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人,可以落败,却不能是个懦夫。
“罗姑娘。”有人向一旁面无表情的罗彤搭话,指望她能出来打个圆场:“今日毕竟是风三公子的新婚之日,不益动用兵戈。罗姑娘可愿劝阻罗公子一二,等明日再与风城主对决,两家也好化干戈为玉帛。”
这话算是给足了罗彤面子,也给足了能下的台阶。
“彤儿懂您的意思。”
那人才刚松了半口气,就见罗彤轻叹了口气,一脸梨花带雨、西子捧心状地道:“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彤儿的长兄。在家从父、在外从兄,彤儿不过一介弱女子,又怎能做得了兄长的主呢。”
坐在远处的沈般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这谁啊?
连沈般都瞧得出,旁人心里更如明镜一般,气氛一时间异常尴尬。屋檐之上的罗不思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出声道:“怎么样,风城主若是再不应,我便当是你认怂了,不再缠着你便是。”
不得不说,罗不思这副乖僻的性格行走江湖多年还没被人砍死,只能说明他武功真的很高。
这时风闻阁突然睁开了双眼,在场之中几乎没人能看清他的动作,便见他也踩上了屋檐,站在罗不思对面,衣袂翩翩:“罗公子盛情难却,老夫便是奉陪到底又如何。”
“爹?”风景不禁吃了一惊:“你何必与那混帐一般计较?”
“你母亲的灵牌也在高堂之上,你成亲拜她便够了。”风闻阁说着抽出了腰间的宝剑,双眼也渐渐变得如刀锋一般:“江湖儿女,无需拘泥于小节。远道而来便是客,做主人的便要拿出足够的气度,这才是待客之道。”
听言罗不思先是一怔,接着扬起嘴角,挥剑道:“不愧是风城主,是条汉子。”
两人提气轻身、翩然而去。留下一地众人,面面相觑。还是风二公子的反应快些,再次主持起了婚宴,一切照旧。只不过新人行礼的时候只对着一个冷冰冰的牌位,不免显得有些怪异。
若说是不想去看这巅峰一战的胜负,那一定是在说谎。
可还没等到拜堂便匆匆离席,那便是彻l不给风路城脸面了。眼看与罗家交好的小家族都不曾有动作,其他的江湖人也不免心里泛起嘀咕。心中虽是如坐针毡,却也是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只有一个人除外。
罗不思刚走,沈般就站起身,然后被钟文和黑着脸一把拉了下来。
“你要是现在敢走,以后就别再回高山流水庄。”
“我已经不是高山流水庄的人了。”
“那你就试试看。”
“……”
沈般犹豫片刻,看向远处的罗彤。那丫头却是神色自若,捧着手中香茗,一身红色猎装如同静静燃烧着的火焰,耀眼而夺目,仿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视线并不存在。
无论是罗彤还是罗不思,自始至终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要么是他们兄妹俩突然成了瞎子,要么便是有意不想将他卷进来。
想到这里,沈般便又坐了回去。对上顾笙担忧的眼神后,心中微微一暖,偷偷在桌下抓住他的手,在掌心轻轻点了一点:“放心,我没事的。”
顾笙反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他点了点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众人目光之下,那对新人迎着或是艳羡、或是祝福、或是算计的目光,正式结为一对。新娘在簇拥下被送入洞房,新郎官则迎着一桌桌地敬酒。见人群渐渐松散起来,沈般也再坐不住了,对顾笙轻声道:“我去看看罗不思的情况。”
“嗯。”顾笙点了点头:“我也要去向风三公子敬一杯酒才是。”
追出去寻罗不思和风闻阁的绝对不止沈般一个,但这两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又怎会留下半点行迹。一群人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在风家大宅中窜来窜去,尽管沈般听力过人,但此时宴厅嘈杂的很,盖过了所有其他声响,因此比旁人也好不了多少。
不对。
若是风闻阁想要引起关注,便不会特地将罗不思引离宴厅。那么他只要朝着最安静的地方去,便一定会找到他们。
不知穿过了多少道门与围墙后,沈般终于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四周没有灯火也没有下人经过,活像是座冷宫般阴森可怕,四面八方的砖墙仿佛垒砌的灰色冰块,了无生气。
这是哪儿?
