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跑累了的小路道友眼睛一亮,矜持地点点头。
他们转悠一圈,便到了灵舟路过的试剑广场。
现下,正是许多弟子刚下了早课,来试剑广场相互切磋的时间段,见偌大的场地上有不少弟子三三两两,拿着剑互相比划。
当然,聚集在一起聊天谈论的人群也不少。
程公子大摇大摆混进去,在树荫下找了个阴凉地儿的石凳,用袖子掸掸,干净地叫程公子满意,才喊小路道友一同坐下。
路鸣溪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双手自然下垂。
眼神也往地上瞥,没看他,似乎有些走神。
等程陨之再次喊他名儿,才回过神。
他笨拙地跟过来,只是没有坐石板凳,而是站程陨之身后,背过手。
程陨之和善道:“小路道友,你站哪儿不好,偏偏站我后头。要是不明事理的人来了,恐怕要说程某虐待同门,连张凳子都不给人坐下。”
路鸣溪摇头,声音细微:“我这样就好。”
他一门主意打定,程陨之也无可奈何。
他摊手,笑眯眯道:“好吧好吧。那你好歹站过来些,总比大太阳底下晒着强。来时像米糕,回去一块炭,这多新鲜。”
这随口逗小朋友的话,还能顺便编首打油诗。
小路道友可年轻,没经历过险恶的世界,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刚好到程陨之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于是程公子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路鸣溪浑身一震,他睁大眼睛,一只手已经抬起,要劈开程陨之搭在他衣襟上的手指,上半身跟着后仰;
然而在下手的前一刻,又忽得想起什么。
他收掌为拳,勉强握拢,侧身避让过去,神情隐忍。
小路道友微微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程陨之还是原先那副笑眯眯的神情,似乎这样伸出手去,突兀抓人衣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为人侧目的举动。
他低低地笑一声,轻佻道:“别这样,我看你衣襟有些凌乱,给你理理不行么?”
路鸣溪却怎么说也再不上前,和他隔了两丈距离,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
而程陨之若有所思地垂眼思索。
刚才瞬间触感,的确温热,有心跳,完全一副正常活人的模样。
那之前他指尖碰到的那股冰冷……难道是错觉?
他笑容愈盛,并不在意路鸣溪与他身前隔了足足两丈远,仿佛不是新认识的室友,而是什么恨不得再碰不着的隔夜仇人。
路鸣溪:“我自己可以。”
程陨之的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施施然收手:“那行,请。”
隔壁弟子小团伙堆在一起,时不时爆发惊呼,将程陨之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侧耳细细听了一阵,颇有些蠢蠢欲动。
程陨之:“老兄,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怎么样?”
路鸣溪瞅他一眼,闷声;“你去就好。”
程公子站起身,大摇大摆冲着那群人走去,一点不在乎自己衣着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时而用余光往后瞧,果然看见他年轻的室友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两步作三步走,慢慢跟了上来。
他笑了笑,这才听见这群刚下了课闲得发慌的弟子们在讲什么。
这一听,不得了啊!
和他话本上的剧情撞了啊!
听听人家怎么说的?
哦,“仙君带着美貌散修私奔”,但散修被高人点醒,不想再见他,于是慌忙逃入某处与世隔绝的秘境。
仙君大怒,落下大乘威压,也跟着一路追入秘境。
然而秘境三年开启一次,这三年……没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出来时,散修已然身姿服帖,落入仙君臂弯,眼角仍有红痕。
程陨之肃然起敬:“……”
这剧情,他甚至以为有人先他一步,把话本剧情写了出来!
他伸手,拍拍前头竖着耳朵听的某位弟子,等对方回身,再客气地行礼。
程陨之:“师兄,麻烦挪个位儿,师弟也想听听。”
对方一头雾水地转过头,刚想问你谁,便见他身上尚且穿着自己的服饰。
于是恍然大悟,意识到这是即将进宗门的新师弟。
他也客客气气地回头,跟着行礼:“啊!师弟!弟子居入住如何?”
