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万花筒一样的棱镜幻境里,他又一次开启了自己处心积虑的复仇。
他报仇的时候能心无旁骛,大仇得报时,他快意到近乎死而无憾,但紧接着,就又会从狂喜中跌落,陷入到无休止的绝望中,以至于再次疯狂,再次走到绝路……再次被幻觉中的悬无一句话叫走,重复他这一生。
周楹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手指尖抵在心魔种上,一缕烟从濯明的神识上飞了下来。
周楹捏住那缕轻烟,闻到了一股灵兽饲养场才有的骚臭气息。那烟一碰到人,就想往七窍里钻,周楹只觉自己平稳的心跳陡然变了,被那轻烟攫住,像是陷进了泥里,同时吐息有些不畅。他观察片刻,感觉这是某种近乎于“悲意”的身体反应。
周楹便凝神锁定那烟,用清净道心将其撞散了。心跳归位,他也明白了这烟的用处——这应该是驭兽道特有的手段,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大猎物的情绪。
王格罗宝。
这“一身多卖”的蜜阿叛逆,背叛凌云山得到了圣人道心,翅膀一硬就勾结濯明背叛蜜阿族长,篡权上位后果然不甘心被莲花印控制驱使,转手反噬无心莲,实在是个人物。
周楹一挑眉,见心魔种里的濯明脱离了王格罗宝的干扰,却只是原地愣了愣,抬头往外看了一眼。
那双同属于顶级灵感的眼里不知看到了什么,濯明并没有“大彻大悟”,反而继续喊着“师尊”,自愿往心魔种中更深处沉沦下去。
他这一世,只有两段路是“真实”的:头一段是全心全意的孺慕之情,他每天为了师父一个点头绞尽脑汁、全力以赴;后一段是全心全意的仇恨,他为了报复悬无,处心积虑百年之久,一手毁了三岳千年的灵光,走到他人生的顶峰。
人一生所求,只是一个接一个的妄念,得到了,手就空了,只好继续选择新的镜花水月,永无止息地奔赴下一段苦旅。
是在现世中还是在心魔幻境中奔赴有什么区别?
清净道心清晰地映照出濯明那一眼的嘲讽之意,周楹不动如山地咂摸片刻,收起了心魔种。
此时玄隐内门,所有升灵峰主与筑基中后期都出动了,两大长老在金平城死死按着作乱的舆图,内门高手们奔向各地,镇住山脉水系。
能镇住舆图的圣人不在,整个玄隐在和舆图搏命。
被卷进“黑龙”体内的奚平只觉自己像被天地吞了下去,再睁眼只见周遭一片黑暗。
即使是半仙也能轻易在黑夜里视物。奚平好多年没有泡在这样纯粹的黑里了,他一恍惚,几乎有种自己“消失“了的错觉,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拳头,才要捏一个符咒,便听有人喝道:“别、别乱动灵——灵气!有火……火……火……”
闻峰主做事雷厉风行,说话实在太急人。
好在奚平领会得快,闻斐还没“火”完,便听“啪”一声,奚平点着了一个火绒盒——纯煤油,人工钢壳,连镀月金都没有。
豆大的光照出老远,奚平一眼看见附近横七竖八的修士。他一惊,忙俯身按住一个人间行走的颈子。
“被、被……被舆——图震晕了。”闻斐顺着光靠过来,“无、无……妨。”
奚平举起火苗,借着火光环视周遭,发现自己应该还在金平城,周遭风物跟他掉下来之前没什么区别,菱阳河东塌楼的形状都一模一样。只是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除了被卷进来的修士,没有一个活物,灵气也凝滞极了,他鼻尖充斥着一股古坟的土腥味。
“我们是像当年赵隐一样,被卷进来了吗?”奚平问道,“这里有多大?姓赵的当年怎么出去的?”
“大、大大宛有多大,这就……就有多大。”闻斐十分吃力地说道,“赵……赵……赵……靠南——南圣和天、天打雷劈……“
奚平:“……”
相传玄隐山有四大憾事:支将军不收徒是因“惑”,大长公主不着彩衣是因“道”,林大师不炼器是放不下……所以闻峰主不开口是因为结巴?
这位怎么跟别人不一样的?
闻斐瞪起狐狸眼:“你看、看看什——么看!”
