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指尖跃动着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光滑如昔,在这百年之中历经的岁月,似乎并没有刻画下任何的痕迹。
还是如同当年谢母赠给他的时候,那般锋利异常。
皮肤,肩膀,胳膊,躯干,四肢,骨骼……嫩红,鲜艳,跳动的血脉,翕动的味道,以及蜿蜒流淌的大片大片的红。
谢忱山叹息着闭上眼。
这可真是痛啊……
风声。
其实没有风。
可是他还是听到了。
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巨物猛地把他扑倒在地。
似人,不似人,古怪扭曲的凶兽,裂着涌动的触须,吞吐着逸散的黑雾,莫说是人,就连妖族,魔族,也是不敢认他现在的模样。
吞噬血肉的声音急切响起来。
饿过头。
疯到极致,就连神智都全无。
白术和白昭伯齐齐落地,就看到这般骇人听闻的画面,一时之间就连呼吸都凝滞了。
他们身上也是狼狈不堪,落满了血。坑坑洼洼的伤口遍布都是,两人其实已经内伤深重,就连气息都提不起来,只是勉强撑着。
魔尊确实厉害。
哪怕他们师兄弟两人这么多年配合默契,却依旧无法匹敌魔尊。仿佛以为魔尊真的要在这里大开杀戒,吃得昏天暗地……可白术却发现了端倪。
尽管魔尊浑然没有理智,对他们也是处处下了死手,几乎要了他们的性命。
可是他并没有真的将他们当做血食。
身为修仙大派的掌教与长老,他们自然知道魔尊对于食欲的渴求与饕餮般的欲.望,他在妖魔大战上杀了个痛快,却也是吃了个痛快。
魔尊不动他们,就跟饿死鬼看着放在他面前的糕点一样可笑荒谬。
可是此时此刻,白术却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荒谬至极!
“无灯……”
白术的喉咙动了动,艰涩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半具白骨,半具鲜红的人发出了一声轻笑,似乎是痛极,却也是快意极了。
“你们此刻莫要靠近,倘若再刺激到他,我可没法拦住。”谢忱山说道,“见好就收吧。”尽管他并没有参与其中,却仿佛已经亲眼看过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倦怠,却也带着淡淡的温和。
“无灯,你这是,你这是在温养恶种!”
白昭伯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死死被自家的师弟拉住。他这个掌教师兄哪里都好,就是有些时候太过古板了。
谢忱山笑起来:“掌教说得极是。”
谢忱山浑身上下,似乎也只有头颅是完好无损,而其他皆在吞噬之中不断再生而又消无。可他全然不在意一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匍匐趴着一只世间最是凶残的恶兽。
“那您觉得眼下该让魔尊如何呢?是吃你……还是吃他呢?”
被点到的白术立刻蹦离自家师兄。
掌教没被谢忱山的话给气到,却被自家师弟这给气到了。
哪怕是谢忱山,在这样不断进食中,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唇色却鲜艳似血。
在剧烈的疼痛之中,不断更替复生的血肉消耗了谢忱山过多的法术灵气。于是,他便维持不住那常年易容的小法术,一点一点擦去了那些伪装的痕迹。
如同剥落的陈年画像,在褪去了斑驳的外表之后,终究显露出最无暇的内在。
其相尤美,其骨更绝。
当为世间第一美人矣。
合.欢掌门梅如玉的这话,三界皆知,无人不晓这是句多么极致的夸赞。
白术愣在当场。
直到此刻他在心中责骂自己的愚笨。
人族之中,修界之内,又有哪个寺庙比得过华光寺?
又有哪个佛修,如谢忱山这般充斥着传奇色彩?
哪怕当年他并不在场,可是如今看着谢忱山这般惊鸿绝美的面容,却莫名笃定梅如玉说的,必然是谢忱山。
魔停住了进食,喉咙嗬嗬出声,就像是有什么异动。
他想回头,那是……白术他们的位置!
