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一片沉默,脚步声和着铃音渐渐远离,风吹过,吹碎一池春水。
明知怔在原地,紧紧攥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疼的几乎要不能呼吸。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
“明知!”慕同尘踏进殿内的一瞬间,先看见了枯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明知。
忙上前扶住他,“怎么回事?容问呢?”
“鬼神大人!”云甘棠喊道。
容问一只手攥起阿巳,脸上表情阴鸷狠戾。
“我没事。”明知垂着眼缓缓站起来,有气无力道。
俩人都没有要解释当下状况的意思。
“这是……”慕同尘眼神很快落向一旁巨型红莲,“谢郁?”
云甘棠也去看。
明知点了点头。
容问走了过来,将阿巳一把摔在地上,“我劝你不要在执迷不悟,趁早解开这厄难陀境。”
他不看明知,整个人看似已经恢复如常。
慕同尘冷哼一声,“你就是欧丝之野?”
“哈哈哈……好啊,如今可算是凑齐了!”阿巳倔强地高昂起脖颈,“慕同尘,你当初收我老师的魂魄之事,我可还没跟你算呢!”
“哦?你想怎么算?”慕同尘漫不经心笑道:“你还真是蠢啊,你以为我当初要是不收谢郁的魂魄,他便有来生吗?”
阿巳冷冷一哼,“怎么不是?”
“愚不可及!”慕同尘厉声道:“你倒还真是看得起我。谢郁不过是恶神大人的残魂,入轮回道本就是个巧合,命格簿子上无他过往来生,六道轮回亦无他归所,梗何谈来生?像他这种意外之人,总有一天会回到恶神大人身体里的……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
他斜睨向脸色渐渐苍白的阿巳,“欧丝女君啊……你可是恨错人了!”
几人皆默然无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良久,阿巳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低喃着。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白玉地面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明知看着飞舞纱幔间露出的深深夜色,叹了口气,“欧丝女君,我且问你,若是我将谢郁还给你……你如何对待他?”
容问猛地看向他,手攥的泛白。
“还给我?”阿巳愣愣道:“我给他无上地位,要他受万世瞻仰,健康长寿,永远做他的大将军。”
他又问道:“那你要他如何自处呢?”
“如何自处?”她似乎不明白他是何意,“什么意思?”
明知沉默一瞬,道:“你何不看看整个拘缨国,看看整个西州。因为谢郁,你恨整个拘缨国。身为女君,你因为恨对他们不管不顾,甚至为了复活谢郁,肆意屠杀满国臣民,为了厄难陀境,你将他们献祭……整个拘缨国臣民死得死,逃的逃。整个西州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阿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继续道:“谢郁是拘缨国的将军,谢氏满门忠烈。他当初宁愿喝下毒酒,做一辈子残废,也不愿反,你以为他是不敢吗?他并非不敢,而是不忍看见黎民百姓再受战乱之苦……他爱这些被你恨的臣民,他爱这个国家!所以他心甘情愿喝下那壶毒酒……”
顿了顿,“若是我将谢郁复活,你要他看什么?看宁愿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拘缨国却变得满目疮痍,还是看黎民百姓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届时,你要让他如何活下去?”
“你想过吗?”