一有动静,周围各类目光都跟着看过来。
诸位同门目光炯炯有神,见他与路鸣溪都是陌生面孔,立刻热情地围上来,将他们扯入新的包围圈。
程陨之被人一路推搡,不知不觉,竟到了圆圈中心。
他尴尬又礼貌地微笑,背起手来。
程陨之:“非常好,多谢师兄关怀。说起来,你们这是在说什么?话本么?”
没想到师兄神神秘秘地摇头,小声说:“不是话本,是真的!”
程陨之;“……”
路鸣溪缓缓睁大了眼睛。
仙君追着散修一路跑进秘境,还在里面待了三年才出来……这居然是真的吗?
师兄注意他神色:“不要介意细节嘛!总体来说,就是仙君跟着散修跑了,还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凡人日子呢。”
原来如此,程陨之恍然大悟,看来某些东西只是艺术加工,当不得真。
更有人在叽叽咕咕,说些别的闲话。
“三年了,搞不好暗结仙胎……”
“从没听过仙君会有这么长时间离开长漱峰……”
“散修,是男是女?”
“没说,只说是散修……”
听了满脑子窃窃私语,程陨之把手拢进袖子里,大彻大悟。
说真的,他之前还颇为担心,万一剑修弟子、仙宗地界都是老古董,不喜欢有人写仙君的话本子,会不会上门挑事、质问他这原作者会不会写。
现在可好嘛!
感情偌大个仙宗,竟也有不少人这么八卦!
不愧是包容万象的第一仙宗!
程陨之勉强收敛脸上得意神色,就怕被人看出不对劲来。
他回过头,对师兄再询问:“这些消息是否属实?”
师兄:“害,都传言嘛……”
前边一人骤然回头:“属实!自然属实!消息是从掌门一脉的人传出来的,绝对是真的!”
嘶——
这话落地,周围传来一片响亮的抽气声!
程陨之也睁大眼睛,跟着抽气!
这一瞬间,程公子已经把日后升境发财的路都想好了,指不定他三个月后能躺在灵石上数钱,美滋滋等新读者上钩呢!
后头有人缓慢地拖长音,发出疑惑声响,似乎是冲着他来的。
程陨之回头,客气道:“敢问?”
那人惊讶地回看,上上下下扫视他全身打扮,恍然大悟:“我见过这位师弟!”
人群目光再次偏移过来,程陨之也惊讶。
毕竟,玄天宗地界和他平常活动的城镇完全不搭边,不应该这么容易出现熟人。
但这人下一句话立刻让他回忆了起来:“我见过这位师弟!就是前段时间,我跟着子陶师兄去呈化抓捕魔修,在街头遇见的……说书先生!”
玄天宗众弟子:“没想到啊!”
“真人不露相……”
“我好像也有点印象……卖仙君的面人儿?”
程陨之:“……”
好家伙,这里都能碰到一面之缘的人?
还有人高喊:“原来是您!那天‘截阿仙君破迷城’这回我听了半截,后头被人喊走,愣是没听见结局,可把我急的抓心挠肺。”
那人笑嘻嘻过来,认认真真给他行礼,抬头道:“师弟,后头那结局你再说说呗?”
程陨之也没想到,居然这里还有人记得他曾经说过什么。
他也严肃地跟着行礼:“我可没想到,当时随口编的一个仙君段子,居然能被师兄记得这么牢,那回头我不得……”
正说着,手指被人握住,又立刻松开,虚虚地留下一点轻软触感。
程公子的注意力被强行拉走。
他回头,见路鸣溪站在原地,瞧向他的目光里透着半分惶恐,活像哪朵被漫天暴雨打得疼了的花。
路鸣溪又轻声,又有些急促,皱着眉头,莫名惹人怜爱。
“陨之,我肚子饿了,想去找些吃食,但我不认识路……”
这腔调、句式,未免也太熟悉了些。
程陨之听过、梦到过,也有人在他耳边这样说起过。
但他一时间暂时没反应过来,只觉熟悉感大盛。
程陨之看着他,狐疑发问:“那我俩一块儿走,路上好做个伴……等等,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对吗?”