煞意与杀气冲天,几乎要逼迫得人跪下,仿佛天地间就只余下这弥漫的恶意与浓郁的魔气,这般失控……
谢忱山抬手,抬起有些赤.裸的根骨,盖住了那魔的眼睛,轻声道:“嘘——”一滴滚烫的血循着动作,滚落在红眸中。
血眸眨了眨。
于是,那躁动的魔,便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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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谢忱山浑身血肉已然恢复。
不管看过多少遍,那种愈合重生的过程总是带着某种扭曲到极致的病态。
啵!
无声的轻响在体内荡开,就好像有什么冲破了阻塞。
谢忱山闭了闭眼。
灵力活泼地流淌着,畅快循环往复。
这突如其来的晋升安静得仿佛在午后舒展的花瓣般浑然无声,水到渠成的灵气在他的经脉里奔腾,观心镜内看似荒凉,什么都缺,可最不缺的就是灵气。
谢忱山睁眼。
禁锢他本身的,只会是他本身。
当陈年雨夜再次在面前铺陈开来的时候,那便已经是契机。
这场突破,静得就连近在咫尺的两位合体期大能都毫无反应。
只有魔物略略动了动。
千百年来,观心镜的第三重一直都是险境。
可洗心派不得不派人前来,也不得不维持着每八十年一次的开启。
不然观心镜影响的范畴,就不仅仅只在洗心派。
白昭伯的目光投注在那垂垂闭目,宛如陷入沉睡的魔物,语气沉了下去:“无灯,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可那东西,魔尊不能带走。”
谢忱山的手仍旧盖在魔物的眼上,平静地说道:“既是这般贵重的东西,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挂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昭伯严肃着脸,尽管衣裳破裂,嘴角溢血,可那张古板的脸只余下沉重:“观心镜倘若失去了那东西的镇压,便极其容易苏醒。进入过第三重的你,应当知道这该是多么危险严峻的事情。”
“活”过来的观心镜啊……
从白术他们的口中,他约莫知道观心镜不是生灵,也无意识。
却有活性。
活着,便意味着不可控。
谢忱山敛眉。
他沉.沦在那片记忆的过往,屡次试图回溯都失败了,冥冥之中总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
确实如同“活”着一般。
活物,便会应变。
不如死物那么单板。
“所以呢?”他敛眉。
这并未回答谢忱山的问题。
白术懒得凹造型了,他累得紧,浑身上下又痛极了,感觉至少得闭关休养大半年。索性掀开下摆坐了下来,与他的掌教师兄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东西,轻易碰不得。除了元婴期以下的,还能持着令牌稍微靠近,其余的,修为越高,靠近的时候反而会被急剧消融所有的修为。挂哪里不是挂?”
所以当他们回溯了水镜,发觉有人不知用何物吞走了光源,心中是有些震惊的。
伪装成元婴期靠近那还可以解释,可承载的器具倒是值得细细斟酌。
可惜的是魔尊动手太快,已经湮灭成灰了。
白术简短扼要的话,也的确不带私心。
谢忱山想。
那可真是麻烦了。
他看着已经抬头的魔物,那是……一双极其空洞的眼。
魔尊并没有恢复神智。
谢忱山仍然能够感觉到蓬勃且无法遏制的杀意,那就像是暗涌,像是浪潮,潜藏在平静的海面之下,触及便能感觉到是将将喷发的火山。
他吞下的,究竟是什么?
洗心派语焉不详,却执意要魔尊交出那东西。
在谢忱山看来有些可笑。
白术和白昭伯,哪怕再加上一个谢忱山,谁能打得过魔尊?
白术显然是知道这点,所以那颓然的模样,像是放弃了。只不过洗心派掌教多少还是有点正派仙主的坚持,被师弟给拦了几次。
谢忱山淡淡说道:“原本我请魔尊来,是为了让他在第三重可以览阅过往,以明其心。顺带的,我或许还能勘破他的原身。”
一举两得。
他施然然地把己身的目的说得直白。
白术翻了个白眼,没有半点老祖的风范,更像是个浪荡客。
“我就说你这小友没安好心。”
这般算计魔尊,也得亏是没出事。
他边说着,又扯了扯自家掌教的袖子,拖长着声线懒懒地说道:“师兄,你就甭想那么多了。魔尊那饕餮的胃口,不吃了你算不错了,喊打喊杀那是对同等能耐的修者,咱能干得过魔尊吗?”
