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前头传话过来,皇帝领着众皇子宗亲来给太后行礼,林纾立在人群当中,亦是含了一缕得体微笑,太后见了孙儿与外孙,这才换出舒缓神色来,笑着饮下林纾敬的酒,又问:“怎么没见太子妃的弟弟?”
令国公夫人笑道:“恐怕是陛下有差使交代。”
太子妃也谦虚道:“他才多大,能有什么要紧事,不为别的,就为了祖母对他的疼爱,哪儿能让他逃了这杯酒去?”
皇后难得和颜悦色,柔和道:“世子没来也就罢了,三娘,这杯酒,由你来敬陛下与母后。”
众目睽睽之下,平国公之女、皇后亲侄,叶家三娘叶姝绯红着脸颊,姿态却落落大方,自母亲手中接过斟满醇酒的小巧玉杯,依言敬过了皇帝、太后与皇后,直到回到座上,脸上红霞未退。
皇帝领着人离开,场中风向又是为之一变,热闹议论起了儿女婚事,太后颇为舒心畅意,应付过了一席奉承,再去寻建昌身影,有心要长女在宴后留下,再说些私房话,却只见案上孤零零留着扇子,她悄无声息,已是早早离席。
建昌长公主有意寻个地方透气,避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致,一路分花拂柳,净挑少有人去的僻静小路走,波波折折,绕过一座为人工所堆砌的假山,就望见一座八角玲珑的水边敞轩。虽雕梁画栋,美不胜收,但轩中石砖缝隙中满是滑腻青苔,匾额也已歪斜破败,摇摇欲坠。
一副支离破碎,年久失修的模样。
她已经有多年未曾来此。
“长乐轩”。
“长乐”,那是父母对她,也是她对自己,唯一的寄望。身为中宫嫡长,富贵地位,美貌聪慧,家人友朋,她应有尽有,唯一需要的,不过就是快乐么?
在她尚且在快活的年少岁月,还没有嫁为人妇……不,在她生下林纾的最初几年,她还常常来这里。
怎么一时心绪不定,就跑到这里来了?
她贺飞瑶可不是什么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落子无悔。
饶是如此,她在心潮起伏中,迈出了一步,却猛然望见,斑驳的红漆柱后绕出个人来,脚步登时为之一顿。
合宫大宴,又有谁同她一般逃席,还寻到行宫深处,最不起眼的此地?
紫袍,玉带,金鱼符在腰间微微一闪,已将此人尊贵的公侯身份表露无疑,更不必说那对她来说,熟悉到十分的身姿形容。
他孤身一人,负手而立,凝望着微风中起伏不定的湖水,似在出神。
她匆匆避了两步,却又没有就此离开,仍然立在树影下,凝望那道身影,神色平静如深潭,唯有掌心被攥出一道一道深刻褶皱的罗帕,泄露了一丝复杂心境。
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出一息声响,直到那人转身离去,背影已完全消失在花木之间,仍旧是久久伫立。
直到身后传来轻巧的簌簌足音,她才如梦初醒,霍然转身,见舞阳长公主一手牵着月白的裙儿,一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正朝她笑:“姐姐在这儿,叫我好找。”
“清瑾……”一张开口,贺飞瑶就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有多么沙哑,脆弱,好似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稍微施加一点力气,就会毫无招架之力的崩断,她忙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一笑,“随意走走,无意间就到了这里。”
“是啦,这儿的小路虽然四通八达,可也不过是通到那么两三个地方……这儿得有小半年无人洒扫了吧……哎哟!”比起贺飞瑶上来时的随意轻巧,贺清瑾就笨拙的多了,几步山间小路,走得小心翼翼,说着就滑了一下,贺飞瑶眼疾手快,拽着她的手腕提了一把。
凑的近来,看清贺飞瑶脸上的神色,清瑾就是一怔:“姐姐怎么……被风迷了眼睛。”
她抽走飞瑶手中皱成一团的罗帕,捏着自己豆绿色的棉纱帕子,轻轻为贺飞瑶拭了拭脸颊。
“想来是湖边风大……姐姐也不多加件衣裳,夏天里着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是啊。”
姐妹俩便并肩站在树下,望了一会儿湖水。
