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害怕二姐,他总是跟着我。我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傻弟弟,但是赶不走他,如果让我爸发现我欺负弟弟,他会揍我,然后我这个弟弟就在旁边吮着指头。有一次我趴在沙发上,我爸把皮带系回裤腰上,走了。弟弟凑过来看着我,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仇恨、愤怒等等的情绪,他甚至摸了一下我晾在空气里的红肿的屁股。我跳起来,像疯了一样大吼大叫,把手边所有的东西砸向他,他被我打跑了,好久没有再来缠着我,直到一个月后他掉了一颗牙,他把那颗小小的臼齿泡在双氧水里,发得很白。有一天我发现这个泡在双氧水里的东西出现在我的桌上,我以为这是恶作剧,把它从下水道倒掉了。
他发现牙齿消失之后开始无休无止地尖叫。一开始,妈妈尝试安抚他;等到我爸回家,把尖叫不止的我的弟弟抱在膝盖上哄了一下,但是警报一样连续不断的尖叫最终只让他又一次解下皮带。那是我弟弟人生中唯一一次哭出了声音,像某种受伤的小型野兽一样又尖又利,直到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为止。
我从这一次开始想跟他重归于好,但是他——这个好像外星球来的固执的家伙,从此把我永远地关在了门外。他在我挨打的时候仍然会站在旁边看,他还在换牙,这是后来我用晾衣架把他勾回岸边,看见他肿胀的脸上大张着的嘴里豁了一个口的时候发现的。
我记得有一次,暑假的午后,我一觉睡过了最热的点,起床的时候感觉茫然极了,半边身子被凉席压出红痕,我一边挠着皮肤上凹凸不平的印子,一边走到楼下去,从早已没有冰了的冰桶里拿了一瓶牛奶,我听见楼上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懒得回头。
牛奶不冷,不知道是不是馊了。我先是用舌尖尝尝,还可以,至少不是酸的。然后抿了半口,在嘴里咂咂,确定没什么问题,就正常地喝了起来。吞咽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我喉咙里卡了一下,太大了,没咽下去。我吓了一跳,扶着水池把它吐出来——水池里的是一只甲虫。褐色的、四脚朝天的,浑身沾满牛奶的甲虫。
玻璃瓶装的牛奶脱手砸在地上,一声脆响,碎片弹起来划破了我的脚背,奶臭味瞬间弥漫开来。酸水一阵一阵地上涌,我扑在水池前呕吐,这时,二楼传来小孩子不辨性别的尖锐笑声。
我猛地抬起头,嘴唇湿湿的,沾满吐出来的牛奶和唾液,这些液体挂在嘴角上,像蜘蛛降落一样缓缓落在水池里。
我那个弟弟站在楼梯上,一边用力拍着栏杆一边像尖叫一般地大笑,朝我喊着:“白痴!白痴!白痴!……”
他用力地拍着栏杆。
砰砰,砰砰,砰砰。
“苏伊!”
门外传来的拍门声把我瞬间惊醒。我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急促地呼吸,心跳极快。我的颤抖的手伸进嘴里,四处搅了搅,小心翼翼地吞咽了一下,慢得能感受到喉结上下滚动的轨迹。
什么也没有。我如释重负,原来是梦啊。无论是那颗牙齿,还是牛奶里的甲虫……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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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原封面太血腥了,应编辑要求换了一个……不要不认识我了噢
番外 记一次购物
超市离我们家很远。不过有时候如果我觉得开列一张需求清单很麻烦,就会和布彻尔一起去超市,偶尔走在路上遇到熟人,他们说:“你儿子比你高了!”我就转过头来看看他——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彻尔长得比我还高了。怎么回事呢?就好像在园子里撒下一把种子,也没有管照它,有一天它自己就冒了出来。
我问他:“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就是这样牵着我走。那时候你只能抓住我两个手指。”我勾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握在手心里。他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把手抽回去。
“害羞啊?”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问:“你带钱了吗?”
“带了。”
“看看口袋吧。”
我往上衣口袋一摸,什么也没有。我又掏掏另一个兜,把两个裤袋都翻出来,全是空的。我傻眼了。这时候,布彻尔不慌不忙地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钱包,还有家门钥匙,问:“你知道我在哪里找到的吗,爸爸?你的牙杯里。”
“啊?”我说。
他笑起来。他在捉弄我呢!
