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第十三天,伯努瓦醒来时居然撑着床坐了起来。尼贝尔扑上去抱住他,肩膀微微发抖。伯努瓦感觉颈窝凉凉的。
“你的胡子很扎。”伯努瓦轻轻说。
“我忘了剃,你别看我。”尼贝尔的声音闷闷的。
伯努瓦的声音有点哑,声线很轻,好像浮在空中:“我就要看。”
他往后一仰,扶着尼贝尔的脸。尼贝尔眼圈通红,伯努瓦帮他揩泪,用大拇指擦,发现根本擦不完,就用手掌去拂。
“别哭了,尼贝尔,我这不是醒了吗?”
第35章
“我差点以为——”尼贝尔把剩下的字吞进肚子里。
“以为什么?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别乱说话。”
“如果我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那我就一直等你,等到你醒为止。”尼贝尔眼泪好不容易停了,此时眼圈通红,平日里波光粼粼的眼睛浮着碎光,像是波浪下的火焰。
伯努瓦听了直笑,但因为病了,他的笑容也有气无力的:“为什么要等我?”
房间里很安静,蒸腾着醋味和药味。尼贝尔的脸泛着激动的红晕,伯努瓦的脸却很苍白,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唯有鲜艳的眉毛是脸上唯一的亮色,此时微微蹙着。没等尼贝尔回答,他又问:
“为什么要等我?你等我醒来做什么?”
尼贝尔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只一个劲盯着伯努瓦。
“你为什么不说话?”伯努瓦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像是落叶一样轻飘飘的在地上打旋。他捧着尼贝尔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尼贝尔又回想起了伯努瓦生日宴时的心跳声,伸手握住伯努瓦放在自己脸上的手。
“你不知道吗?”尼贝尔慢慢凑近伯努瓦的脸,声音低得近似耳语:“我为什么要等,你不知道吗?”
随着他的靠近,伯努瓦低下了眼睛,淡色的眼皮透出青蓝色的细细的血管:“我该知道什么?你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万里无云,整片天空泛着灰白色。太阳像一个模糊的小点,周边模模糊糊像是被晕开的颜料。楼下的用人们正忙碌着做饭熬药,查理坐在火炉边,用一张随手拿来的纸壳在脸边闪着。仔细看他脸还圆了点,因为最近没什么活儿要干。
如果从窗户往外看,可以看见后院里园丁正蹲在地上,拿大剪刀修着花圃。他的徒弟蹲在旁边,拎着毛巾水壶和小剪子。这十几天里,好像每天都是这样。伯努瓦的病只在第一天让仆人乱了阵脚,但他们毕竟已经习惯主人的体弱多病,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只有尼贝尔,在这十几天里乱了阵脚,憔悴得像干了十几天苦力。
伯努瓦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度,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简直成了两尊石像。
“我为什么要等你……”尼贝尔终于开口了:“因为我爱你啊。”
说完这话,他轻轻松了口气,好像一直扛着一个大包袱,现在终于落地。
听到这句,伯努瓦抬起眼睛看尼贝尔。他的脸如同外头的天空,愁云被风吹散,只留阳光肆意地放着光芒。
尼贝尔不等他继续说,迫切地吻上伯努瓦,好像生怕他说出一个他不爱听的字眼,好像这样就能把他想听的词句吞入口中。
他的吻很急迫,像是夜晚突如其来的骤雨,猛烈地投身地下。伯努瓦的头被他拱着,微微往后仰。尼贝尔闭着眼,伯努瓦却没有。他垂着眼,能看到尼贝尔的颧骨和鬓发,还能看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
伯努瓦默默配合着尼贝尔的动作,耐心地等待着。此时他的手已经放下,胳膊搭在尼贝尔的肩上。尼贝尔的手放在他的腰上,颤抖着不敢用力。
吻着吻着,尼贝尔舔到了一些带着凉意的水珠,落在舌尖散发着咸味。
“你哭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伯努瓦微微笑着,歪着头看他:“可能因为我也爱你吧。”
一吻过后伯努瓦的双唇如同粉色的蔷薇,露出里面洁白小巧的牙齿。他凝视着尼贝尔,黄色的眼睛澄澈透亮。尼贝尔的眼睛仿佛做梦般,睁得很大。
无视了尼贝尔的怔愣,伯努瓦收拢搭在尼贝尔肩上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拉着他倒在床上。
屋子里光线很柔和,尼贝尔两手撑在柔软的被子上,看着身下的伯努瓦,伯努瓦倒在枕头上,虽然面无血色,却凭空让尼贝尔想到艳丽的玫瑰。伯努瓦两手抱着尼贝尔的头,印上他的唇。
两个人都没有进一步,而是静静贴着对方干燥的唇瓣。尼贝尔感觉自己的灵魂顺着两人紧紧贴合的地方被抽了出去,然后尽数流进伯努瓦的双唇。
过了一会,伯努瓦皱着眉开口:“你的胡子真的很扎。”
“对不起,我现在就去剃。”他说着就要起身,又被伯努瓦拉回来。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害得我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我……”
“早知道早点问了。但是我那天一回来就病了。病来如山倒,没来得及。”
“你怎么会突然就大病一场?”
