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领头的那个指了指木箱。
“打开!”
李立躬身笑着,“都是些卖不出去的玩意,几位官爷就不用看了吧?”
“难道你这里面藏了什么吗!”领头的小兵大声质问李立,眼睛紧盯着木箱。
李立故意不愿打开木箱,就是为了让小兵们将怀疑都锁定在木箱身上,这样就没有精力再去关注神色过于凝重的皇兄和黄正谦了。
“不是不是!”李立装作急赤白脸的样子解释,“我哪有这个胆子,各位官爷要看就看吧。”
他打开木箱,叹着气道:“这些瓷器、绸布的样式都不时兴了,在这城邦卖不出去,不知官爷城门何时开启,我们好到下一座城碰碰运气。”
领头小兵用刀柄,挑走明面上的几匹布料,狐疑地在下层的货物里搅来搅去。
“哎哟,官爷高抬贵手。”李立哭丧着脸,“您这一搅动,我们的货就更难卖出去了。”
随后,李立很上道地掏出一串钱,塞给那小兵,“我们商队能一路平安,全靠官爷们保护,这些钱不成敬意,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那小兵腰间鼓鼓囊囊的,早在其他家处收了不少钱。
李立刚才一路摸看下来,就发现这帮小兵其实很好打发,名为盘查,实际上就是从商人那儿搜刮点钱财而已。
小兵收了他的钱,行云流水地塞进腰间,却还赖着不走。
李立的心又悬起来。
“官爷?”
小兵突然指着李玉说,“我要他手上那个。”
李立随着那视线看过去,发现小兵说的是皇兄戴在拇指上的那枚扳指。
那是恒帝自己赏玩的玉扳指,后来亲赐给太子,意义非凡。
李立感觉身边的空气都凝滞了。
扳指只是身外之物,眼下最好的做法就是送出扳指,先打发了这群小兵。
可是这决定,不能由李立做,也不配李立做。
结果,太子还没说什么呢,黄正谦便先拍着桌子,呵斥一声:“大胆,一群恬不知耻的蛮子!”
这种骂人的话,岳青柏无论如何也不敢翻译出来。
但是黄正谦横眉怒目的样子,傻子都瞧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小兵们齐刷刷拔出佩刀,指着屋内所有人,刀出鞘的利响让人牙酸。
就在这一瞬,李立对黄正谦的恨意汹涌地窜了上来。
他就快!就快成功了啊!
然而此刻后悔已来不及,李立只能飞速运转大脑,思索转圜之机。
剑拔弩张之时,一道华丽又散漫的声线划破了满室寂静。
“首领说是邀我去欣赏胡旋舞,怎么又上旅店来了,莫非这里也有美人?”
紧接着,李立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双眼和那人撞了满怀。
那人眉眼锋利,相貌俊美非凡,明明看得出是汉人,瞳色却比汉人更浅一些——有点像银河漫天的夜晚,星子般的亮。
李立看他时,那人也第一时间看到了李立,眼里划过一丝讶异,然后将李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即双手抱胸,嘴角挂着笑摇摇头,似乎是在为自己刚才的话语感到好笑。
轻挑。
李立鄙夷地从这名混血男子身上转移视线。
“贵客不要怪本王,本王只是听到异响,上来看看而已。”
说话者声如洪钟,人未到,威严的气势就已先压过来,存在感极其强烈,这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势。
那人说话用的是戎狄语言,李立听不懂,岳青柏小声地在他耳边翻译。
岳青柏话说得不连贯,微微颤抖着,似乎已经猜到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李立比他更早猜出,这个声音他绝对不会忘,因为不久前,他还伺机潜伏在这人身边,只为摘了他的人头,擒住这贼中之王。
他日思夜想想要杀了的人,却成了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须屠背着手,带着身后的精兵猛将出现在门口,充满歉意地向那名混血男子打招呼后,看向了李立以及他身后的众人。
须屠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身为戎狄首领,他并不是那么的高大威猛,反而很精瘦,个子也不高。被太阳炽烤晒出的黑黄皮肤突出了他本来就很显眼的高颧骨,一双三角眼折叠塌陷的眼皮,遮住眼白,让人只看得到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
