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我拿绳子把他和我栓一起,我背着他走不就成了?”李立说完,眼睛骨碌一转,笑眯眯地看着皇兄,“哥,你可是黄师傅的得意门生,竟然说他好吃懒做,啊?”
李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添油加醋道:“不仅如此,黄师傅还特别顽固、特别假正经,他自己教书教着教着打起了瞌睡,却不许我偷闲看些民间话本。你上回替我受罚,他要打你手心,把你左手打成肿了还不成,还要你把右手伸出来继续打,一定疼坏了吧。”
李立记得这件事,可是那次受罚皇兄并不在场,他以为皇兄不知道的。
李立的神情暴露了他心中所想,李玉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晓,其实我全都知晓,不然后来凭蟾宫一人,怎么弄得来那么好的伤药?”
李立想起了那罐带着淡淡玉兰清香的药膏,膏体像猪油一样白、软糯,就连只是装盛药膏用的那只小罐子,也是精心烧制而成的,像玉般润泽的湖青色。
感激的情绪油然而生,却并不纯粹,还带着一丝怨气。
原来皇兄早就知道他过得不好,那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帮他?皇兄什么都有,明明他只要随意地撒出那么一点点,就足够他和蟾宫应对焦头烂额的日子了。
突然的,李立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卑劣,别人的好应该一点一滴记住、回报,而不是贪得无厌地想要索取更多。
此时,李立心中的羞愧盖过了一切情绪,他低下头颅,不敢直视皇兄赤诚的双眼。
“哥,你待我一向是最好的。”李立脚不安地动了下,“我无以为报。”
“别这么说。”李玉的声音在李立头顶上方响起,“哥哥还有事相求呢。”
一道阴风袭来,脆弱的灯芯火苗差点湮灭。
李立赶紧凑近了用手挡着,护住火苗,抬起头,他看见皇兄的脸近在咫尺。
那张脸在对着他笑,温和、纯良,可以吹散一切阴霾。
李立:“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肩膀被李玉轻轻拍了拍,“回去做我的左膀右臂吧,从此没人再敢欺负你。”
那双眼睛,满满都是对李立的信任。
李立鼻头微酸,想了半天,才敢坦然说出一个“好”字。
两人重新端坐下来,李玉和他谈起了自己的志向抱负,他声音压得很小,却紧紧握着拳,背脊也挺得很直。
李立看得出,他的皇兄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可是皇兄说的很多沉疴弊病,其中都有大氏族的关系,有他们在,皇兄就没办法一展拳脚。
李立既然已经决定要做皇兄的左膀右臂,他就不介意在暗处做一把杀人的刀,替他把前路斩干净。
李玉见他自己说了那么多,而李立却默不作声,便问:“弟弟,你有何抱负呢?”
李立一只手肘撑地,半仰着,举目看到天上璀璨的星子,笑着说:“待兄长心愿达成,小弟就去建一个牧场,养上两百头牦牛、两百头羊羔,每天挥挥鞭子,赶着他们今天去这儿吃草,明天那儿水草丰盛,就再赶过去,谁不听话,就跟在它屁股后面追。”
行军在外,有回看到了一个放牧人,身边呼啦啦跟着一群羔羊,放牧人哼着调子要喝,却总有那么几只小羊,视若无睹地站在悬崖峭壁上,闲散地啃着青草,嘴里一嚼一嚼的,两只眼睛老神在在地看着下面的李立。
李立当时觉得好笑,记下了这画面,后来回想,总把自己代入到放牧人的视角,想着该怎么治理不听话的小羊才好。
大概,他对这样的生活,是心向往之的吧。
李玉有些无语地看着李立,半晌,他默默地提起汤壶,把两个酒碗都倒满。
“哥?”不是说好不喝酒吗?
李玉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指着酒碗,“店家非送我的羊奶酒,我又不爱喝这东西,你既然要当个放羊的,总不能连羊奶酒都不喝吧?”
“不是,哥,你当真的?”