我印象里布彻尔还非常小,但是同样是在我印象里,我很早就把很多事情交给他做,比如做饭。家里少了什么,往往是他知道,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就好像提前变成了一个患痴呆症的老人,被自己的亲生孩子带在身边,看他熟练地挑选要买的东西,果酱,牛奶,洗发露……像小孩儿似的,很为这个场面感到惊奇。
“旁边有一家书店,你记得吗?”我问。
他说他记得。
书店的墙上挂着地图。一张世界地图,一张全美地图,以前我经常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扶着骑在我脖子上的布彻尔,指着地图教他认那些州的名称,还有对应的历史人物……那个时候他对历史很感兴趣,我还以为他不会去选理工的科目呢。
“妈妈去了哪儿?”我问。
他啃着手指。小孩子就是这样,注意力会莫名其妙跑到别的地方去,就像灵魂出窍。你不能总是强行把他拉回来,不然灵魂会掉一部分在外面的。
过了一会儿,他说:“宾夕法尼亚。”
对,我说对。1776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什么要买的吗?”布彻尔问我。
我想了想,拿了一只塑料的浇花壶。我告诉他家里的被老鼠啃坏了,但是,那些玫瑰……
我们家后院就有一点玫瑰,原来是很大一片,现在死得差不多了。我和布彻尔都不怎么管她,不过,我大概很难想象花园里完全没有玫瑰花的样子。玫瑰是一种很俗的花,尽管如此,大家一提到她都会变得宽容起来。
回家的路上我们谈到那些花。
“这是你妈妈的玫瑰,”我说,“当年她一拍脑门非要种花,就像非要生你一样,我没怎么关照过她。”
“这么说,它是习惯被冷落了?”
“那就得问问花了,”我说,“也许是因为她舍不得玛蒂尔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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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番外是在一切发生之前~大家双十一都买了什么哇
第24章
外面有人敲门。我从床上翻下来,连滚带爬地去开了门,是亨特。宿醉带来的反胃和头晕的感觉和门口亨特的脸联系在一起,后来我每次看到他都感到微妙的恶心。我的胃在一阵一阵地抽搐,急不可耐地要把门关上,他却伸手来挡了一下,手里夹着一封信。
“你的房东敲不开你的门,竟然找上我来了。”他说。
我从他手里接过信,把他的手推出去,关上门。
“喂!”
他在门外嚷嚷着,而那时候我扑在水池边上,把昨晚没消化完的那些东西通通吐了出来。
这天以后,亨特开始经常出现在我眼前。有时候我在厨房洗碗,会看到他遛着狗从外面经过,他那一头橙红的卷发非常显眼,远远看去,好像一只狐狸路过草丛。
有一次,他敲响我的门,说:“我家没有咖啡豆了,你能请我喝一杯咖啡吗?”
我用食指戳着他的胸口,恶狠狠地把每个单词从牙齿缝隙里挤出来:“我跟你没有好到这个份儿上,亨特。如果你下一次再随随便便拉开我的栅栏,我就一枪打烂你的脸。”
亨特挑了挑眉,握住我的手腕,张嘴把我的食指含进嘴里,咬了一下才松开。然后他放开我的手,我看着食指上一圈牙印,毫不犹豫地朝他的脸挥出一拳——被他接住了。他抓住我两边手腕,半推半挤地把我按在墙上。
“嘿!”我说,声音很大,只是听起来效果不尽人意。
“酒馆的老板告诉我,你老婆好几年前就跑去俄亥俄了,”他凑在我耳边说,“这么多年,你这个漂亮儿子把你看得紧紧的,你不寂寞吗?”
“滚。”我说。
亨特叹了口气。他捉着我的手,把它探向他的裤子。当我碰到一个硬的东西,我的脸都憋红了,但是张开五指触碰它,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枪的形状。
“你想猜猜看吗,保险栓开了还是没开?”
我盯着他,那副表情大概很是惊恐。
“好孩子,”他说,这个词恶心得我一哆嗦,“如果我现在放开你,你会给我一杯咖啡,对吗?”
我看着他,还有他那双讨人嫌的绿眼睛,让我想到佩特拉眼睛的颜色。我违心地点了头,他缓缓松开我。
我立刻抽回手,甩了甩手腕,他的手搭上口袋里的枪。我嗤了一声,忽略后背发毛的感觉,转身去泡了两杯咖啡,然后我们坐在客厅里。
“轻松点,”他说,“干嘛臭着脸呀。我只是想和你搞好关系嘛。”
“我不知道什么关系能靠手枪来建立。”
“没有吗?你又不是没摸过我的枪。”他促狭地说,语气本身就很下流。我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他笑起来,作举手投降状。
我警告他布彻尔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回家了。他听完琢磨了一下,说:“全世界会怕你儿子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
我冷笑一声,没有搭腔。
每个人的口袋里都可以有一把枪,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如何拉开保险栓。不是谁都敢开枪,射杀动物和射杀人也完全是两回事。
你怎么知道你隔壁住了一户什么人?
