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担心沈般会死在那座山崖之下,这人没事儿便往高山流水庄的后山跑,能摔死他的地方不多。
“钟庄主年纪轻轻,便肩负重任,果然是英雄少年。”说到这里,沈宿不禁叹道:“说来我钰山派与贵庄也算有些渊源,师尊还曾派我拜访老庄主。老庄主气度不凡,不才为之深深折服,一直想要再见上一面。却不曾想自那之后,一别便是整整二十年。”
“嗯。”钟文和不置可否:“的确是可惜。”
“不知老庄主近来身体可还康健?若是有机会,沈某可否再次上门求教?”
托了罗不思的福,有相当一部分江湖人到现在都认为“高山流水庄的老庄主”才是天下第一高手。而钟文和这样一个新人突然取而代之,自然会惹来不少关注。沈宿不是第一个来打探消息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恐怕要让沈大侠失望了,祖父常年闭关,不愿见客,这才将庄主之位传与我。”钟文和从善如流地答道:“不过沈大侠的问候,我定会传达给祖父。”
沈宿尴尬地笑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冯襄远却朝两人走了过来,朝钟文和拜了拜后,小声对沈宿道:“沈师叔,师父有请,说是有要事商议。”
沈宿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异色,又很快恢复平常:“师兄可提起是为何事?”
“不曾。”冯襄远摇了摇头:“师叔还是去与师父当面商议罢。”
不知为何,钟文和觉得这位沈大侠对自己的师兄似乎格外敬畏。不过想想刘永大侠刚硬的个性,沈宿会如此表现也不奇怪。
“真是不巧。”沈宿略带歉意,尴尬地笑了笑:“还望钟庄主见谅,下次有机会再叙。”
“沈大侠客气了。”
在沈宿匆匆离开后,冯襄远朝钟文和拜了拜,正打算跟上,却被钟文和叫住了:“有关顾笙的事情,钰山派是什么态度?”
冯襄远的脚步一顿:“此事要由师父定夺,我等不宜揣测。”
“那你还有什么用。”钟文和不满地道。
听言冯襄远回过头,淡淡地笑了笑,刚硬的五官显得柔和了许多:“钰山派一切皆由师父与沈师叔做主,不过师父并不太过问这些江湖琐事,对于围剿‘毒君子’这样的义士之举也并无兴趣。”
“是吗。”钟文和点了点头:“我倒是好奇,你们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关于这一点,以钟庄主的聪明才智,应当看得再清楚也不过了罢。”
冯襄远又朝钟文和拜了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庄主之后,便转身离去。只是他并未去追沈宿,反倒走向了外城的集市,尽挑着没有人的地方。七扭八拐后,终于钻进了一条小巷之中。红衣的女子已经在那里等了他多时,见他来了,不耐烦地跺了跺脚。
“太慢了!”
“临时出了意外,耽误了些时间,现在已经解决了。”
“怎么样,可有什么收获?”
冯襄远摇了摇头:“能搜的地方都搜过了,没有任何能用的证据。”
“……也对,风闻阁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隐藏了这么多年,这么简单就能找到才奇怪呢。”罗彤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说岛上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岛侧的无间崖下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
“你说那道深涧?”冯襄远皱起眉来:“太危险了,风家除却风闻阁之外谁都下不去,又怎会藏在那里。”
“无间崖太险,阻隔了绝大多数人的视线。若走水路绕岛一周,说不定能够发现什么线索,只可惜船只都在风家的手上。”罗彤想了想:“若那里真的有东西,沈般落入其中,他们定然坐不住。你还是先跟着钰山派的人,寻找机会,伺机而动。”
“好。”冯襄远顿了顿:“还有一事,钟文和已经察觉了我的身份。”
“哦?你露了什么破绽?”
