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我真的非要离开不可吗?
我甚至不愿细想,驱使我起床换衣服的不过是担心被布彻尔暗地里嘲笑的自尊心,这事实太浅显也太伤人了。
我努力想象自己正要出门游玩,洗漱的时候仔细地刮了胡子。因为太久没有好好打理自己,我变得手忙脚乱,从浴室里出来,浑身都是松针须后水的味道,但意外地感觉不错。须后水和伤口带来的这种轻微刺痛感让我感觉活着。
走出门站在正午的阳光下让我莫名有些畏惧。我在镇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心烦意乱,不知道要往何处去。我最近刻意地回忆以前的事,来温习对布彻尔的爱。原来有那么多个被我忽视的细节指向现在这种局面,只是当时我完全没有察觉。我明明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布彻尔是那种各方面都有点古怪的小孩,我和他生活在一起,对很多信号视而不见。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当然是我对一切事物的漠视,但同时,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们两人的关系。血缘的纽带牢不可破,超然于一切准则之上,就比如我总是轻易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当他杀了人,我会帮他处理尸体。
我一直以为我是如此盲目地爱着他,布彻尔·赛德斯,继承我父亲姓氏的人,我唯一的孩子。但直到最近,疑虑在越来越多个瞬间的间隙之间生长,我有一天突然意识到事情和我所相信的不太一样。失去玛蒂尔达以后,布彻尔成为了我唯一拥有的确凿无误属于我的东西,我不能承受失去他的代价,真的,所谓的爱也不过就是这样。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了。
我去了一趟墓地,高耸的铁栅栏门没有上锁,在墓园入口处,木头盖的简陋小屋子里,守墓人正在躺椅上瞌睡,我没有叫醒他。走过无数块墓碑,我终于看见了我想找的那个十字,隆起的坟茔和崭新洁净的墓碑,看起来还没有鸟兽在这里停留过。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坐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墓碑,闭上眼睛,好像有另一个人就坐在我旁边,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在家从窗户看着花园的时候反而更容易忽然心悸。佩特拉,我问,这一切都能结束吗?谁也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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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墓地走出来之后,心情变得很压抑,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散步的路上,经过餐馆,远远闻到里面潮湿餐桌布的气味,开始感觉饿了。
“噢,赛德斯先生。”有谁叫我。转过头,原来是苏珊老师。
“你怎么没在学校里?”我问。
“受不了食堂了,”她说,“如果您不介意,一起吃个饭吧。我不想太靠窗,这里怎么样?”
她给了我一道选择题,比起窗边,靠墙的位置确实更有安全感一些,于是我说这很好。选好了位置也就意味着我们得一起吃饭,但我今天可能不太想和人相处,太糟糕了。菜单上的食物也变得索然无味。
“烤鱼土豆泥,”我说,“喝点什么?”
“柠檬水,”她说,合上菜单递给侍者,“就这些,谢谢。白天喝酒对身体不好,我姑妈在德怀特的戒酒疗养院做护士,回来给我讲了太多酒鬼的例子。”她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向我,并没有针对的意思,语气很诚恳,我却变得更局促了。
对于一个嗜酒的人来说,德怀特这个地名因为戒酒疗养院沾染上了痛苦的气息。你有病,你是一个垃圾,没人会尊重你和你的隐私——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心里这么想着,我什么也没说。苏珊真是个老师,在她面前我总感觉犯了错,说什么都缺乏底气。
上菜之前的沉默很难捱。我随便扯了一点话,问她学校的事,她顺着话题说了一些事情,频繁地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又放下来,不定时地重复这个动作,仿佛也很不自在。我听着,心不在焉,在桌子底下抠我的指甲,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对不起,你在看我吗?”问完我突然回过神来,开始有点后悔,还好这时刚好上菜,打断了这个不合时宜的直白问题。
“……是的,”过了一会儿,她没头没尾地说,“您看起来很悲伤,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愣了一会儿,刚舀起的土豆泥从勺子里滑下,落回盘中。“这应该从何说起呢?”我于是问起她布彻尔的事。布彻尔是我们都了解也都愿意谈论的共同话题,一时得意忘形,我说得有点多了,包括最近我对于亲人的爱的焦虑。苏珊听后,说:“不会是这样的,父母对孩子的爱不可能这么自私,赛德斯先生。只是有什么事情让你变得自责了。”
我没再接话,舌头上的食物开始失去应有的味道。“谢谢你。”我说,想要继续我的午餐,一低下头,眼泪一滴,两滴,落在盘子上,向下流淌,和烂泥一样的土豆泥混在一起。我放下刀叉,摸了摸脸,用手背按压着眼睛,也止不住毫无预兆不断流下的泪水。我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着手帕,苏珊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帕递给我,我用汗湿的颤抖的手接过苏珊带着香味的手帕,捂在脸上,我知道我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一个可悲的中年人,弓着背蜷缩在椅子上,压抑着哭声,像打嗝一样剧烈啜泣;旁边投来带着嫌恶的探究的视线,我却因为难堪而更加难以自控。
第二天人家就会开始传小道消息,比如在学校教书的那个苏珊把一个离异男人甩了,那个倒霉蛋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声大哭,诸如此类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像这样毫无预兆地流泪,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我经常哭得大脑缺氧,连声音都听不清。我一直在道歉,我很抱歉,窗外的阳光实在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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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伊被狠狠trigger到了…!
