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怀疑。
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像一节脱轨的列车,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
强光,黑暗,人声,还有……违和感。
江彧在一个复杂的环境中醒来,直照眼底的光线令他痛苦地沉吟一声。
拜这声所赐,头部的剧痛越发清晰。
他尝试扭动身体,却惊愕地发现四肢和喉咙全都背叛了大脑的意志。
只有一种可能。
江彧掀起眼皮上下打量,他确信自己正被拘束带牢牢绑在一张诊床上。
不远处,数不清的人影在手术灯下攒动,从滴入试剂与专业手势上看,他们好像在调制某种药品。
也正是眨眼的瞬间,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确定地问道。
“……都民灿?”
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嗯。看来你醒了。”那个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丝毫没有隐藏身份的想法。调配完一管试剂后,他戴上塑胶手套,对其他人说,“你们先走吧。这是我的学徒,我会处理干净的。”
“是的,课长。”
实验人员没有任何犹豫,放下手中的试管排着队离去。
“他们是谁,都民灿?为什么会叫你课长?”脖子无法动弹,江彧只能无力地昂起脖颈,躲避强光直射,“该死的,你为什么把我……”这句抱怨没有结尾,因为江彧咬到了舌头。
因为在这一刻,他终于咀嚼出了奇怪之处。
眼珠僵硬地转向满眼含笑的都民灿,唇舌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
“看来,你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啊。”都民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不错,很不错。我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可惜了,要是彻底捣毁你的大脑,极有可能把你变成一个没用的家伙。”
“你要做什么?”江彧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做什么?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无视对方的态度,都民灿讥嘲地拆开一包针管,从试剂瓶内吸入一剂,“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你疯了吗——都民灿!都民灿!”江彧看着他缓缓走近,内心快被无穷的恐惧啃噬,“你为联邦工作,你在联邦的旗帜面前宣誓过的,你怎么能轻易背叛自己的誓言?!”
都民灿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这是‘荞麦’,但在南美,它有别的名称,也是当地盛行的一种精神类药物。没有什么成瘾性。”男人自顾自说道,“不过,联邦境内的走私货都是合成品,以至于它渐渐有些失控了。”
“你要拿它对付我吗?”江彧目不转睛地瞪着男人,冷笑道,“都民灿,杀死一个人只要背叛他就好了,真容易。”
“我的小学徒,火气别这么大。人们应该多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就好比现在……”
“你可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没人拦着你,可你得知道有多少人因你的谎言而死。都民灿,你的脑袋只装得下你自己吗?”
都民灿低下头,在江彧的手臂扎上一根软管。
然后转身取来了一瓶碘伏。
江彧感觉自己的牙关都在哆嗦。
“你真是个烂人,彻头彻尾的烂人,都民灿。你真的一点也不会感到愧疚吗?”
“安静点,你的情绪太激动,对注射后的恢复有害无利。”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心虚了吗?”
“因为,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面了。”都民灿夹着棉球,清理着标记好的注射点周围的皮肤,“我在想如何跟你告别。”
“现在轮到我了?”江彧不怒反笑道,“别总是那么虚伪,我的老师。只要杀了我,就没人知道你干的那些恶心勾当了。这对你来说不比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管用?”