他可别是闯入了什么禁地才好。
身后的门板传来“吱呀”的声响,转过身时,沈般便对上了少女的目光。
见惯了国色天香的美人,他自认为无论见到怎样的绝色都能够无动于衷了,可少女却和他所见过的都不同。她的样貌算不上是完美无瑕,却格外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双瞳剪水、姿态端庄,气质如同雪兰一般。和罗彤强行装出来的“梨花带雨”不同,她天生就是娇弱而柔软的。又仿佛在她的外相之下蕴含着一股更加强烈的能量,像是潜藏于地面之下的熔岩,又像是潜藏于海面之下的、不安定的暗涌。
若不是因为她身着绣着鸳鸯交颈的大红喜服,沈般定会疑惑她是谁家的姑娘。
“你是新娘子吧。”沈般顿了顿:“你应该就是孙芙兰。”
孙芙兰点了点头,轻声问道:“你是谁呢,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的声音也是柔柔的、软软的,仿佛叹息一般。
“我是高山流水庄的沈长老。”沈般下意识地将心里默念几百遍的说辞念了出来,随后觉得不妥,于是又接了一句:“我叫沈般,我来找罗不思和风城主。”
孙芙兰偏了偏头:“从未听说过高山流水庄有一位如此年轻的沈姓长老。”
“嗯。”沈般点了点头:“这世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即便是福禄寿酒楼的大小姐,网罗天下的情报,也并非是全知全能的。
“你说的有道理。”孙芙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来,指向后院的方向:“风城主和罗公子应该往那边去了。”
“谢谢。”沈般转身便走,只给孙芙兰留下了一个背影。
外面热热闹闹,新娘子为何会一个人来到这样冷冷清清的地方,她是有什么不开心吗?
看起来却也不像。
一心只想着罗不思那边,沈般暂时无余力分心去考虑其他。直到他远远地听到了剑鸣声时,便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风家大宅背靠无间崖而建,其下是深涧洞潭。有天堑相护,因而并没有安排多少守卫。待沈般赶到之时,看到罗不思与风闻阁手中各持一剑,相对而立。借着远处摇曳的灯火,隐约能够勾勒出两人晦暗不明的脸庞。
“你在戏耍老夫不成。”风闻阁挑了挑眉,开口道:“用一把这样的剑,就想胜过老夫,你究竟是过于狂妄,还是在痴人说梦。”
“我从没说要胜过你。”罗不思依旧狂妄自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占了上风:“我只是要与你打一架,无论胜负。”
他手中的宝剑断为两截,一半无精打采地落在地上,另一半还握在他的手中。虽然天色渐暗,但沈般看得分明,那宝剑的断口有些过于光滑平整,不像是被生生斩断的,更像是被人做过什么手脚。
除了罗彤,还有谁能对罗不思的宝剑下手。
“那你究竟是何目的?”风闻阁挑了挑眉毛:“鼎鼎大名的百战剑圣,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寻衅滋事之人。”
没错他就是。
“你这人也忒烦了点。”罗不思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来找你来打一架的。”
百战会百家绝学,以证武道。
“罗公子的剑如传说之中一般无往不利,却易伤人伤己。长此以往,若失手伤了无辜之人,恐会让你追悔莫及。”
“风城主的剑也如传说中一般刚柔并济、面面俱到。”罗不思学着风闻阁的口气道:“只是你的剑法虽然高超,却已经没有多少气势,总是心不在焉的,打起来真不痛快。”
沈般心道,这场比试虽然是罗彤促成的,但她却没打算当真分出个胜负来。罗不思以断剑迎战,想赢几乎不可能。可这样得来的战果,风路城却也不好算作是胜了,这才是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但即便手握断剑,沈般依然觉得,罗不思依旧是真心想要赢下风闻阁的。
“老夫年近半百之人,已是老态龙钟,哪里还能比得上罗公子这般风华正茂、年轻气盛。”
“我不信。”罗不思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断剑,直指风闻阁:“我定要看看,风城主真正的剑是何等风采。”
话音刚落,他便再次冲了上去,剑芒之锋锐让一旁的沈般都下意识地想要避让三分,仿佛宝剑不仅未断,反倒更利。而风闻阁却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在宝剑即将来到他面前的瞬间,抬起手来,一个侧身,便挑开了罗不思的断剑。两人战成一团,很快便过了七八招,动作之快,常人的肉眼已经难以捕捉。
“漂亮。”沈般忍不住出声赞叹。
听到这第三人的声音后,罗不思和风闻阁的动作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沈般无奈,也不得不从暗处现身。
认清是他后,罗不思的眼睛一亮:“你也来了?正好,你和风城主一起上吧!”