“不知道,当我伤心过度就会这样。当年我养的小狗死了,我整整病了一个月。”伯努瓦怕尼贝尔一直撑着会累,往旁边挪了挪,示意尼贝尔和他并排躺下。
“米尔夫人的孩子并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我也一定会负责,不会逃避。”
“这不是重点,尼贝尔。”伯努瓦侧过身和尼贝尔面对面,慢慢地说:“重点是我不知道你爱不爱我。”
“我爱你。”告白只要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开了个口之后爱意就如同泄洪,可以轻松从口中倾吐而出。
“你没说过,我怎么知道?你在马车上不理我,我以为是我说错话了。我想找个由头和你道歉,但你看都不看我。”他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说?”
尼贝尔叹了口气:“别哭。我不说,是因为我怕你不想听。”
“你少自以为是。”
“我不知道你分不分得清什么是爱。你以前总说我是你的朋友,说我是君子。但我从没那么想过。我向来是居心不良的小人。我怕你对我只是感激,以及你孤单的慰藉。我怕你把我当做朋友。”
“我可不会吻一个朋友!”
“前一天我们刚因为接吻的事吵架,第二天你就来吻我。我以为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挽留朋友的手段。”
“那也不见得你躲开。后来那么多次,你也都没拒绝。我看你还享受得很。”
“我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当时想着这样哄着你,有一天算一天。”
“你把我当小孩子来骗?”
尼贝尔认真想了想:“没有,我没有把你当小孩子。”
“所以你承认你在骗我咯?”伯努瓦恶狠狠地瞪他,伸手去拧他的脸。
“我不是故意的。”尼贝尔也不躲,躺在床上笑着。
“所以我生病都是你的错。”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尼贝尔把手伸上来,攥住伯努瓦的手腕。
“你手上挂的是什么?”
伯努瓦问的是尼贝尔手上的佛珠。这佛珠很漂亮,每一串都泛着均匀细腻的光泽。
“是我欠的债。”他叹了口气,转动了下手腕。佛珠上还缀着一束流苏,被一小块玉石束着。
话音刚落,这串佛珠就被伯努瓦抢了过去,戴在自己手上:“现在是我的了。”
像是生怕尼贝尔去抢,伯努瓦又补充了句:“这个戴在我手上好看多了。”
“确实挺好看,”尼贝尔点了点头:“但是……”
“好了别说了,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了。你快点去刮胡子吧!”说完,他又顿了顿:“我是不是也该剃了?”