第32章
所有事情都被你搞砸了。苏伊·赛德斯。我对自己说,下一次苏珊再也不会和你打招呼了。
与她分别之后,我在租书店待了一会儿,直到被店员赶走。天色渐晚,是时候来点酒了。我坐在酒吧吧台,放着意大利语歌的唱盘循环着同一首歌,每唱到结尾,就有近五秒的卡顿。头昏脑胀,眼睛浮肿得难以睁开,隐隐有种反胃的感觉。我想回家。不管会不会被笑话,我很想念我的沙发。
刚准备离开,探长和他那些闹哄哄的朋友就走进酒吧,他们看见我了。如果现在走开,好像避之不及一样,我不愿意这样,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原地,没什么比这更糟了。在余光里,探长指着我,向他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大笑起来,比划着下流的手势。
我握着杯子的手逐渐收紧,扭过头不去看他们,那些笑声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谈论我,我还呆坐在原地,酒保走过来,好像想说什么;我瞥了他一眼,他愣了一下,主动给我续了一杯冰水。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那边的声音小了,没有再听见探长的声音,这家伙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了。他们像要离开,结账的时候又闹了一阵,我听见老板和气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他们中的两个留下来把醉得一塌糊涂的探长抬走,其他人各自离开了。我看着他们都推门出去,我结了帐,也跟了上去,远远跟在后面。
我看见他们把探长送回家,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摸出钥匙来开门,轻车熟路,看来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一个独居的老单身汉,天天出来买醉,然后让跟班把自己送回家来,真够可悲的。等到那群人走后,我从侧边的窗户翻进探长家的浴室,探出头看见他背对着我歪在沙发上,发出呼噜声。
我轻手轻脚地从浴室走出来,心跳很快,手也在微微发抖,有一个声音在头脑里大叫着要我赶紧停止发疯原路出去,说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走进他的卧室,看到床头有一个盒子里放着很多药,我把它们拿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字,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右耳正在耳鸣,无论我怎么做吞咽的动作都没能缓解。我头晕目眩,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晰:这是阿司匹林。我剥了一颗塞进嘴里,艰难地干咽下去,片剂的苦味残留在舌根上。盒子里还有治疗癫痫的药物,一些莨菪碱,我把说明书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记错,然后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成型。
我取了一些山莨菪碱片剂,带到厨房,用刀柄在砧板上碾成粉,咚。咚。咚。有一些碎屑飞溅出去,不知道落到哪里。
“谁?”一声含糊的呼唤从客厅传来,我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往外看,他又问,“科特,是你吗?”
“是的。”我应声。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接了一杯水,把那些粉末和碎片扫进杯子里,过量的药剂不溶于水,整杯浑浊的水看上去肮脏而不详,稍有神志的人都会拒绝饮用。
我端着这杯水走出厨房,探长窝在沙发上,嘴里嘟囔着什么,眼睛完全是浑浊的。我把那杯水放进他的手里,帮他握住杯子,送到嘴边。他困惑地咂咂嘴,顺从地张开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已经咽下去了。紧接着他一把推开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伸着舌头干呕。那味道恐怕很恶心,我知道。我把杯子小心地放在茶几上,坐在他的对面,脑袋晕晕乎乎的,右耳还在耳鸣,左耳是探长撕心裂肺的呛咳声。
“怎么是你?”过了一会儿,他朝我大喊。我们的探长看起来清醒了不少,而吃了阿司匹林之后我的头也不那么痛了。
“感觉就像在小船里漂浮,对吧?”我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莨菪碱,可以做止痛剂,也用于治疗癫痫和晕船,过量服用有可能引发头晕、心跳过速等症状,患者往往会变得温顺而困惑,我不确定探长现在到了哪一步。他的呼吸很急促,眼神失焦,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滑坐回去,我的视线一阵清晰一阵模糊,这时看不清他五官扭曲的脸,我猜那是一种类似绝望的表情。
他从腰间抽出手枪,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上膛,我也把我的枪拿出来,尽量缓慢地装上子弹,不希望被看出来我的手也在发抖。
“那个孩子是你什么人?”我问。
“……什么?”