树叶娑娑声里,忽然听得舞阳小声念叨着什么,建昌凝神一听,顿然笑出声来。
“西湖醋鱼,荷包鲤鱼,松鼠鳜鱼,酸汤滑鱼,剁椒鱼头……”
对着姐姐的瞪视,舞阳一脸的无辜:“我见着碧波千顷,便想到这波涛之下游着无数鲜鱼,忍不住嘴馋,方才宴席吃的没意思,好姐姐,咱们偷溜去祈春斋,借用母后的小厨房,做一碗鱼羮吃——”
“你呀你呀,荣矜没有被你喂成个腰围十尺的赳赳男儿,也真是他勤于骑射,不肯懈怠……”
“呸,他也配让我洗手作羹汤?平日无事,至多喂喂几个孩子,让他吃点剩的罢了。阿姐要吃什么,我给你做,除了鱼羮,再来一道龙井虾仁好不好?我们这就找谢一恒,把皇兄那儿的雨前龙井偷两斤出来……”
--------------------
只是想过度一下,没想到就够一章了
(我真的是废话很多的一个人
主要还是两位长公主太可爱了
还有些零碎的信息()看谁先猜出来吧,猜出来了,之后就不会被虐到(不是
长公主到底看的是谁,可以从他的衣服上去猜
6.5修改:发现建昌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名字都是“瑞”字打头,如果舞阳长公主的名字里有瑞字,按理是要避讳的,但是从头改起工作量有点大,也容易弄混,所以把舞阳的名字从清瑞改成清瑾
第49章 四十九
镜郎是被陈之宁摇醒的。
他午后吃了药,正犯着困,眼皮如灌了铅般抬不起来,不耐烦地睁眼,看见胡子拉碴的一张脸怼在眼前,一时之间还以为仍在梦中,昏昏沉沉使劲儿摇了摇头:“你……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是你……表哥……”镜郎倏然反应过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个没良心的,什么叫怎么是我?就这么不想见着我啊?”陈之宁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一说话,嘴角的燎泡就抽着一疼,“七殿下可忙着在宴上与名门贵女周旋呢,打情骂俏,不亦乐乎,还不知娶了哪个做媳妇去,你还想着他!”
就这么说了几句话功夫,镜郎眨了眨眼,眼看着又要睡过去,陈之宁见他衣衫不整,脸颊湿红,海棠春睡模样,也不敢多看、细问,唯恐看的意动起来,不好收场——外头可还跟了十几个龙隐卫的人呢,解了自己的外袍便给他披上,便将他膝头一勾,拦腰一抱。
镜郎正睡得浑身无力,也就干脆由着他去,坦然地翻了个身,十分自然地把整张脸埋进陈之宁怀里,猫儿似的蹭了几蹭,忽然把头往外一扬,连着大大打了几个喷嚏。
陈之宁忙不迭取了手帕递给他,镜郎捏着帕子一角捂着口鼻,擤了下鼻子,又嫌弃地把手帕一甩,这么折腾了一遭,眼圈儿也红了,声音也哑了,就连骂人也没点气势,带着鼻音,可怜到了十分:“你熏的什么香,这样难闻!”
“……”陈之宁满脸莫名,捏着袖口嗅了一下,讪讪赔笑,“哦,是换了新香不错……”
“又是九娘为你配的?”
陈之宁嗯了一声,揽着镜郎往上抱,顺势掂了掂,又探手在外袍底下,贴着镜郎的后腰摩挲,本意是令他放松,摸了几下就变了味,一路下滑,落到柔软臀肉上捏了一把:“……看来林纾还真没亏待你……居然养的胖了些。”
话音刚落,一巴掌随着一句愤怒的“滚蛋!”就砸到了脸上,陈之宁忙捉住了他的手,往掌心亲了一口:“我的乖乖,仔细手疼,外人眼前,给我留点面子。”
镜郎转过来脸来,朦朦胧胧地望见一群陌生人,便不吭声了,一边碎碎抱怨了几句陈之宁身上气味难闻,一边又将脸埋进他怀里,眼睛似睁非睁,听着周围一片混乱的动静,忽然道:“……喂,陈之宁,这几个哑仆,别为难他们。弄丢了我,林纾肯定要折腾……算了,你看着办吧。”
“乖乖放心,这么点小事儿,也难不倒我。还有什么想要的,我即刻令人去办。”
镜郎也当真不客气,张口就问:“青竹儿呢,王默呢?你可找到了么?”
陈之宁听到这回答就后悔了——怎么也没想到镜郎开口就提这两人,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又不敢直接回绝,只能含糊地应下,加快了脚步,迈出这院落不起眼的小门,却有一双修长细白的手从横里伸出来,捏着一枚墨蓝方胜形状的香囊塞到镜郎颊边。
镜郎嗅到熟悉的安神香气味,惬意地深深吸一口气。
带着笑意的温柔嗓音在他头顶响起:“怎么就困成这样了,昨夜没有睡好么,公子?”