他早已不见当日差点成为李立刀下亡魂的穷途末路之色,看着李立的眼神就像一只秃鹫,盘桓在一只受伤了、即将死亡的鹿崽上方,只为等到鹿崽闭上眼的那一刻,大快朵颐一番。
有那么一个瞬间,李立差点以为对方认出自己来了。
他赶紧稳住身形,劝服自己镇静下来。
那日刺杀须屠时,他满脸血污,五官本就模糊,而且他身形变化之间,根本就没有让须屠看清正脸。
须屠该不认识自己才对。
而且,须屠也该不认识他身后的太子以及黄正谦、岳青柏,他们从未正面交锋过。
想到此处,李立的心稍稍定下,若不是那个长相太过显眼的混血男子,总是淡淡地笑,用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感到浑身发毛,李立还能再安心一些。
这人既然是须屠的贵客,那么身份必然不简单,李立虽想到了这一层,却无暇顾及。
眼下最重要的,无疑是从须屠的手中脱困。
“小人有罪,不知道是大王到此,搅扰了大王的兴致。”
李立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他的害怕,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胆小怕事的倒货贩子。
他“大王”两字说出来,身后太子和黄正谦都听得到,想必已经确认这人就是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须屠”。
太子或许会忍耐,但是黄正谦通常情况下不会。
大概知道是自己为了个玉扳指把煞神引上来的,见到李立如此卑躬屈膝、奴颜媚骨,黄正谦却出奇地安静。
李立希望特别希望黄太傅那张舌战群儒的嘴可以保持闭合到结束。
须屠说了句什么,通过岳青柏,李立弄清他在询问他们的身份。
“我们是兰朝来的商队,做小本生意的,身后那位公子,是我的主人。”李立将刚才应对小兵的那一套又说了一遍。
须屠似信非信,他突然踢开跪在脚下的小兵,径直走到木头般站立的李玉面前。
李玉喉头滚动,呼吸短促。
须屠瞟了他一眼,然后视线盯上太子手上的玉扳指,不由分说地撸了下来。
李玉下意识地伸手,愣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须屠对着光线观赏这枚玉扳指,“听你说的,你们应该挺穷的,为什么身上有这么好的东西?”
李立赶紧道:“大王有所不知,我家主人是被逼无奈才行商的啊,本来家大业大,衣食无忧,谁料老爷突然间犯病死去,偏房一脉趁我家主人不在,设计谋夺了家产,这玉扳指是我家主人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看须屠的样子,分明是在衡量李立话中真假,显然这份说辞还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
李立又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通木箱中货物的产地、作用、价格、如果卖出的话可以赚几分利,市侩的样子像足了为主人忙前忙后的伙计。
当初他采买货物时,和卖家对过账目,一下便记住了。
李立故意说得罗里吧嗦,好激起须屠的厌烦。
须屠果然挥手让李立不必再说,他把玉扳指丢在桌上,背着手,在李立面前来回走动,而后停住,间或审视一下李立。
最终,须屠停下脚步,拿起木箱中的一盒胭脂,情绪不明地笑了一下,“你说错了一样,现在是战时,没人顾得上抹胭脂,你刚才说的胭脂价格还是战前的。”
李立笑了,彻底放下心来,须屠已经踩入他埋好的漏洞中。
他此刻扮演的,是一个卖过时货物的商人,对异族情况的认知还停留在几年前,若是全说对了,反而奇怪。
“原来如此,难怪没人买我们这上好的胭脂。”李立装作恍然大悟道。
“连本王的娇妻美妾们,脸蛋都灰扑扑的,让人没什么兴致。”须屠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拿了一盒胭脂,转过身去。
就在李立以为过关之时,须屠又回过头,随口问道:“对了,我的兵还没盘查结束,你们把沿途过关文书给他们核对一遍。”
过关文书?
李立猛然抬起头来。
然而黄正谦已经如临大敌一般,急匆匆开口道:“过关文书已经在路上不小心丢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过关文书,须屠在诈他们!
