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在听说老校长去世时,自己震撼且感动的心情,他甚至觉得校长能倒在他奉献毕生的教室里要比倒在别处幸福得多。
“在他的影响下我回到了村里的小学当老师,那时候学校已经建设得挺好了,学制也改成了九年一贯制,但老师还是缺,没办法我就得教全科,音体美需要你的时候也得顶上,忙起来特别忙。”
周楷之眉眼微弯:“我回来之前只做好了教小学生的准备,没想到还要教初中生,你是不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有多难管……”
说起教书,他就变得话格外多,这是戚然无法理解的乐趣,但他稍稍把教书之于周楷之代入成做饭之于自己,就似乎能够懂一点他想表达的了。
“……然后我就一直这样教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有个学生家长冲进了校园。”
周楷之说到这里停住了,戚然的心不知怎么也跟着悬了起来,心底的号角响起悲鸣,周楷之怔怔望着盘子一角,揭开了他从未触碰过的伤口。
那天,周楷之正在办公室备课,突然,有人在校门外高喊他的名字。
“周楷之!你给老子滚出来!周楷之!你个王八蛋!”
喊人的是村里的王屠户,他的儿子在这所学校念小三,正是在周楷之所带的班级,周楷之以为是学生出了什么问题,从办公室走出来,校长和其他老师也来到操场,让王屠户有话好好说。
“我好好说个屁!”王屠户唾口唾沫,指着周楷之鼻子嚷道,“你们不要被他骗了!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省城回来的高材生,而是个喜欢捅人屁股的变态!”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周楷之宛若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凉水,呆立原地。
叫喊声很快就引来了大批围观的人,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起哄让王屠户仔细讲讲。
王屠户一把扯过藏他背后的儿子,从他书包里拽出一本书,举得老高对大家说:“这本书就是他塞到我儿子书包里的,这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漫画,这他妈是两个男的捅屁眼!这他妈是搞同性恋!真恶心!变态!”
他骂得不堪入耳,一女老师忙把王屠户儿子的耳朵捂上,自己也转过了头,校长见事态严重,上前制止,被王屠户一把推开。
“你们学校找的都是什么老师?就这么教孩子的?”王屠户瞪着周楷之,“你自己变态就算了,还要教坏我儿子,老子他妈宰了你!”
一时间,周楷之觉得自己站在了冰川的中心,周围是慌乱的校长和同事,他们正拦着王屠户和他手里的菜刀,再往外是充斥着嘲讽和鄙夷的群众,他们中有他学生的家长,也有曾经对他竖大拇指的邻里乡亲。
透过纷乱的人群,他看见王屠户的儿子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张脸一个小时前刚来过他的办公室,对他说自己的语文书弄丢了,晚上没法背课文,他就把自己的课本装进了他的书包,贴在靠背处放得很整齐。
与菜刀一起乱舞的还有那本漫画,周楷之从未见过,他搞不懂为什么一本语文书会莫名其妙变成了一本淫秽读物。
面对众人的质问他冷静辩白,哪怕他当众还原了事情的原貌,可同性恋这种名头已经安到了他身上,就再难摘下。
他主动停了职,想在家避避风头,可反倒被外界认为是心虚不敢见人;他去求校长替他调查清楚,往日和蔼的校长却一反常态,拒不见面,还让他以后少来学校;家里人听说此事又乱翻了天,父亲暴怒,母亲崩溃,大伯一家阴阳怪气,好像这个家因为周楷之散了,明明几天前,他还是他们口中的好儿子。
母亲又开始给他端药,说这药能治病,他和母亲解释自己没病,他不是同性恋,也没有做那种事,可母亲只是哭,坐在他床头一直抹眼泪,直到周楷之喝光了药,她才端起空碗离开。
他每天都在想,干脆趁此机会出柜得了,会比现在更糟吗,可当一碗碗药送到他嘴边时,他又想着若是忍过这一时苦,或许就会苦尽甘来,流言总有消失的一刻,而他,也总会有回到讲台上的一天。
可他终是没熬过自己的奢望,在那年的教师节清晨,他趁母亲不备喝下了掺有百草枯的汤药,毒发身亡。
“这就是我的一辈子,短小,还快,爽也爽过,可最后只剩下屈辱和不甘。”周楷之笑笑,“跟早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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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楷之死的时候是26岁,来醴城三年,现在是29岁
这章刚好是第29章(┬_┬)
第三十章 都给你了
周楷之讲完后也没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抬头,他不确定戚然会怎么评价自己。
就像一名电竞爱好者在职业选手面前打了一盘比赛,结束后等着对方帮自己复盘,明知道对方不会说出什么好话,但还是忍不住想听一听。
他觉得自己的比喻有点怪。
戚然保持着听故事的姿势,沉思半晌后说:“所以到底怎么回事?那漫画怎么到那小孩书包里的?”