“杀你?我还没有冷血到这个地步。当然,这玩意也杀不了你。我做了一点细微的改动。”都民灿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彧,“它在短时间内会尽可能地摧毁你的大脑,被药物入侵的潜意识很容易植入一些暗示。不过,副作用是,你再也不可能恢复到现在的状态了。”
“你在说什么……”
“打个比方,这支试剂可以毁掉你的天赋,让你永远失去绘画的创造力。你无法创造,只能描摹。当然,可能会有心悸,虚汗的后遗症,不过这都是后话了。”他一把捏住江彧的嘴,将一根塑胶管从嘴角硬生生勒向脑后,避免受注者咬到舌头,“我的学徒,你将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平凡人,你将失去这二十年来所有的一切,没有收入,居无定所。”
江彧说不出话,舌头一阵酸痛,就连试图挣断拘束带的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
他只能看着都民灿拿着一根针管走近,缓缓推射出空气。
针头楔进皮肉时,拘束带下的身躯本能地一颤。
在那束光线直照下,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强光破坏了视网膜组织,让残像在眼内聚集。
江彧眼睛上翻,凄厉的悲鸣压回胸腔,身体一阵又一阵痉挛。
都民灿抓住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得意地轻笑。
“和一切说再见吧,天之骄子,我或许会留下你的编码水平,让你过得不至于那么凄惨。因为再睁开眼的时候,你只是19区随处可见的失败者,一无所有的垃圾。”笑意渗透进了骨髓深处,“现在,睡吧。当你醒来,你的记忆会被我的暗示改写。”
液体在血管里扩散开来。
在内脏近乎溃烂的剧痛之间,江彧隐约看见一张巨大的画像被黑暗侵蚀。
它熊熊燃烧,扬起的灰烬同尘埃一道消散无踪。
巨像在火焰中倒塌。
无法呻吟的嘴唇开始褪色——
“谢谢大叔愿意帮我画画。”
维纳斯的身躯正经受着火刑。
抽动的鼻腔被无尽的恐惧亵渎——
“我有一个很好的灵感,看,这是我和姐姐的照片。”
扬蹄而起的骏马开始熔解。
一双无形的大手掩捂住他的双耳——
“画都要有个名字吧?嗯……让我想想看哦。”
连同最后一线光亮,最后一丝意识,也被黑暗与烈火吞噬殆尽。
永恒的虚无坍缩之时,逐渐消逝的听觉仿佛又捕捉到一阵活泼烂漫的笑声。
再也看不清面容的孩子笑着说——
“我们就叫它……《家》吧。”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他站在寒风萧瑟的大街上。
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只是站着,只是靠在墙根发呆。
“大叔。”
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男孩,他有些弄不明白状况。
嗡鸣的脑袋好像灌满了凝胶,呼吸只是一个本能动作。他无法吞咽,一旦张开嘴,唾液就会不受控制。异样的混沌感充斥进耳道与口鼻,视觉能力受到了神经阻挠,双目胀痛不止。
连眨眼,连思考都痛到要流泪。
男孩捧起一束白色玫瑰。
白净的脸蛋仿如神话故事里的天使。
可他想不起这是谁,想不起眼前递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视距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冻得通红的小手正瑟瑟发抖。
“大叔,我要走了。能见到你真高兴。”漂亮至极的蓝眸忽地迸发出异样的情绪。男孩牵起嘴角,他好像忘了要怎么笑,嘴角细微的牵拉变得无比僵硬,“看到那些角落里的黑影了吗?他们饿了,他们想吃掉我们。”
顺着男孩的眼神看去,那条昏暗的巷子什么都没有。没有黑色的影子,也没有会吃掉他们的野兽。
他看向神情怪异的陌生男孩,不解地推开那捧无法理解的心意。他总觉得有东西在花苞上蠕动,也许是虫子。
当他恐惧着随时可能发起进攻的爬虫,不顾一切地从玫瑰旁边转身离去。
他无法言语,他头痛欲裂。
没有追上来的脚步。
只有一阵听不清晰的呢喃,只有洁白的花瓣被啃噬枯萎,腐烂一地。
“大叔,为什么要视而不见?”男孩在他身后,声音几乎破碎,“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种地狱。”
第83章
大叔一定以为我很生气吧?
真可惜。
我没有那种情绪啦。
想杀大叔的那天晚上也是。
只需要一个指令。
不管是谁,不管他在哪儿,我都不会有半点迟疑。
杀人其实没什么难的,只要做好被杀的准备,只要随时欢迎有人剖开我的喉咙,我就做好成为亡命之徒的准备了——听起来很简单吧?
付出四年的时间学会渺视生命,再耗费大概两年来践踏曾经的自己——真的很简单,比撕毁一张无垢的白纸都要简单。
成为这样的人会下地狱吗?