“两碗,都要喝,一滴不剩。”李玉伸出两根手指,在李立面前故意晃了晃。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李立想着自己酒量不差,喝下也无妨,无奈地将两碗酒一饮而尽。
然而,微弱的火苗中,李立却看见皇兄在哭。
他不明白,想开口询问。
皇兄却先起身进了屋,李立看着他愈来愈小的背影,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李立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的。
那酒水中被下了药,寻常人可能就此意识全无,可是李立本就睡眠很浅,即便睡着了,一旦听到什么动静,也会立刻醒来,因此昏睡药在李立身上的效果只兑现了一半。
可惜,他虽醒了,身体却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像一个活死人般躺着。
他已经被人从室外抬进了室内,放在一张床上。
床前有几个人散乱的脚步声,以及收拾行囊的声音。
李立逐渐判断出,这几个人,是皇兄、黄正谦还有岳青柏。
黄正谦收拾好细软,一样一样地堆在桌上。
李玉就坐着,安静地看黄正谦忙前忙后。
“殿下,老臣都收拾妥当了,您看看可还有遗漏。”
“没有了。”
“黄太傅,我们真得如此吗?”岳青柏的声音,透着一丝不安。
“这是不得已为之!”黄正谦恨恨地说,“牺牲一人换来兰朝江山永固,若是能让老臣和十四皇子交换,又有何不可?”
岳青柏:“不是没有办法,翻城墙的胜算极大。”
“主上安危岂可儿戏?一点意外都不容许发生。”黄正谦着急道,“你快派人去找白天那侍卫,就说人已经给他留下了,只求换来出城手令,越快越好。”
岳青柏转而对李玉说:“殿下,臣请您三思啊。”
李玉幽幽道:“岳大人,本宫想慕婷了,本宫怕再也见不到她了。您是她父亲,您一定不想让她伤心吧。”
岳青柏再没了声响,过了一会,他推开了房门。
谁也没有心思留意床上昏迷的李立。
可若是谁靠近了,就会看到,李立紧闭的双目,润湿的黑睫簌簌抖动,泪水从眼角不停滚落,沾湿了枕巾。
第13章
太子、黄正谦以及岳青柏守在房间内,等待被派去通报的手下回音。
他们的视线都关注在那扇闭合的门上,随时期待着它被人推开。
床上,李立麻木的四肢逐渐产生了一些绵软的力气,手指轻轻地动了下。
“太子打算回去后如何交代十四皇子的行踪?”岳青柏轻轻地问李玉。
“十四弟贪功冒进,致使我军陷入敌军圈套。然而他为了救本宫,拼死搏杀,最后死在混战之中,尸骨无存。”李玉思路清晰,冷静地陈述着,好像他口里所言真有其事,“本宫会上表奏请父皇,为他建立衣冠冢,功过相抵,不予怪罪。”
他不光要抹除李立这个人,还要榨干他最后一丝价值,将所有的罪让一个“死人”担着,他好纤尘不染地回京城,做他无可指摘的太子殿下。
好一个不予怪罪。
好一个不予怪罪啊!
李立感觉心脏被绞成一团,痛得他恨不得能将这颗心从胸腔里掏出来,再拿匕首割开,好好找找到底是哪一块地方流经的血总是因皇兄而热,他好将这块地方剜出来,扔到地上,踩个稀烂!
剩下属于弟弟、蟾宫还有过世母妃的部分,他再好好地捧起来装回去。
这样就不会疼了。
“太子,这样做……”
黄正谦刚想说点什么,房间的门就发出“叩叩”两声敲击,在静夜里显得尤为清晰,黄正谦吓了一跳,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进。”李玉饶是再装得镇定,也漏了一丝紧张。
来人正是回来通禀的手下。
手下告诉李玉,出城手令他已经拿回来了,那边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将李立带走。
李玉立刻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
楼板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匆忙中带着逃出生天的喜悦。
终于只剩李立一个人了。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将自己从床上搬下来。
准确一点,是摔落下来的。
眼睛勉强能睁开,却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依稀分辨出外面泛白的天色,这样和瞎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靠直觉辨别出门口所在的方向,手掌撑在喝水的桌上,才堪堪将两条绵软的腿扯起,咬着牙,用积蓄的一点力气撞开了门。
他半爬半走,狼狈万分,不知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
李立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要做任人宰割的那条鱼。
脚底突然悬空,李立整个人滚落下去,身体发出“嘭嘭嘭”的沉闷撞击声,原来是他踩空了楼梯。
李立的五脏六腑痛得皆挪了位,缩在地上无声地喘息。
旅店的出口近在迟尺,李立几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得到门槛。
然而这时,一群士兵拥进来,将门口堵住,黑压压的一片,李立眼前的光亮瞬间堙灭。
李立不理他们,四肢并用,用极其难看的姿势继续往门口爬。
紧接着,他就被人将整个身体翻了过来,像一只肚皮外翻的螃蟹。
李立无意识的双眼扫过头顶上方的每一个人,中间的士兵自动在两边站开,须屠的脸出现在李立眼前,那张脸上满是玩味的笑。