他无视了我的沉默,自顾自地环视我的房子,突然说:“你不信教。”
“我只在摔倒的时候喊上帝。”我说。
他听了大概觉得很有意思。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那你在抗拒什么?”
“什么?”
“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很多。”
“没有什么‘我们’。”我指正。
“拜托,别摆出老学究的样子来,”他说,“你知道芝加哥有多少人?那些走在街上的男人,你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异常。但就是刚刚也许和你擦肩而过的那个,他更喜欢他女朋友的父亲。”
“那不关我的事。”
“是吗?”亨特说,“那你儿子呢?”
我没说话。布彻尔,他呢?我进过他的房间,看见他还把我的年轻时候的照片压在玻璃桌板下面,旁边是报纸上剪下来的佩特拉的笑脸。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把我的照片和死人的照片摆在一起,让我感到有点毛骨悚然。
有的人会杀死自己的爱人,有的人会杀死自己的仇人,我不知道布彻尔怎么定义佩特拉。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时冲动,就像他这时候把我作为性幻想的对象,无论如何,都会过去的。
“他只是年纪还小。”我说。
亨特看着我,平静地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轻轻搁在桌上,然后哈哈大笑。他好像一张刻满了笑声的唱盘,单调的讽刺的笑声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我非常恼火地打断他,然后就像他来时那样,用枪顶着他的腰,把他赶出我的家门。左轮的枪口正对着他,这个红头发的疯子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为什么这么严肃啊?”
“无论我跟你发生过什么,”我说,“我都跟你不是一路人。别像个迫不及待要找玩伴的小孩子一样,蠢货。”
“你当然可以不承认,可是我看得出来,”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他说,“你跟我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你骗到了一个肯为你生小孩儿的倒霉女人。”
第25章
亨特被我赶走后不久,布彻尔就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在玄关踌躇了一下,默默把地毯摆正,然后回到房间。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也一言不发,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神落在我的右手上,食指根部被亨特突然发疯咬出的牙印还留着浅浅的凹痕。
我稍微有点紧张。其实一个喝了酒的人身上出现任何痕迹都不奇怪,但我什么也没说。解释就是心虚的反面,是有这种说法吧?
我不说,布彻尔也什么都没有问。他好像不在意了,筋疲力尽,整个人陷入一种虚无的状态。玛蒂尔达走的那段时间我也是这样,因为我们还没有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也无力承担事情的结果。
一直到吃完饭,我们俩都沉默着,在这种无言的空气中,他明显松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布彻尔洗澡的时候,我去他房间里,偷偷拉开他的书包看了看,里面空空的,他没把课本和作业带回来。我从侧兜里掏出了一团纸,内容是数学测验,上面只写了名字,一题也没有做,0分。
我把那张考卷重新塞回去,离开了他的房间。晚上睡觉之前,布彻尔敲响了我的房门,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又陷入沉默。
我只能以同样的沉默回望他。他问我这些都会过去吗?我告诉他是的。我没有告诉他有些事你得为之付出一生,甚至更长,更长。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暴雨惊醒。噼噼啪啪的雨点撼动窗户,哐哐作响,厨房里开水壶吱吱响。我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布彻尔正在煎鸡蛋,我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坐车去上学,然后又倒回床上,睡着之前挣扎着想道:我得把这窗户修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把我再次吵醒。
我打开门,亨特牵着狗站在门外,他浑身被淋得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副画。
“我没有带家门钥匙。”他说。
“去找锁匠。”我说。
小羊抬头朝我汪汪叫,抖了我一裤腿的水,凑上来闻我,亨特尴尬地拉了一下狗绳。我本来想说那就让他把画和狗留下,但他的头发不断地滴着水,好像他也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正在下雨。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个讨厌的人,湿漉漉地站在那里说他无家可归,竟然让我感觉很可怜。所以我让他进屋了。我给了他一条旧毛巾,一条我不要的裤子。我允许他坐在沙发上。
亨特用我给他的旧毛巾擦狗。大狗把下巴搁在他的膝头,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原本沉郁的表情瞬间松动了,笑起来,摸了摸它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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