周楷之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我去王屠户家问过,可是我一出现就被他们赶回来,连句话都没法正常说,后来他们就追上门来骂,我家人受不了,就不允许我再出门了。”
他死后,大姐周梅之曾替他调查过,也同样阻碍重重,王屠户一家拒绝任何人来问这事,周家人也不想她再提,说要留给老三最后的体面,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至今仍不明不白。
戚然动了动快要坐僵的腿,伸手拿过茶壶碰了碰壶身,倒了杯温茶放在周楷之面前。
他看似安慰的行为让周楷之心中一暖,谁知戚然又给自己倒一杯后,抬眼说:“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憋屈了,合着活着时候就这样。”
周楷之抿了口凉茶。
“啥玩意儿都没查清楚,你就这么死了?你还真是活得明白啊?”他听着就来气,一口闷掉茶水,又倒满一杯。
戚然说归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落忍,与其说周楷之是死在自己手里,倒不如说是死在外人的嘴里,流言这种东西杀伤力有多大,他不比周楷之清楚得少。
小孩子的感觉总是更敏锐一些,戚然似乎在某个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就好像随着时间流逝,他和父母之间那点亲密的感应开始变淡,淡到需要他去无视一些东西才可以掩饰住。
他无视戚大壮往他脸上抹锅底灰的行为,他知道外面总有人说他长得不像爸妈,如果这样做能让那些人闭上嘴,脏一点也没什么。
他无视并不热络的家庭氛围,因为每当有人追上门来骂时,戚大壮和白氏都会毫不客气地骂回去,像是在全力捍卫这个有他的家。
他无视简黎明不懂事的询问和疯婶心疼的目光,认真地对他们讲自己很好很幸福,他有一套自我防护机制,采用不听不信的原则,把流言自动隔绝在外。
父母、疯婶,还有简黎明,他们都曾在自己受到语言攻击时出手相助,这些人在他的防护机制外层又罩上了一层保护网,在这张有真有假的网中,流言对他的伤害已然降到最低。
可周楷之有什么呢?
他不会自我保护,为了自证清白,他只会把自己剖开来对抗一切;有人追上门来骂,他也是秀才遇到兵;更可悲的是,家人还不偏向他,明着暗着实施软暴力,所有能过滤的网都被撕碎了,他只有被迫接受真实伤害。
对于周楷之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没有情感依靠,失去教书机会,心碎绝望之下出此下策,的确是走投无路之举。
他不是周楷之,也就无法想象周楷之在喝下农药之前想的是什么,所以他无权评价周楷之活得憋不憋屈,“你都敢死还怕活着吗”这种站着不腰疼的话更是说不出来。
况且,他自己那点破事还没弄明白呢,也没资格说周楷之什么。
但挤兑人的话已经落了地,就不好往回收,他重新烧了一壶水,水壶轰隆隆的声音听起来很安心。他问周楷之:“所以你每天早上喝的那碗药……”
“就是我自杀时喝的那碗。”周楷之说,“死于自杀的人每天都要重复一遍死亡过程,这是对我们的惩罚之一。”
戚然想到周楷之痛苦的模样,那种因为疼痛折磨而带来的表情变化是除了他在暴揍周楷之时从没见过的。
周楷之这人,平时安安静静的,一身书生气,他大概每天的生活都是枯燥平淡的,上课看书、洗漱睡觉,不会有太大的情感波动,所以他第一回 看见疼得狰狞的周楷之时想的是他竟然还有这幅样子。
果然是那碗药的问题,但他没想过是这么回事。
自己在地狱里承受的刑罚尚且是一时的,而周楷之所要承受的会在每天的同一时间到来,日复一日,永无改变。每天端到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一碗代表惩罚的药,更多的是让他记住,在选择以这种方式逃避的时候,势必要承受这种方式带来的痛苦。
他不禁想起夏无前说的,自杀的人因为一己之欲轻易放弃生命,他们犯有重罪,理应受苦。
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你后悔吗?”戚然听见周楷之问自己,“显形报复戚大壮,你后悔吗?”
戚然正要回答,周楷之就替他开了口:“不后悔吧?可我后悔了,我后悔用这样的方式结束一生。”
“活着的时候我总觉得前面没有路了,再走下去就只能往黄泉路上走。我还想着若是死了,那些说闲话的人自然会闭嘴,一条人命还不能让他们清醒吗?还意识不到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吗?”
