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警察的印象就是一个可以合法冒犯人的职业。钟表的指针一格一格跳动着,一问一答的对话还在继续,你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儿是什么时候,你们说了什么?给我描述一下你们的晚餐,那晚天气如何?
突然,进行到一半的对话停顿了一下,又回到开头,有的问题重复了三到四遍,我已经搞不太清楚了,仿佛一直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那盏灯仍然照着我,几乎烘烤出了热意,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半封闭的小房间里有一股怪怪的潮湿毛皮的气味,像动物一样,我很多次需要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揪起领子来闻闻、确认这怪味不是我身上发出来的。我的双手交握在膝头,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又松开,右手虎口留下一个很深的半月形的掐痕,脚趾在鞋子里动来动去。
“……我说过,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没办法记得像昨天那么清楚,”当他再一次质疑我对一件东西的描述前后略有不同的时候,我说话的音量前所未有的大,“她失踪都有两周了,过了这么长时间,你能立刻说上来这段时间吃了几顿饭吗?”
探长一言不发地在纸上刷刷地写着,然后停了笔,抬头直视我的眼睛,面无表情,但我似乎从他紧绷的嘴角看出了一丝压抑的笑意。
沉默。一滴汗珠从额角慢慢滑下来,渗入了鬓发之间。在我的头顶上,钟表的指针咔咔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沉默。脑海里回想着刚才说过的话,然而非常混乱,全部都是一些零碎的无用的信息,阴雨天,那些晚餐的食物,还有什么?
“苏伊·赛德斯,”他开口,一字一顿地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我家,她和布彻尔一起来,我们一起吃的晚餐。”
“什么时候?”
“……”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晚上,7点左右。”
这不是我的错觉,他真的在笑。他指了指我的头顶,那里挂着时钟:“不是这个时间。”
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来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然离我这么近。他伸手扣住我的后脑勺,揪着我的头发,强迫我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棕色眼睛里我扭曲而渺小的倒影。
“放开我。”我说。我的声音又变得和平常一样小了。
“嘘,苏伊·赛德斯,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得回忆起来。”
“我说过,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很久?”他松开我,转身从桌上拿起那个记录本,装模作样地浏览了一下,然后说,“‘她失踪两周了’你刚才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它自己从嘴里跑出来了,没法否认。但我很快地补充,“我是说,报纸上面登过寻人启示。”
“你怎么确定时间?”
“我并不确定,”我说,“你这是在钻空子。”
他沉默地看着我,自顾自推开窗户,点了一支烟。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大概连中午都没有到呢,布彻尔还在上学,不知道在他放学前能不能回得去?我惴惴不安地坐着。今天没有来得及喝咖啡,早上起来,也没有喝酒,我感觉越来越疲惫了,脑袋昏昏沉沉,一种不合时宜的困倦袭来。
探长好像把我忘了似的,独自抽完一支烟,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推开门出去,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的沮丧警官走进来,抬抬下巴,示意我站起来跟他走,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在他身后,被他领进一个非常小的四方格子房间,房间里有一扇很高很小的窗户,焊着铁栏杆。我感觉有些不妙,转头正要询问,他竟然已经在门外了,当着我的面关上了铁门,我冲过去拧门把手,然而门已经锁上了,我听见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渐远,哪怕隔着门,也能想象到那个年轻人把钥匙勾在食指上,拖着脚步走远的样子。我靠在门上,用力砸了一下铁门,慢慢滑坐在地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看见有一只黑漆漆的甲虫朝我爬过来,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它用头部轻轻探了一下,就顺从地爬上了我的掌心,它那些脚在手心里爬动的时候痒痒的,我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把它拨得肚皮朝上,它惊慌地挣扎了一会儿,突然不动了,开始装死。有的时候虫子也会像人一样有一些故作聪明的举动。
我从地上起来,把它轻轻捏起来,放在墙上,推着它爬到了小窗户那里。它上了窗台,在那上面徘徊,时不时探出头来,过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也许是爬出去了。
我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张小床上,有一瞬间想到要不要去再砸砸门、大喊两声之类的,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人是不可能说得动铁门的。
我躺下来,头脑很混乱,但不怎么害怕,甚至还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释然,就这样,我竟然躺在这张糟糕的小床上睡着了。
**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觉眼前有道阴影,睁开眼睛,看见探长站在窗边,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睡得不错。”他说。
我坐起来,干笑两声:“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醉酒闹事给拘留的经历。”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把你关在这里吗?”