李立安静地躺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离体,悬在半空,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一条黑色的铁链将他的身体捆住,他被士兵拖行了一段距离后,扔上了一架板车上。
李立是在浓重的草腥味和湿马粪的气味中醒来的,睁开眼睛,冷而亮的阳光刺得他无所适从地又闭上眼。
等李立完全适应了光亮,他看见面前一匹棕色的马正在低头吃食槽里的草料,一旁还有几匹差不多模样的马,它们背上还未卸下的马鞍,都是戎狄军队特有的样式。
初时的茫然迅速被归拢的回忆取代,李立的头像被钝器击中后脑,撕裂般的疼痛。
他看看靠在手脚上的铁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腿却被稻草里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李立拨开稻草,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具面色发黑,早已咽气的女尸。
女尸衣衫不整,浑身上下遍布伤痕,每一道伤痕都暗示着她生前遭受过怎样非人的凌虐。
这时,李立听到背后还有数道微弱的呼吸声,他猛地回过头去。
大约是五六个,还是七八个,大多数是女人,也有一两个面貌清秀的男人,身负枷锁,瑟缩在角落里,观察着李立。
他们身上的痕迹,与女尸身上的类似,只是深浅程度不同而已。
李立一下明白过来,他被关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李立疯了似的晃动铁链,皮肉摩擦出暗红的血痕,依旧不能挣脱分毫。
这时,两个戎狄士兵进入了马棚,他们半点也不理会地上的死尸,直接走到李立这边,解开了他身上的锁链。
李立即刻弹跳而起,腿扫中离他最近的那名小兵的下盘,又狠狠地撞开另一人,不管不顾地向外冲。
换做平时,挨了李立的攻击,这两名小兵势必半天都起不来。
但是李立身上的药劲并没有过去,使出的力道还不足往常的三成。
这俩小兵嗷嗷痛叫一阵,反应过来,一人抓起铁链的一端,甩到李立的身前将他套住,因为才被挨了揍,他们手下发狠,将李立捆住后仍不罢休,用脚猛踢李立的腹部,打得李立干呕不止。
然后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李立,离开了马棚,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偶尔回头看看李立,发出猥琐的笑声。
李立被他们拖到了一条河边,他们一个人留在原地拽着李立,还有一个人走去提了一桶东西回来。
那桶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悉数倒在李立头上。
李立闻到一阵刺鼻的皂角液的味道。
河水冰冷刺骨,李立被扔到河里,那两个小兵则在河岸上按着他的脑袋和肩,不许他抬起头来,直到李立手脚扑腾出现濒死之兆,他们才将他拎起来,容他吸一口气,再将他按进水里,反复作弄。
等时候差不多了,两名小兵把李立捞起来,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将冻晕的李立带进了一间装饰华丽的房间,房间里架着温暖的烤炉和厚厚的地毯,他们就这样随意地把李立丢下,然后关门离去。
地毯下很快漫开了一滩水渍,李立浑身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极为难受,同样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覆在面上,他蜷曲地缩着,一动也不动,看着像死了一样。
房间里只有烤炉里炭火燃烧发出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噼里啪啦木柴爆裂的异动。
两名老妪开门进入房间,她们白多过于黑的粗长头发编成两股大麻花,垂在胸前,头上的额饰、身上的项链、手链都是用动物的头骨或者牙齿打磨而成的,眼下、手背上都有大面积的刺青,这是戎狄部落巫女的特征。
巫女大多时候也是部落里的医者。
她们二人将昏死过去的李立翻过来,剥除他身上的衣物,用干净的布为他擦拭身体和头发。
李立身上有几处淤青,范围并不大,但是在周围冷白皮肤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刺眼。
一名巫女取来一盒女人抹面用的粉膏,用细软毛刷蘸取内容物涂在淤青处,这样看起来就没有伤痕了。
接着,她们给李立穿上早就准备好的丝质长袍,黑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朵巨大的金色牡丹,牡丹吐露花蕊、含苞待放,四周点缀着品种各异的百花,却并不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反而更凸显了待绽牡丹的羞怯和美丽。
这件衣服是她们大王高价从中原购来的,连最宠爱的美妾也不舍得给,今天却用在了李立身上。
衣服本就宽大,男女皆可穿,只因上面绣了百花的缘故,默认该为女子所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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