镜郎捉住他的手:“——青竹。”
“我在,公子。”
“……看着点儿,我困得很……晚膳我要用……酸酸的……王默……”
镜郎仿佛在梦中呓语,含糊的几个字,连抱着他的陈之宁都没怎么听清,几步之外的青竹却笑得很自在:“是,我知道,公子,放心睡吧。”
于是镜郎就当真合上眼,不再与睡意挣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呼吸声就变得均匀起来。
陈之宁将镜郎抱上了马车,青竹也不顾什么尊卑,硬是跟了上来,理由还冠冕堂皇,无可挑剔:“公子受大罪过了,一旦醒来,就需要我服侍,世子爷也知道,我们公子脾气大,最是在意这些细节功夫的,若是觉得不舒坦了……我想您也不愿如此吧?”
陈之宁在心中念了句佛,挤出一脸的假笑:“一个下人,我们家又不是住不下,正好镜郎也缺人服侍呢。”
青竹仿佛没感觉到他的排揎,感激地点了点头,就捏着帕子,一脸小媳妇儿样,给镜郎擦起额上的薄汗来。
陈之宁紧了紧拥着镜郎的怀抱,不悦地别过头,镜郎却被抱得不舒服了,使劲儿搡了他两下,半边身子栽到青竹怀里去了。青竹冲着陈之宁一笑,“哎呀这样公子怎么能睡的舒服呢,小公爷您别勒着他的腰”,就不知怎么的,把镜郎接到自己怀里去了。
陈之宁欲抢,又不敢真的抢,要说话,又见青竹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气闷到了极点。
……贺铭说的没错,这个林青竹,真的讨厌的很。
林纾急匆匆从地道出来时,已是午夜。
撞进了深浓的夜色中,没有见到一丝灯火,他心中重重一沉,随即背上沁出汗来。
不会的,这个时辰,他们应该都睡了,林纪也睡了,所以才没有灯,才这么安静……今晚月色这么好,也以为他不会过来,所以才未给他留灯……
他提着灯笼,加快了脚步,接着便将袍脚一撩,往内院跑去,心急之下,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咔嚓一声,灯笼摔成两截,他顾不上去捡,踉跄起身,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是谁。”
“……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一室死寂。
一缕夜风吹灭了烛火,乌云蔽月。
他又是一个人了。
没有声音,没有光明,濡湿的闷热卷着黑暗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缠绕住四肢,浸没皮肤,渗进血脉,随着心脏一下又一下无用的鼓动,流淌全身,镜郎惯用的百合香气味还残留在屋角,每一下呼吸,那气味温柔地渗进肺腑,都像一记耳光扇在脸上。
就应该拴住他,双手都戴着沉重的枷锁,不,还不够,皮圈要紧紧束住雪白纤细的脖颈,勒出青筋,穿过乳尖,绑上红绳,在脸颊上刺下戴青的烙印,钉穿他的琵琶骨,打断他的腿,让他不能走,不能动,只能躺在怀里,折断他,毁掉他,给他下一剂哑药,让他哭不出,叫不出……让他吃下孕育孩子的补药,让他怀孕生产,让他痛,让他死在自己怀里……
林纾呆呆坐了一刻,或者是站了一刻,或者是半个时辰,或者是一个时辰,他不清楚,这并不重要,他拖着脚步,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过这间卧房的每一个角落,摸过窗沿,桌案,他什么也看不见,抓不住,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徒劳地转着圈。
最终他在床边坐下,神经质地摸索着枕头,床褥,嗅着一点淡淡的气味。
薄毯掀起,什么东西弹了出来,落进他的怀里。
触手温凉。
……那枚玉佩,林纪没有带走那枚玉佩……
他连那枚玉佩都没有带走。
林纾想站起身,却从床上滚了下来。他颤抖着站起身,随手抄起椅子,重重一砸,床帐的支柱应声断裂。
他却从这恐怖的声响里得到了启发,沉默地寻找着任何趁手的,可以挪动的陈设,铜镜,花瓶,桌椅,砸向四面八方,沉默地将这间花了许多心血修葺的小屋砸成一片荒芜。
不知什么时候,他停了下来,在一片死寂中摸出怀中的火折子,轻轻晃燃,头也不抬地随手一掷。
火光映亮了他满手的鲜血,划出一道弧线,映亮了满屋暴怒后残留的碎片,跌进青灰色的床帐,“嗤”的一声,冒出了一缕青烟,一息之后,绽出了一朵焰花。
吞噬了床榻,吞噬了床帐,让这尽善尽美的两重小院,都开满了绝望的火色。
林纾望着冲天的火光,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还没有让镜郎看到院子里种的桃花。
来年春天,它也不会再开花了。
--------------------
这一章我真的写的很开心()也对哥哥充满了怜爱之情
很想写疯批攻,但是写不出来,狠不下心虐我们娇娇……而且娇娇这个性子,要真动手了,那就完了……了……
至于为什么是桃花,其实很简单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据说是贺新婚歌
27/80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