沉默。
“我们在林子外的那条泥路上发现了车辙的痕迹,在这个地方有车的人可不多。”
“你知道绕过树林就是药厂,我经过那里很正常。别想把脏水泼在我身上。”
“是吗?”他说,“我们还在林子里发现了脚印。”
“什么样的脚印?”
轮到他不说话了。
我松了口气。他们很可能实际上并没有掌握什么有效的证据,这是想诈我呢。
“得了吧,”我说,“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想借机整我。”
“我确实有权力关你一段时间,”他说,“为了调查。”
“我要律师。”我说。
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你要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作为嫌疑犯给抓走了,你就去吧,打电话找他妈的律师,好让你躲在背后哭哭啼啼,”他说,“你去芝加哥找个好律师吧!”
他妈的!我再也受不了这个蠢货了,猛地站起来,用全力搡了他一把,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骨头咔地响了一声。我喘着粗气,搓了一下鼻子,几乎立即就后悔这么做了。如果在大街上,还勉强可以转头就走,在警察局里打警察算什么事啊。
我非常不情愿地朝他伸出手,想拉他起来,探长瞅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捏得很紧,像在军营里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大兵在桌子底下较量那样,我也暗自使力,紧咬牙关不发出痛呼。
他借着我的手站起来,突然将我一把拽过去,紧接着一拳捣在我的胃上。我毫无防备,干呕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松开了他的手,身体不断地向下滑,直到跪倒在地。我的后背全是冷汗,胃部剧烈痉挛起来,呼吸浅而急促,像在抽噎。
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探长在我周围踱来踱去,凉凉地说:“怎么哭起来啦,赛德斯先生。”那双旧皮鞋走来走去,最终又回到我模糊摇晃的视线之内。他站在我的面前,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是那种喜欢男人的变态吗?”
我抹了抹嘴,抬起头来:“关你什么事?”
他抬起我的下巴,要我看着他,突然毫无预兆地用手背甩了我一巴掌,我的脸偏向一边,茫然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对我拉开了裤子的拉链。
——
嗯……别说是“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代都没几个人有车呢……但是篡改历史这种事我已经干得很熟练了。
苏伊又给欺负了!好可怜哦。
第29章
救命……
如果我喊救命的话,会有人来救我吗?
我就这样看着他拉开拉链,把那玩意儿掏出来,几乎碰到我的鼻尖。我闻到动物般的腥臊味,现在我知道那种挥之不去的湿皮毛味就是他身上的味道,一个就快老了的人的味道。我闻到权力。
我别过脸,闭上眼睛,既不顺从也不反抗,沉默。
“不,不对,该死的……”
等了一会儿,我听见一阵压抑的抽泣,正感到奇怪,紧接着右脸就挨了一下,我倒在地上,完全被打懵了,右眼被刮得肿起来,无法睁开,眼泪瞬间淌湿了半张脸。没等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这个疯子一脚踢在我的膝弯,膝盖骨猛磕在地上,根本找不到机会反抗,他像疯了一样殴打我,我只能抱住头蜷缩在地,最后连惨叫都变成了无力的呜咽。
就在我以为要被打死的时候,突然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在耳鸣中,我听见衣物窸窸窣窣地摩擦,拉上拉链的声音那么突兀,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我紧紧抱住头,浑身颤抖,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巨大的荒谬顷刻间涌上来。
在开玩笑吧,拜托,他难道就这样甩着屌对我拳打脚踢……
我的脑子完全变成了一团浆糊,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嘴里的血沫呛进气管,口水从嘴角流出来,笑声里夹杂着咳嗽和干呕。他恼怒地大吼着:“你他妈在笑什么?”我抬起眼睛看他,他后退了半步,拔出枪来对着我。
我终于想起来,我的确曾见过他,就在我的药店里。我们的小镇探长绕着药店货架转了一圈又一圈,趁着没有人的空档,突然快步走到收银台前,当时我在看报纸,报纸上有半个版面是关于赛马的消息。
“我失眠,”他说,“给我一点药。”
我告诉他这里有一些彩色的小药片,蓝色的吐诺尔,红色的速可眠,橙黄色的维生素,随你选择。
他说他感觉疼痛。
那么,也有阿司匹林。如果不那么严重就吃布洛芬。
“不,不对。”他说。他闪烁其辞而长篇大论地向我解释说他身体很好,只是感到莫名的痛苦。我明白了,这大概是心理上的问题,你老婆出轨吗?当然我没有真的这么问。
我告诉他,毫无理由地心痛时吃阿司匹林也会有效果,因为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安慰剂——我没在开玩笑,请你务必不要砸我的柜台,这是玻璃做的。
“你是医生!”他朝我大吼,“如果你他妈连病都不会看,干嘛要开药店?”