风闻阁:“……”
第59章 (五十九)好好打架别弹琴
“只凭你那把断剑,我一个人就能打到你下不了床。”沈般慢吞吞地道。
“那可未必。”罗不思傲然道,干脆把断剑扔到一边,从路边捡了根长树枝握在手中:“就算没有剑,我也未必会输。”
宝剑有形,剑意无形,到了他这般境界,折柳残枝握在手中便与利剑无异。因此即便他已有一把名剑在手,却一直束之高阁,不常使用。
听言沈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下了背上的琴匣。
罗不思:!!!
罗不思:“你给我停下!”
“怎么了,不想再看一次高山流水庄闻名遐迩的音波术吗。”
“不想!”
“老夫倒是有些兴趣。”一旁的风闻阁也不打了,靠在旁边的山石上,气定神闲地道:“上次见识音波术还是在二十年前,其中玄妙至今让人难以忘怀。”
沈般眼睛微微一亮:“你这人倒是识货。”
罗不思:……
若是无法阻止琴声,便干脆断了他用琴的机会。
见罗不思朝自己扑来时,沈般几乎瞬间看穿了他的打算,取琴的动作也加快了许多。罗不思到他面前时,他才刚扯开一半的布条。罗不思手中长枝一甩,只从上往下在琴箱上轻轻一点,沈般便觉得双手一麻,下意识松了手。
这人几年来的进步真是惊人。
“摔坏了你要怎么赔我。”
“剑都砍不断,怎么还能摔坏。”
然后罗不思洋洋得意地一抬头,看到沈般在他眼前面无表情地两手撑起三根弦来,对着他的脸拨了三个音。
罗不思:……!
“……你……你竟然来真的!”
百战剑圣被震得满地打滚的时候,还不忘控诉自己狐朋狗友的“绝情”。
“对你不用留手。”沈般慢吞吞地说道,手上却速度不慢,快速取出匣中古琴,指尖轻弹,正是一曲“凤求凰”。
听得罗不思生无可恋。
一曲弹罢,这人一直捂着耳朵,躺在地上装死。而风闻阁则鼓起掌来,道:“琴艺上品,技艺绝佳,当真是后生可畏。”
听言沈般难得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你……不觉得我弹得难听?”
“不觉得。”
“那你应该是个乐盲。”
听了这样直白的冒犯,风闻阁却也不怒,只是拿起了一直挂在腰间的萧管,低头吹了起来。袅袅余音,传遍了整座山崖,萧声沧沧凉凉。一曲吹罢,在地上装死的罗不思爬起来了,饶有兴味地道:“不错不错,你这人的乐音可要比你的剑有趣多了。比起当个城主,你更适合当个乐师。”
“老夫绝大多数时候,也只不过是个乐师。”风闻阁收起了玉箫,脸上无喜无悲。
这人的情绪起伏似乎过于淡漠,如同一棵生机断绝的干枯的参天大树,断绝了来自根须的水分与营养。
“你不觉得我的琴声毫无琴意吗。”沈般疑惑道:“曾有人对我说,我是根无法开窍的朽木,永远也领会不到乐音中的灵气。”
风闻阁摇了摇头:“你的琴音之所以听上去僵硬而聒噪,是因为其中只有痛苦和纠缠,没有半分喜悦和享受。”
听言沈般微微一愣。
“若当真是毫无琴意之人,又怎么可能将技巧磨练至上佳。”风闻阁道:“只是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地规避那些苦难,所以从你的琴声中便听不到半点情绪,便觉得难以接受。”
“那你又为何能听得出来。”沈般追问道:“难道你不喜欢喜悦,只喜欢痛苦吗?”
风闻阁:……?
“难怪你的招式之中毫无剑意。”罗不思若有所思地接着道:“这样令人开心快乐的事情,你肯定不喜欢。”
风闻阁:……
“你的品味不错。”沈般说这句话的时候,面露惋惜:“只可惜你是个恶人。”
“是啊,可惜了可惜了。”罗不思也跟着点头:“要是你的剑能再有趣一点,我定要再好好跟你打一架。”
对于寻常人来说,能跟上沈般或罗不思一个人的思路已是不易。而如果他们两个同时在你面前出现,你又恰巧不是个话痨,那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了。
“既然罗公子没有其他事情,老夫便不奉陪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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