“应当不是。他虽看破却未曾说破,想必是已经猜到我们的打算了。”
罗彤沉默片刻:“总之你要小心些,有一个能看出来的,便还有第二个。高山流水庄处境特殊,这次他不可能选择任何一方站边。我宁愿让他像现在这样作壁上观,也不愿让他插手。”
“也不必如此悲观,有罗公子与沈般的这层关系在,加上顾笙与风家的敌对态势,钟庄主定不可能坐视不管。”
“高山流水庄又不止钟文和一个人,潘达多次求亲,不得让人不防。”
冯襄远:“……我倒觉得就是因为如此,钟庄主才绝对不会与他合作。”
“谁知道呢。”罗彤摇了摇头:“人心向来是最难测的。”
“好,我会多加留心。”冯襄远点了点头:“不过一切都要交给我来,你暂时不要参与,我总觉得这座岛有古怪。”
“放心。”
与此同时,沈般与顾笙两人正不知不觉地走向这座岛的另外一面。顾笙始终跟在沈般半步之后,不敢靠得再近。可若稍拉开些距离,沈般又会停下脚步,在原地等着他,似乎怕他手中没有火把,看不清前方的路。
就这样一直走啊走,仿佛能一直到天荒地老。
“昨夜你为何会跳下无间崖。”
沈般突然开口,打了顾笙一个措手不及,他怔了怔后才道:“被围成那样了,除了跳下来还有什么办法,你看那些江湖人像是会听你讲道理吗。”
“你再骗我,我便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哦。”
“姚湘君曾来找过你,他说你曾吩咐他做一件事情。你上岛这么久,应该也找到些头绪了。”
顾笙点了点头,然后才意识到沈般正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动作,于是“嗯”了一声:“曾听到风家二公子对灵山派混上岛的探子说,‘暗道在无间崖下’。”
“你听墙角。”
顾笙:“……”
“但他也可能是故意让你听到,特地将你引来这里的。这条暗道的另外一头,可能是他设下的层层陷阱。”
沈般转过头,橙色的火焰在他的面容上落下浓墨重彩的一道影子,他平淡的面容忽然变得生动起来。
“没错。”顾笙勾起嘴角:“觉得怕了?”
“……倒也没有。”
“我和你的顾大君子可不一样,他什么本事都没有,所以才只能回去抱师门的大腿。”
顾笙是弱者,可他不是。顾笙只能任人鱼肉,可他却是一把利刃。
“我也不瞒你,这一次我不是来逃命,而是要来杀人的。”
“你要杀风闻阁?”
“不错。”
“你和他究竟有什么恩怨?”沈般皱起眉来:“顾笙说他不知道,那么一定是你结下的仇。”
顾笙挑了挑眉,讽刺道:“也对,顾大君子一辈子都是清风明月的,若有什么麻烦,自然都是我这个邪魔外道招惹上门的。”
“嗯。”
顾笙:“……”
“顾笙心思细密,顾虑周全,从不会说谎。所以他说不知道的事情,那他一定是真的不知道。”
你还真是信他。
“错错错,都错了。”
“哪一个错了?”
“你说他心思细密,但他其实是个得过且过、靠谎言度日的人。你说他顾虑周全,可他除了那个什么狗屁师门外,什么也不顾。你说他从不会说谎,但他才是这世上最大的骗子。”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满是杀气:“他连自己都骗,还有谁是他不敢骗的呢。”
“……你想要说什么?”
“这世上有三个人知道为什么会有‘毒君子’,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不知为何,沈般从顾笙的眼中看到了些许哀伤:“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何门下弟子被无辜追杀,道方门的回应却如此唯唯诺诺,甚至还要借武林盟的东风?”
因为他心虚。
因为他并不无辜。
因为顾景云在十五年前,的确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我想那老东西应当已经后悔不迭了罢。”说到这里,顾笙又摇了摇头:“不对,那可是他的好徒儿,他又怎会后悔救他呢。真要悔,那也是该后悔十五年前没有一剑杀了我。”
“你一直说十五年前,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十五年前发生的大事,除了那一件外,还有什么呢?”说着顾笙抖了抖自己的衣袖:“看到我这副怪物般的模样,我究竟是什么身份,你还想不透吗?”
沈般微微睁大眼睛。
十五年前,武林盟围剿毒老子,各大门派出人出力,鸿客居南樱龙王一战成名。
毒老子的老巢中,各路豪杰发现他在试图制造毒人,死伤千百,如同魔窟。
那毒人究竟是什么?他又是否成功了呢?