他一边说话,还一边给自己掏丹药。
掏完了不止自己吃,还塞给师兄吃。
白昭伯:“……”
第一千次感慨,他当初怎么不把这师弟给掐死?
“这观心镜一定要够时间才能出去?”
谢忱山突地说道。
光是看着白术和白昭伯没有出去的举止,他便猜到了少许。
白术颔首:“我和掌教是用别的法子进来的,要出去也可以,却会触及这里头的法则。”
故而顺其自然为妙。
谢忱山微顿。
“法则?”
这话却是白昭伯回答他的,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淡淡说道:“法则一,镜内不得同时容纳超过四名元婴期以上的修者;法则二,一经开启,三十五个时辰内无法关闭;法则三,开启期间,许进不许出。”
这是最恒定的规则。
谢忱山沉默了一瞬,慢吞吞地说道:“掌教,白术,魔尊,再加上方才所说的盗窃者……已经凑够四个了。”
这元婴期的限制,未免太低,也太过死板了。
白术摸了摸下巴斟酌了一会。
“除此之外,也应该……”
谢忱山平静地说道:“我突破了。”
白术和白昭伯的脸色齐齐大变。
如白术所说,谢忱山的修为一直都在元婴,并非他只止步于此。
是他不愿。
他愿意了,那便是水到渠成了。
白术从原地跳起来,眉头紧蹙,哪怕牵动了内伤也是满脸郁色:“可真是大乱子。”
“从前出过事?”
谢忱山道。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这显然是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白术苦笑着说道:“八百年前,洗心派就曾出过叛徒引来外敌,那时有三十几位超出界限的妖魔进了观心镜。其后观心镜‘活’了过来,把人间变作了炼狱。”
此刻观心镜内有三百多名修者。
除开谢忱山他们之外,余下的三百多名都同时身处幻境,或是一重,或是二重,或是三重,三重之内,甚至能览过去,观未来,奇妙玄幻,种种不一而足。
精妙绝伦。
可这并非观心镜的极限。
一旦激“活”了观心镜,那便是人间,也在其施展之下。
无数人沉沦在幻境之中,凶煞至极,自然可称为炼狱。
上界之物,威能便是如此。
谢忱山蹙眉,怨不得他们会如此记挂魔尊带走的物什,只怕失却了其物,更加无法轻易压制住观心镜。
“如今不过超一之数,或许不会如当年那般危急。可终止之法,二位可是知晓?”
谢忱山此话一出,白术便看了他一眼。
这是认真起来了。
白昭伯叹息着说道:“抵达第三重的核心,关上便是。”
他遥遥望着深处,眼底透着浓浓的担忧。
谢忱山道:“那些弟子搁在第三重,没事?”
白术懒洋洋地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我等所学与观心镜息息相关,总会有少许特权。”同类的气息,总归不会那么备受排斥。
“只是……”
他的笑容淡了下来:“第三重的一切皆为真。”
幻化的一切如梦,似假,却真。
“罢了。”
白昭伯抬手化出阵盘,语气肃然:“既然已经至此,那法则与不法则,也无需再忍。”
白术脸色微变,但见掌教手中阵盘激荡,一瞬间昏暗的镜内天地充斥着如同碗口大小的蓝紫电光,密密麻麻,如同串起天与地的缝隙。
一瞬间所有深陷幻境的修者都被这穿云裂石的巨响所骇,不由自主地弹出了幻境。
他们皆惊甫未定地看着那一声比一声还要炸裂的动静。
仿佛天地都要裂开。
白昭伯的声音幽幽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人的耳中。
“诸位来此,本是对我派信任,然今日观心镜内突生变动,未免诸位受伤,还请速速离去罢。”
话音落下,那无数密布天地的蓝紫电光如同齐齐大鸣,砸落在了一处。
雷声阵阵,惊涛骇浪!
轰然的动静之中,大地裂开一道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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