金殿之外狂风骤起,曾经繁华无比,万邦来朝的拘缨国都城只剩下一堆废墟,千级踏过无数帝王的白玉石阶四分五裂。
再远,整个拘缨国皆是一片黑暗,唯有这座金殿灯火如昼。
巨大红莲之中,谢郁双目紧闭,一滴水自他眼角滑落,滴进池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作者有话说:
阿知这回是真的伤了狐狸崽的心。
抱抱狐狸崽。
第67章 厮缠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阿巳缓缓瘫倒在地,疯狂的摇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我只是想要老师回来……我不想这样的……”
“老师,老师……你听我说……”突然她猛然爬向静躺的谢郁,神色慌乱,“我不想这样的,老师……我不想的……”
谢郁闭着眼,一动不动。
“老师,我不想这样的……”阿巳嚎啕大哭,哭声响彻大殿,“老师,对不起,对不起……”
渐渐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四下里一片安静,只闻得那一声声悲戚的啜泣。
时光如旧,只是世间再无谢郁。明知知道,她是悔悟了。
“三十年,数千条性命……她总该放下了。”慕同尘叹了口气,收起玉碎,缓缓走向殿外。
云甘棠怔了许久,朝明知拱手,“恶神大人,后面就拜托了。”
脚步声渐渐远离。
偌大的殿内一时显得孤寂冰冷。容问没有动。
明知心底一片悲凉,缓缓靠近她,“阿巳。”
阿巳抬起头,眼前出现的是老师的脸。
“老师……是你吗?”她愣愣道,眼泪像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明知笑了一下,“是我。”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阿巳一下扑上来,紧紧攥住他,生怕一松手,老师便不见了。她脸上悔意与痛苦交错,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老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没事的,阿巳,老师知道。”他接住她,“老师原谅你了。我和你一起赎罪……”
阿巳泪眼模糊地抬头,直直看着他,良久,像是豁然开朗般地笑,“好……”
殿外天空上传来碎裂般的巨响。阿巳眼泪一颗颗往下掉落,却在笑。
“老师……再见了……”她缓缓道,最后看了一眼巨大莲花中的谢郁,身体陡然缩小,化成无数齑粉,散在风中。
一夜天明,大殿中空空如也。
一切都在此刻画上了句号。
不知为何,明知灵魂颤动一瞬,眼角落下来一滴泪……
……
四月末,一向干旱少水的西州大雨十日不歇。
天道选出新任欧丝之野,废先国主锁国政令,敕大将军谢郁为护国神,广设庙祠,举国欢庆。
大雨过后,都城西郊多了两座新坟,墓主人一个与护国神同名,叫谢郁,一个叫谢巳。
坟头上盖了一层毛茸茸的新草……
明知撑着把素白的伞在细雨中缓缓独行,远处千里荻原在雨雾中茫茫一片。
回到客栈时,慕同尘等在他房间,“西府君回去了,叫我跟你说此番多谢帮忙,只可惜没机会报答了。”
他抖了抖伞上的水,一怔,“……她……”
说了一个字,却没了后话。
慕同尘明白他意思,缓慢地点了点头。
明知站在原地好久,直到脚麻了,才走了过去,“这事本不怪她……”
“她是西府君,数千条人的性命,她没法不负责任。”慕同尘道。
明知垂下眼。
两人良久没说话,只听见窗外雨声淅沥。
“对了……”空气有些压抑,明知踌躇半晌,才问,“容问呢?”
慕同尘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回大忘山了。”
明知的心跌落谷底,声音颤抖的厉害,“……他没说什么吗?”
“没有。”两个残忍的字眼从慕同尘嘴里冒出来,清晰无比。
他顿时觉的胃里一阵绞痛,呼吸与心跳都像是累赘。
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去倒茶的手却抖的厉害。
慕同尘长叹了口气,夺过茶杯,倒满,“你去趟大忘山吧,容问走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对劲。”
他喝着茶,客栈里粗粝的老茶到嘴里却寡淡无味,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微点了头。
“等西府君的事情一出,天庭怕是会乱套。我便先回去了。”慕同尘站起了,走到门口,打算开门。
“我明日打算去找一趟灵星君……”明知放下茶杯,缓缓道:“之后容问的事,就有劳你了。”
慕同尘一滞,手失力垂落,“……时间到了?”