“大王,我们管家记糊涂了,过关文书是好几年前的事,现在各个城邦之间早就不设限了,故而我们身上并没有文书。”
李立浑身寒毛直立,尽管他第一时间解释了,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在须屠心里种下。
黄太傅回答地太过不假思索,太过着急,给了须屠一个讯号——
这帮人,在掩饰什么。
须屠看着他们,按在刀鞘上的手慢慢将刀推出一寸,寒光显露,杀气难掩。
李立也攥紧了袖中暗藏的匕首。
这时,那须屠口中的贵客,李立眼中有些轻挑的混血男子,似乎一点也没发现双方之间紧张的气氛,依旧在对须屠抱怨身边姬妾妆容寡淡一事发表意见。
“大王,照我看需要涂脂抹粉的都不算美人,美人就要天然去雕饰才好,”说着,他指了指李立,“您瞧,这才是美人呐。”
只一句话,便让满室的气氛瞬间暧昧起来。
须屠闪着寒光的刀刃没进刀鞘,大笑起来,似乎对他这位贵客的言论感到极为荒诞,“哈哈哈,贵客说话真有趣,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比不得女人啊。”
李立头回被开这种玩笑,还是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他倒是听说过龙阳之癖、断袖分桃之类的故事,但从没想到有天会亲自体验到被调戏的滋味,大脑一片空白。
须屠失了盘问的兴致,“贵客,咱们还是去看胡姬跳舞吧。”
他们一群人,悉数离开房间。
然而,还没等众人松一口气,须屠手下的一名侍卫竟然去而复返。
这名侍卫是刚才充当他和那名混血男子之间翻译的,他直接略过李立,向太子李玉传达他的首领——须屠的指示:“听说你们想出城,如果你肯将你的伙计留下来,我家大王就亲自给你们出城手令,你可以想好了再答复。”
第12章
李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须屠居然要他留下来?做什么?
李立以为这又是须屠的一个计谋,可若是计,须屠不会只让一个侍卫返回过来,说如此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黄正谦不假思索地呵斥那名侍卫,说完后他的表情明显瑟缩了一下,似乎才想到这是别人的地盘,话语软下半截,拉长着脸指着李立说,“他就是个伙计,不会行军也不会打仗,你们大王要他作甚?”
侍卫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只是代为传达大王的意思,其余一概不知。”
这时,李玉开口道:“麻烦回去转告你家大王,这名伙计从小与我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恕难从命。”
侍卫见李玉拒绝,便说:“如果你改变主意,可随时到附近官驿找我。”
李玉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神情淡淡,侍卫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李立即刻走到皇兄身边,迷惑地看了皇兄一眼。
只见他皇兄站在窗前,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名传话侍卫离去的背影。
“喝口酒暖暖身子吧,外面冷得很。”
夜深了,所有人都已呼呼大睡。
李玉左手提着一只汤壶,右手捏着两只碗来到旅店堆放柴草的后院。
黑暗中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眸光一闪,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一盏小油灯被点亮了,灯芯伴着细碎的风沙扭动,像个腰如杨柳、翩翩起舞的曼丽人儿。
李玉怔怔地看着火苗舞动,眼中竟有伤感之意,一边的手上却还拿着分量很重的汤壶,压塌了他一半的肩也不觉疲累,怎么瞧怎么有点憨气。
李立对皇兄的到来感到意外,但是他很快就从身边就地取材,用干草打了一个简易版蒲团,放在皇兄身下。
接过汤壶和酒碗,李立将它们放在摇摇晃晃的矮桌上,发出“碰”一声细响。
李玉像是受到了惊吓,打了个颤,随后盘腿做到蒲团上,作势给李立倒酒。
李立手掌盖住空碗,推拒道:“哥,喝酒误事,我还得替大家守夜呢。”
今天虽然躲过了小兵以及后来须屠的盘查,但是仍然不能掉以轻心,只要他们一天没有出城,李立就得守一天。
这间旅店的后院荒废很久,但是蹲在墙头上往外看到的路,一路延伸到尽头,就是城门。
李玉见李立不肯喝酒,倒也没有坚持,放下汤壶问道:“弟弟,你在这里观察得如何了?”
“哥,我还真有收获。”
李立压低声音,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我看过了,这里的城门守卫大概每三天轮值一回,每次轮值侍卫们都要到城门中间的主楼进行交接,西侧城墙的哨岗距离主楼最远,那里的小兵一来一回至少要花费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正好无人值守。”
“你是说……”李玉想了一会,皱着眉沉吟,“要我们在半个时辰内翻越城墙?”
“兄长莫慌,这城墙看似高,实际上却有很多着力点,我们十六人趁夜翻过去,半个时辰足矣。”李立看了皇兄一眼,揶揄道,“哥,你不会爬不动吧?”
“笑话,”李玉争辩道,“我年纪轻轻的大好儿郎还对付不了一堵墙吗?”
“只是……”李玉略显为难道,“手下勇士们的身手我不担心,你的身手我也不担心,岳先生每日练习五禽戏应该能爬得动,就是黄太……黄师傅好吃懒做的,我怕他爬一半再摔下来。”
9/20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