感觉还挺适合我的。
但那天很奇怪。
我忘了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找不到任何解释,任何修饰。
就是觉得,真的好奇怪。
明明在进屋之前,在击倒大叔之前,我的脑海中排演过无数种杀死他的方式。
我将抓着他的头发一路拖行至洗手间,直到他溺毙而亡。我喜欢制造窒息、溺水和意外死亡,这样就不会有血迹和DNA指向我,也不会弄脏我新买的球鞋了。
简单,高效,而且干净。
或者换个新颖些的点子吧?把他绑在床上,用胶布贴住嘴里的两条软管,一条连接硫酸瓶,另一条连接纯净水,然后让大叔做生死选择,怎么样?
明明最开始是这样打算的。
因为办完这些事,我要去刚才路过的面包店,买一盒奶油蛋糕。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如果没有揭开白布,如果没有看到那些画——我和大叔之间,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多余的交集。
亚麻布上沾着一团铅白与镉黄的混合物。没有形体,只有冬雪与银杏的色块。
画作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它到底在展现什么样的情感。
答案只有我和大叔知道。
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曾经的秘密。
从那幅不成形的画中,我知道了一件事。
大叔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陪着我走向法庭,会在儿童乐园和我一起吃冰激凌,随随便便就构思出一座虚拟城市的大叔——那个被小时候的我崇拜着的,温柔到每次流泪都会想起的大叔,已经不见了。
所以我改变了主意。
我决定不杀他了。
即使一无所有,即使落魄到了这般境地,即使连我的存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大叔也依旧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明明只有乖乖听话才能得到一块蛋糕,大叔却不需要我听话,也不需要我为他杀人。只要我装作无辜,摇一摇大叔的手臂,可怜一点,可爱一点,他什么好吃的都愿意买给我。
原来,只要眨眨眼睛,只要不乱发脾气,我就能从大叔那里得到一块蛋糕。
我喜欢蛋糕,喜欢糖果,也喜欢甜食,可惜爸爸不允许。
他说我会牙疼,会哭着后悔今天的决定。
人和人之间总会诞生出一种奇奇怪怪的联系,不是吗?比如待在某个特定的人身边,情不自禁就想和对方肢体接触,比如收到一个无法抗拒的邀约。
就这样,在某一天早晨,我动了一个念头。
如果让大叔喜欢上我的话,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多么不堪呢?
好想看。
我决定步步设套——诱骗他了解我,诱骗他对我欲罢不能。这是我第一次对某人恶作剧。
尤其是每次失手被大叔欺负,我其实可以挣脱,甚至有能力一下敲碎他的头骨,可我不想这么做。我感觉……大叔看我的眼神里,有着我无比渴望的东西。
当他亲吻我的嘴唇,当他被我迷得神魂颠倒,想要拒绝却不由自主在我体内驰骋的时候。
当他说出喜欢我,爱我的时候。
心脏热热的。
仿佛一只还不会飞的小伯劳鸟,蹦着蹦着,就能跃向高高的蓝天。
人是会对温柔与善良动心的。我以前在书上读到过——在那样的人身边,一旦品尝到了人生的滋味,一旦想要共度余生,一旦待在他的门前便不愿离去。
那么,一定是喜欢,一定是爱。
因为我喜欢大叔。
因为我爱他。
所以。
——我要结束这一切。
***
距离下一班列车还有十九分钟,公交站牌的显示屏正有序地跳着数字。
裘世焕聚精会神地看向屏幕,低头确认手机上的地址。
他穿了一件连帽夹克,帽子是狐毛边饰的,戴上后小半张脸都隐藏在软绒的毛发间。出门前,裘世焕又特意从衣柜找到一件圆领针织衫,底色偏白。
他站在大街上,外套的拉链敞开,揣兜的手时不时拨弄起裤子上的金属坠饰。
没过多久,不远处的巷道里,慢吞吞地走来一名短发女生。
对方套着长款的蓝色毛衣,毛衣上的图案是一排金灿灿的小鸭子。裘世焕的视线不由在最后一只小鸭身上停驻。
“啊,你好。”似乎注意到少年略带好奇的目光,女生将提包放在座椅边,朝他笑了笑,“你也在等车吗?要不要一起聊聊天?”
裘世焕没有回答,只是别过脑袋一声不吭。
吃了闭门羹的女生张张嘴,有些尴尬地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所措。
她抬头看向站牌倒计时,距离下一辆公交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她松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一瓶酸奶和一袋饼干,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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