“我在警察局里见到的那个。”
“是我妹妹的孩子。”
我想起那天在审讯室的情景,现在就好像角色调转过来了。
“嗯,他几岁了?”
我听见一声咔嗒上膛的声音。
“嘘,嘘,别这么紧张,”我说,“咱们来聊聊吧。”
探长警惕地看着我。
“你见过布彻尔吗?我的儿子,他的眼睛和我很像,”我指了指我的眼睛,“就快要成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你要报复我。”他说。他的眼睛不断地失焦,然后又很努力地聚焦在我身上。我没有理会,毫无头绪地讲起布彻尔小时候的事。
“他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突然患上荨麻疹,胳膊上几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肤。我像制服一个犯人那样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抓烂自己的皮肤,”我一边回忆一边说,“我还记得……他那时候那么小,一直在哭,不断地挣扎,又钻进我怀里,眼泪不一会儿就打湿了我的前襟。他高烧不退,我抚摸自己的皮肤竟然也会感觉刺痛。”
“荨麻疹……”他说,“但他后来也痊愈了。说到底,这关我什么事?”
“与你无关吗?”我说,“可是你硬了。”
在我谈起小时候的布彻尔的时候,他的腿间就不合时宜地隆起一个可耻的弧度。他沉默了一会儿,眼泪淌下来,渐渐变成呜咽,就像在那个封闭的小房间里时那样。
“你真恶心。”我由衷地说。我开始后悔提到布彻尔,觉得他被玷污了。
话音刚落,探长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持枪对着我,这时他的手臂已经不足以维持平举的姿势,无力地向下滑。我举起枪,枪口抵着我自己的太阳穴,他本就困惑的表情凝固了一下。
“我不害怕死,只是害怕孤独,”我说,“你不觉得厌倦吗?”
他的手在发抖,一句话也不说。
“在这个世界上,你那种肮脏的愿望一辈子也不可能实现。还是说已经实现了吗?你在为什么而愧疚?”
他痛哭着摇头,放下枪,大概已经握不住了。
我耐心地看着他。这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很真诚地发出邀请,我的手枪里装满了六颗子弹。“来吧。”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一次抬起持枪的手,但这一次他把枪口对准自己。我笑起来。“你想和我一起倒数吗?”我说,闭上眼睛,“三,二,一。”
嘭。一声枪响。
我放下枪,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脑袋歪向另一边,血液呈喷溅式洒在墙面,顺着墙体向下滑。
他的尸体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歪倒在沙发上,太阳穴上焦黑的孔洞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在沙发上晕出一片深色,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困惑。我的确打算开枪,刚才不知为何没有扣下扳机,一刹那之后的现在只剩下一片虚无。许久,我起来洗了杯子,用布从内到外擦洗了一遍,倒扣在流理台的桌面,打开窗户,翻出去,关上窗户,夜色已经很深了。
**
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我把原本装好的子弹重新卸下,放在另一侧口袋里。身后一阵小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几声犬吠,我转过头,被从另一侧拍了一下肩膀,我又把头转过去,看见亨特和他的狗。
“你还好吧,”他问,“你怎么是从探长家那个方向来的?”
我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借口。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呢?我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他,亨特逐渐皱起眉头,喉结上下滚动,拉了一把狗绳,阻止那条狗想要蹭我的腿的举动。
“你……”
“滚。”我说。
第33章
我浑身湿透,在砸一扇门,门板晃动,发出连续不断的嘭嘭声,拳头开始隐隐作痛。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扇大门愿意为我敞开呢?我真的很孤独,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但与我无关。
突然,门开了,我跟着向前栽倒,被一个人托了一下肩膀,站稳。我抬起头,看见西里安。他眼中的困惑让我感到很羞耻,想要马上逃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请自来,明明他每一次邀请我都没有赴约,我一回过神就站在这里了。我含糊地道歉,转身欲走,身体踉跄了一下,又一次被他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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