上官大人,你且想想。这一切,对谁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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