“不用,我每天洗脸的时候都顺手帮你刮了。”
伯努瓦挥了挥手,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好了,你快去吧。”
等到尼贝尔出来时,伯努瓦正躺着看尼贝尔丢在床头的信,哭得一抽一抽的。
“看什么呢?”尼贝尔走过去,捏了捏伯努瓦的鼻子:“躺着看对眼睛不好。”
“太可怜了。”伯努瓦抖了抖信纸:“她太可怜了。亏我,亏我还——”
“她确实不容易。”尼贝尔拍了拍伯努瓦的脑袋,伯努瓦往里缩了缩,让尼贝尔躺进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可恶的巴斯蒂安,必须狠狠教训一顿。”
“对,他不是个好人。”骤然的放松让十几天的疲倦都一股脑涌上来,尼贝尔从来没有这么困乏过:“我们狠狠教训他一顿。我还得先去挣钱,要还很多很多债。”
“挣什么钱,我不是都有吗?我有很多。”伯努瓦又低声嘟囔着:“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等看到尼贝尔以及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缓下来,他叹了口气,把信纸放下,躺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好可怜,明知道尼贝尔不是什么好人,还是那么喜欢他。
但是他又对自己那么好。伯努瓦转过来,看着尼贝尔的侧脸,伸出手轻轻又戳又捏。对自己这么好的话,勉强相信一下他也不是不可以吧。
他伸手抱住尼贝尔,也睡着了。在梦里尼贝尔告诉他自己不爱他,然后四周突然着火,尼贝尔护着他,但这次两人没能逃出生天,而是一起葬身火海。
被这个梦吓醒后他睁开眼,看着怀里的尼贝尔。尼贝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伯努瓦不知为何害怕起来,一把把尼贝尔摇醒。
“怎么了?”尼贝尔问他,丝毫没有因为被吵醒生气。
“你转过来面对着我睡。”伯努瓦摆弄着尼贝尔的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腰:“这样抱着我。”
尼贝尔从善如流,转身抱着他,很快又睡着了。
第36章
第二天早上叫醒伯努瓦的是肉粥的香气。
“起床了,伯努瓦。”尼贝尔拍了拍被子,把肉粥放在床头,顺势坐在他旁边。
“大早上不是很想吃肉。”伯努瓦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耳根红红的。声音从枕头里透出来,有点含糊,每个音节黏腻地拖连着。
“那想吃什么?”尼贝尔扶着伯努瓦的肩膀,手钻到他额头底下:“总感觉还是有点烧。”
伯努瓦拿额头压住尼贝尔的手:“我觉得还好,没有烧。”
“好吧。那让他们做点青菜的。”
“我想吃你做的。”
尼贝尔试图把手抽出来,伯努瓦就歪着头瞟他,于是他索性不再动作:“也不是不行,但是我不会。你想吃的话我学一学,过两天给你做。”
“你眼睛彻底好了?”
“有时候能看清了。”
于是伯努瓦腾的一下坐了起来,抓住尼贝尔的手:“太好了!那我想吃羊排。”
“好的。”尼贝尔笑着,神色温柔得要命,让人想起晚秋时深红色的枫林,深深浅浅地嵌在山头,像一片云霞,热烈夺目。
伯努瓦的脸也变得通红:“那今天就吃肉粥吧,也不是不行。”
“那先起来洗漱吧。”
等他吃完,尼贝尔把碗拿了下去,又走上来:“你还想睡吗?”
“有一点。”伯努瓦靠着床头,“我想洗头。”
“我帮你洗?”
伯努瓦的眼睛弯着,像两弯明月:“你能洗的好吗?”
“不许小瞧我。”尼贝尔走过去捏了捏伯努瓦的脸。伯努瓦的脸又白又软,被他一捏就留下红色的指痕,像一朵梅花。
浴室里热气蒸腾,伯努瓦坐在板凳上看着尼贝尔,尼贝尔正背对着他试水温,皱着眉,扶着下巴,似乎在做什么重要的化学实验。
好不容易等他调好了,伯努瓦已经快坐在板凳上睡着了。
“好了,伯努瓦。”
由于怕伯努瓦着凉,尼贝尔没让他把衣服脱了,而是又搬了个凳子,让他躺着。
“我可以顺便洗个澡的。”
“我每天都帮你擦,只是洗头不是很方便。”
伯努瓦闭上了嘴,拿手捂着脸,耳朵尖都红了。
过了好一会,伯努瓦才开口:“我……我肚子上有块胎记。”
尼贝尔愣了一下:“啊,我有点印象。”
“是不是不怎么好看。”
“它本身不算好看,但是在你身上的时候我觉得挺漂亮的。”尼贝尔一边帮他把头发打湿一边说。
伯努瓦眨眨眼,抬起眼偷偷去看尼贝尔的脸。
“怎么了?”尼贝尔打量着带出来的香皂和一个小瓶子。那个小瓶他记得伯努瓦会用,但上面没有标签,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什么时候用。
“你是不是分不清该先用哪个。”
“这一小瓶是什么东西?”
“玫瑰水。你不认识?”
“你这上面又没个标签什么的。”尼贝尔把伯努瓦的头发挽起,细细地给他上香皂。
“我昨天做了个梦。”伯努瓦闭上眼睛,感受着尼贝尔的指腹在他头皮上轻轻打圈。
“什么?”
“梦到你跟我说你不爱我。”他细细地讲了起来,由于个人情绪的影响,讲得太急,一会儿颠来倒去一会儿夸大其词,添油加醋的,竟变成了一份对尼贝尔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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