“只有当年在毒老子身边的人才能认得出我来,所以暴露此事的人,必是毒老子手下的余孽。”顾笙冷笑着说道:“所以无论那人是谁,即便是风闻阁,我也会杀了他,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第66章 (六十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十五年前,武林盟围剿毒老子,天下英雄齐聚一堂,商议如何对付这邪道魔头。席间有正值壮年的道方门门主顾景云,有尚是少年的陈皓夜,更有未来的百战剑圣、当年只是个普通二百五的罗不思。
一开始毒老子门徒的毒功的确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但随着鸿客居南樱龙王加入后,战况迎来了转折。投机取巧、沉浸于歪门邪道的妖人自然比不上真正的练家子,失去了这点依仗后,被打得溃不成军。
令人感到困惑的,是自始自终,毒老子本人都不曾出面迎战。
待众人攻至毒老子的老巢时,发现那里被布下了重重阵法,武林盟不得不兵分多路。而这其中最先找到毒老子的,便是顾景云。
准确的说,他找到的是毒老子的尸体。
那不可一世的邪道魔头,死时却和一个普通的脆弱老人没什么分别。在他的背后和胸口都有数道短匕留下的刺伤,致命伤却只有第一刀,杀他的人一定是对他恨之入骨。
而在毒老子的身旁,还蜷缩着另外一个少年。原先顾景云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凑近之后,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
这孩子还活着。
那时顾景云也不曾多想,本着救人之心将少年带了回去,交予陈皓夜照料。
其余的江湖人虽然没能找到毒老子,却搜出了凝聚他毕生心血的鬼毒书。还没来得及分赃,便被罗不思一剑绞成了碎片。同一时间,陈皓夜注意到了少年异常的恢复速度,禀报给了顾景云。
毒老子为炼制毒人,滥杀无辜,死伤无数。旁人只当他是个疯子,做着恶心又不实际的梦。
可若他当真成功了呢?
幸好那鬼毒书的下卷已经被毁了,而唯一看过它的人,是个心中除剑之外别无他物的二百五。
毒人如此危险,如果少年的真实身份暴露,即便武林盟心存善念,也保不齐会有人觊觎“毒人”的力量。因此这秘密被顾景云和陈皓夜瞒了下来,道方门内再无第三人知道顾笙的真实身份。
知道他是“毒君子”的,只剩下当年毒老子的身边人。
“所以他并非要杀你,而是要活捉你?”沈般思索着说道:“他想要毒人的秘密?”
“谁知道呢。”顾笙耸耸肩:“我对他的目的并无兴趣。”
可从未听闻风闻阁有研制毒药的兴趣,更何况,若顾笙的力量是可以复制的,他难道……不怕招来其他的祸患吗。
“风闻阁是风景的父亲。”沈般说道:“顾笙与他关系很好,你这样会让他为难。”
“……他爹对我千里追杀的时候可没见为难过。”
“毒老子到底有多可怕,你们连沾都不敢与他沾上关系。”
再大也不会比皇帝大吧。
“你要是见过他的老巢,便不会这么说了。”顾笙讪笑道:“从那里出来的,都不能算再是人了。所以你要说我是妖邪也不错。”
毒老子门下只有两种人,被他用来灌毒的“材料”,和养来看管他们的“恶犬”。若是受伤或者生病,便会被垃圾一样丢在角落里,直到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后,才会抬去后山的乱葬岗。
许多“材料”从孩童时期便被掳到山上,在毒药的刺激下,大多变得疯疯癫癫。他见过从腋下再长出一只手的婴儿,见过表皮不断脱落血肉模糊只能等死的女人,也见过他们的尸体被堆成一座高高的小山,为防止疫病,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骨灰混杂在一起,倾倒入河水中顺流而下。每当火光升天时,都仿佛伴随着无数冤魂的嘶吼嚎叫。
“……那时你会感到害怕吗?”
顾笙一怔,随即自嘲般地笑了笑:“这我可记不得了,如果还会害怕,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那是炼狱一般的场景。
在那段宛如旁观者般的记忆中,他也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还沉浸其中。
“你的家人呢。”沈般顿了顿:“我听顾笙说,他是个孤儿,一直颠沛流离,遇见顾门主后才被收留。”
“反正是他说的,你们都信。”顾笙冷哼一声。
“那你记得吗?”
“那么久远的事了,谁能记得清楚。”顿了顿,顾笙又试图找补:“至少我不会自己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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