“但当我真的到了醴城,才知道人命对于那些人来讲分文不值,反而说我是畏罪自杀。清白这种东西,不是用一条命就能换来的,至少在我这是这样。”
“所以我后悔了,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会想活着。”
水壶的开关自动跳开,壶嘴冒出的白汽恰好遮住了周楷之的眼睛,戚然收回目光,茶杯抵在嘴边。
“换一杯吧,都凉了。”周楷之朝他伸手,戚然只好把茶杯递过去。
这套茶具好像是周楷之新换的,戚然分明记得上次他打人的时候碰碎的那套不长这样。
周楷之像是很爱喝茶,倒水的姿势都特讲究,放茶叶时还用专门的工具去夹,看得戚然挪开了眼。
娘们唧唧的。
他只好看向四周,其实他在刚来的时候就想问,别的犯人房间里一贫如洗,凭啥他这能吃能喝还有独立卫浴,难道就因为多塞了几把金元宝吗?
“是丰师傅帮我选了个好位置。”周楷之倒了第一泡,“他选了个时间给我下葬,刚好轮到这个条件稍好的房间。”
戚然想说这不是稍好,是顶尖好,他路过别的门口看见里面有的连床都没有。
“他就帮了我这么多,还有一部分是家里寄来的,剩下的都是我自己赚的。”
周楷之刚来醴城时也是不被允许出门,后来因为他表现良好,获得了工作面试的机会,然后顺利当上公考老师,成为醴城有资格赚功德的灵魂之一。
“我两个姐姐隔段时间就给我寄些钱和吃的,在这儿,手叠的金元宝最值钱,她们听说后就每天叠一点,再找时间烧给我。”
戚然听了一会儿,说:“还有那个白桃味的糖。”
周楷之笑了,转身打开抽屉,掏出了一个小铁盒,打开放在戚然面前。
“就记仇吧。”自从上次周楷之偷偷吃糖没给戚然分,这家伙就一直记着,这下可算找着机会挤兑了。
“都给你了。”周楷之大方地说。
“不要。”戚然嘴上说着,眼睛却盯着糖不放,手指已经先一步捏出一颗,放到嘴里尝了尝。
味儿还行。
周楷之把泡好的茶端给戚然,叫他小心烫。
戚然把那盒糖还给周楷之,周楷之没接。
“你留着吃吧。”
“不稀罕。”戚然给他放回桌上,怕他下回再喝药没有糖可吃。
“我不用吃它了。”周楷之又把糖推给戚然,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几天都是吃完饭才喝药,胃就没那么疼了。”
戚然看着周楷之没说话,他觉得这人的脸皮简直厚到了一定程度,能这么明目张胆拐弯抹角地朝他要饭吃。
他想说与其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还不如求这么一盒糖来得实在。
毕竟他随时都可能终止供餐。
“你还想天天吃是怎么着啊?”戚然刻薄道,“等我伤好了就不做了,到时候还是各吃各的。”
“哦。”周楷之果然一副受伤的表情,垂着眼角默默去够那盒糖。
戚然啧一声,烦躁地把糖攥进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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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然:那就再给你做几顿好了,只是几顿而已!
周楷之:谢谢。(超满足)
第三十一章 驴马烂子
周楷之目不转睛地望着戚然,戚然被看得脸热,恼羞成怒给他一顿骂。
“看个屁!赶紧洗碗去!”
这回周楷之也不丧眉耷眼了,欣然直起身收拾碗筷。
就是欠骂。戚然头疼地闭上眼睛。
趁周楷之往厨房端碗的时候,他摸了把自己的脸,异常的温度让他差点没感觉出脸皮的存在。
他又把手背抵在脸上,刚觉得舒服些,周楷之就回来了。
“发烧了吗?”他伸手要往戚然脑门上贴,却被戚然一把抓住。
可能是刚才聊天的气氛还算和谐,戚然觉得周楷之在他面前自如了许多,都敢对他动手动脚了。
他咬咬牙,推远周楷之的手:“没发,你……”
没等他说完,周楷之就用另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
戚然怔愣一瞬,猛地推了他一把。
他反应过大,弄得周楷之措手不及,糖盒随着他的动作甩了出来,撞在周楷之身上,被周楷之接住握在手里。
周楷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糖盒放回餐桌,继续捡盘子。
客厅重新剩下戚然自己,他回想了下刚才的画面,觉得有点冒失,周楷之也是好意,他却跟个嫌弃同性恋的直男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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