我把报纸平铺在桌上,摘下眼镜,压住报纸的一角。我从抽屉里拿出手枪,放在柜子上,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如果止痛剂都没用,不如试试这个。”
我记得他当时暴跳如雷。他拔出配枪,枪管抵着我的下巴,就像现在这样。不同的是,我那时候吓坏了,现在却可以看着他的眼睛,往地上吐出嘴里的一小片碎牙。我和他都在发抖。
房间非常闭塞,像一只密封的罐头,我闻到失败。
我想到他把他的小侄儿抱在腿上,这个孩子呆呆地望着墙角,像人偶一样,任由他摆弄。这个孩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漂亮,那些鼻梁上的褐色雀斑,招风耳,胳膊上未褪的红疹,看起来脏兮兮的,又矮又小,一脸麻木,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没有谁会比他更像个孩子。
“你愧疚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提起来,死死盯着我,腮帮子鼓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感觉他又要揍我了,紧紧闭上眼睛——
咚咚。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抱歉,探长,你还好吗?”是那个沮丧警官的声音。
僵持片刻,探长一松手让我又跌在地上,转身一脚踢翻了椅子,这巨大的响动引来了一阵更加不安的敲门声。
“……滚开。”探长低头对说,我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半边脸颊针刺似的肿痛,满嘴都是腥味。他把枪收回枪袋,就要开门出去。
“你能给我一杯咖啡吗?”我问。
他摔门走了。十分钟后,我得到了一杯热咖啡和一张毯子,是那个年轻的沮丧警官拿进来的。他还端了一只脸盆进来,里面浮着毛巾,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眼睛难受吗?”他问,没等我回答,就把那个该死的灯转开了,我有点惊讶,尤其是当他把食指竖在唇边,对我做了一个消声的动作。我往墙角靠了靠。
“别害怕,”他搬了张椅子,坐在我面前,“如果你不介意……”他凑过来,很小心地伸出手,试探地碰了一下我肿起来的右眼,非常痛。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躲开他的手;他也像是被烫了一样把手收回去,皱着眉头,很抱歉的样子。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目光飘渺而柔和,我感觉好像正被教堂里的圣像慈悲地注视着。“你受了很多伤,”他说,“真可怜。”
我难堪地垂下眼睑,别过头去,他轻轻捏托着我的下巴,要我抬起头,用湿毛巾给我擦去脸上的脏污,动作非常小心,这种谨慎几乎有些怪异。从我第一眼见他到警察局的这一路上,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现在却忽然变得这么温柔。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他的睫毛轻轻颤抖,下面是雾灰色的眼睛,刻意放浅的呼吸拂在我的皮肤上,带起一阵战栗。
“你可以叫我西里安,”他说,“你呢?”
“……”
我没有说话,紧接着,他——西里安又把我弄痛了。“对不起。”他说。
“赛德斯。苏伊·赛德斯。”我无可奈何地说。
他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很奇特的名字,苏伊。我记住了。”
我不喜欢陌生人叫我的名字,尝试着换了个话题:“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一般来说,最多能关你两天,但如果有人能来保释你,时间就会短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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