说话时他没回头,整个人匿在门后,像是尊木雕。
明知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慕同尘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抬手推门。
“雪神大人。”明知站起来,唤的是他名号,“保重。”
慕同尘手臂剧烈地一颤,良久后挥了挥,头也不回的推开门踏进雨里。
道上行人稀稀拉拉,走了好久,他才停下,背靠着墙,雨水顺着他发丝脸颊往下滴落。
他抬头看着阴霾一片的天穹,眼底涌起一股雾气。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明知的场景。
原来一千年竟这样的快。
……
明知回天庭那日,下了一场大雨。
是为祭神之雨。
众神肃立于乾坤大街,尽头丧钟齐响六下。
西府君云歇为救回西州万民,自绝神脉于雪时峰。东府君梁遂听闻后,亦殉道随去。
乾坤大街丧钟齐响,三下为云歇,三下为梁遂。
祖神的时代,自此结束。
明知于飞虹桥头静立,大雨浇透他全身。
他长长凝视着西州方向,弯腰一礼,走向飞桥尽头的灵星阁。
岸边上焉莪花开的正好,柔绿一片,整株浸酒便可轻轻松松让人醉卧百年。而明知只向灵星君讨了一片叶子。
“恶神大人……”成难将一片碧玉似的叶子递给他,“你要这个做什么?”
阿毛儿比前段时间长高了不少,拉住他衣角,轻轻的晃着。
“略感兴趣罢了。”他接过那小小一片叶子,装作感兴趣的样子细细看了一会儿。
叶片离开了枝干,渐渐变得晶莹剔透,拿在手里像是一片绿色的冰晶。
成难看他魂不守舍的,心中不免有些忧虑,“恶神大人,此物玩赏可以……只是千万别误食。”
他将叶片收起来点了点头,随后道:“我常听说焉莪可使人一醉百年,不知可有什么副作用?”
闻言成难一愣,想了想道:“副作用当然是有的……恶神大人可是要拿它做什么?”
“感兴趣罢了。”明知还是这么一句话,“是什么副作用?”
成难言简意赅,“失忆。”
明知怔了怔,突然低声笑了,“如此再好不过……”
“恶神大人说什么?”成难没听清。
“没什么,我说这草倒是有趣。”明知笑着伸手摸摸阿毛儿的脑袋,“多谢灵星君,我这便走了。”
成难心里一片疑惑不解,朝他拱手。
……他总觉得这位大人今天很不对劲。
明知怀揣着焉莪叶片,先回了一趟恶神殿,而后去了东州。
此时雨已经停了,路上坑坑洼洼的,停着些积水。
他并没有直接去大忘山,而是先找了家客栈,路上顺道买了壶时令鲜花酿的上好素酒。
淋了一天雨,身上湿的难受,他向店伙计要了热水,沐浴过后,换上了随身带了的那件衣服,黑发随意披散在脑后。
做完这一切,天色正巧黑了,他在衣服外面严严实实裹了件斗篷,提着酒往大忘山走。
当明知站在大忘山下时,他却踌躇了。
过了好久,直到树丛中亮起狐火为他引路,才不得不拉了拉斗篷走上去。
楼里漆黑一片,看似并无一人。
门冷冷清清的大开着。
他走进去,直向露台方向。
地上坐着一个人,头发散开在肩头,穿的单薄,白纱帘被风吹起,卷在他身上。
听见脚步声,容问微微侧头,眼里不易觉察地闪过一丝惊喜。
偏偏要装作不动声色,垂眸沙哑道:“阿知……你来做什么?”
明知想到接下来他将要做的事,呼吸牵扯的五脏六腑都痛。
“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何不能来?”他带着浅浅的笑意,将手中酒搁在地上,“伤口好了么?”
“你不是……后悔了吗?”容问不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还来做什么。”
明知没说话,先去点燃了露台上的灯。
而后缓缓坐到容问身前。
“我从来没后悔过……我只是太懦弱了,”他轻轻抬起容问下巴,“我怕伤害到你。”
他抵住容问额头,“先前的事情,我向你道歉,原谅我好不好?”
容问抬头,眼里微光闪动,刺的明知的心一阵阵抽疼。
“原谅我好不好?”他脸上笑意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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