第55章
此话一出,路鸣溪维持着原有神情,定定望向他。
程陨之被他注视着,笑眯眯地回望。
两人就这样原地僵持了好一会儿,仿佛不问出答案决不罢休。
树荫闪烁,倒影凌乱,光斑在每个人脸上晃动。
似乎是被光斑闪到眼睛,路鸣溪明显一顿,扭过脸去。
呀道:“你的错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程陨之也莫名停顿了会儿,道:“好吧,好吧,大概是程某感觉出错。”
大概是有些热了,他从芥子袋里抽出折扇,一边大力给自己扇风,一边推脱师兄师姐们热情的“来一段”。
他艰难地从人群里挤出,承蒙师兄好心,给他们指路。
两个人晃晃悠悠去了趟玄天宗大食堂,再晃晃悠悠回来。
程陨之满口烧鸡香气,手里还有外带的半个馒头,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
他时不时咬一点,嚼着玩,道:“刚才听某位师兄说,之前的食堂提供丰富的灵果灵食,量大,但也只有普通饭菜;
这两天却意外多了不少地方小食,连烧鸡烤鸭酱烧猪蹄都有涉及……真令人意外。”
程陨之仔细想了想,居然从琳琅满目的食物种类里看出,不少都是他喜欢的品类。
满食堂弟子都是一副震惊的神情,仿佛八辈子没见过肉。
排队队伍九拐十八弯,程陨之差点就没能从打饭师傅手里抢一杯羹,好像全宗门的人都挤食堂吃饭。
程公子心有余悸,道:“程某可从没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还是仙门弟子。”
路鸣溪嗯一声,轻声给他解答疑惑:“宗门伙食两百年没变过,再好的灵食也要吃腻了。这次改动颇大,的确令人惊讶。”
程陨之笑起来:“真不错,这食堂活像按照我的口味打造……”
他话说半截,忽的卡壳。
玄天宗伙食两百年没变过,却在他刚入门的这段时间里变化颇大,还全是按照他的口味。
这可不是他小程自恋啊!
这些变动搁一块儿,换谁谁不怀疑?
但疑虑只在他脑子里游荡片刻,就自动消散。
程公子放松地摇了摇扇子,把最后半个馒头嚼嚼完,大步往前走,惬意极了。
再怎么多巧合,也不过是巧合啦。
顾宴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手伸进天下第一宗门里头。
所以这些变动……
搞不好就是仙君自己嫌弃弟子伙食太差,随口下令叫人改了的呢?
他漫不经心道:“咦,小路啊,我俩都是刚入门,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路鸣溪:“我入门之前,找专人介绍过宗门情况。”
解释得通,程陨之也就把这当做随口杂谈,笑着抛之脑后。
等他们结伴回了弟子居,在跨入房门的那一瞬,程陨之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
程公子含笑,转过身:“怎么了?”
路鸣溪站在门槛后边,半边脸都被门框遮挡。
年轻道友沐浴在夜色下,神色莫名,像之前一样,定定地注视他。
程陨之被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脸上笑容撇下,再问:“怎么?”
路鸣溪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无事。明天他们爬弟子阶,我们一起去,好吗?”
程陨之眯起眼睛,没多说,只简简单单道:“好。”
哐——
宗门大钟敲响,千百只飞鸟从林间跃出,消失在天际。
玄天宗大开宗门,身着暗纹白衣道袍的弟子队列如长龙,从高耸台阶上走下,正式宣告广招天下修士。
拿到宗门下发通牒的,便是通过玉简初选的预备弟子。
他们可以拿着宗门的弟子牌,去城内任何一个灵宝阁任职,将会有不俗的月薪;
或者,通过眼前考验,成为天下第一宗正式的弟子。
陈飞白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扎起,不耐烦地抹过额头上飞扬的细碎额发。
他用手背挡着眼睛,叫道:“阿姊!这边!”
他们穿过重重人群……不,这只能用人海来描述。
数不清的人,数不清被拿在手里的玉简,陈飞白头昏脑涨,一脸苦相,清点自己包裹里还有多少清水和食粮。
宗门大钟再次敲响,他放下手,被人群裹挟着往台阶上走。
年轻道修昏头昏脑地迈步,惊慌回头。
“阿姊!阿兄!”
然而,浓郁白雾将他完全包裹住,这下,漫长台阶只剩下他一个人,再看不见半个刚才同行的人影。
这算什么事呢,一转头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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