奚平想了想,诚恳地出了个馊主意:“闻师叔,你说这里不能动灵气,你扇子还丢了,你说得费劲,我听着也难受。我看你要么唱歌得了,听说那什么的……唱起来就不结巴了。山坡羊还是折桂令?不必合辙押韵,我可以口哨伴奏。”
闻斐怒道:“消、消遣老子……我要告、告……告诉你师父!”
奚平虱子多了不痒——林炽在飞琼峰门口上访不知多少次了,心说:十多年了,我师父还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玩意?
“行吧,出去告。舆图拓本是你带来的,现在怎么办?”奚平摆摆手,搜遍全身,他摸出了一块转生木,“不想唱就不唱,信得过我,你就滴血在上面,直接用神识‘说话’能快点。”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坑人,大不了他将来回飞琼峰找支将军讨债,闻斐想也不想,便在转生木上按了一滴血。
“舆图中的灵气与外界不同,一旦混入你真元,你就永远长在里面了。”闻斐只要不开口,语速就跟他扇子往外弹的一样快,借着奚平的火光,他一边解说,一边挨个给人事不省的筑基修士们喂清心丹。
奚平一边给他照亮,一边将他说的要紧信息转述给刚醒过来找不着北的筑基们,又问闻斐:“不能动灵气怎么出去?靠腿走?出口在哪?”
闻斐面色有些凝重,摇头道:“我们可能暂时出不去,当年南圣是用自己的神识压制住了舆图,生生给赵隐撑开了一条出路,赵隐跟着升灵时的雷光走出去的……除非我们中间再出一个月满圣人,撕开一条通路……要么就得等人再次收服舆图。”
奚平脚步顿住了。
他们所有人加一起,跟“月满”大概也就差天和地那么远,而能再次收服舆图的……
就在这时,地面忽然震动起来,奚平耳畔“嗡”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声突然冲进了黑暗寂静的舆图里,奚平本能地循声放出了神识。
只见距离金平不远的宁安一带,凡人随着塌陷的楼宇和地面被吞进了舆图中——地脉碎到了宁安,林宗仪和端睿陷在金平,管不了那么远!
第171章 镜中花(十四)
闻斐:“别乱动!”
可是已经晚了。
神识外放到六感不及之处有一定风险,被不怀好意的高手逮到够喝一壶的,半仙和筑基通常都会有所顾忌。但对升灵来说,凡间五陆四海基本能横着走,世上“不怀好意的高手”没有那么多。
除非像上回南海混战一样,明确知道附近有悬无和凌云山九龙鼎,不然奚平一般都没什么顾忌,八年来他在人间嚣张惯了,这回可算上了一课。
黑暗中,他外放的神识像一片脆弱的风筝,激怒了舆图。一阵仿佛来自蛮荒时代的暴虐飓风当空袭来,奚平猝不及防,散出去的那缕神识已经被碾碎了。
他眼前一黑,眼神都散了,整个人空壳似的软了下去。
旁边庞戬吃了丹药才醒,人还是懵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点,一把没拉住人,只拽住了奚平的头发。
闻斐头皮一紧,别过眼简直不忍看。
幸亏奚平被拖进舆图之前正在跟无心莲交手,神识被那秃子撕得都麻了,在被庞总督利爪薅成斑秃之前,他及时缓了过来,散在周遭转生木里的神识迅速回来撑住他的身体。他险伶伶地以脚跟撑地,顺着庞戬的手劲,斜着身子转出了半个锥子形,“噗通”一下单膝跪了下去。
闻斐生怕别人跟他一样莽,迫不得已开口警告道:“此、此地不、不可乱放神、神识!”
奚平的太阳穴像是被人拿一对大铜钹拍过,额角青筋暴跳,感觉脑袋都变成了纺锤形,舆图给他那一下堪比被无心莲撕走神识。
他却一时没顾上别的——为了对付濯明,他神识藏得到处都是,仍有一部分在外界转生木里,而他方才发现,这些神识仍然能联系到。只是舆图内外之间被什么阻隔着,呼应起来十分迟钝,而且神识无法自由进出,他也不能把真身和外面的转生木互换。
但这也足够了。
宁安州的远郊区县是有转生木的,奚平忍着裂开般的头痛,留在外面的一缕神识穿过无数转生木,落到了宁安地脉开裂的地方。
宁安离金平太近,当地天机阁分部基本是金平的后备军,一出事立刻会被紧急调往帝都,此时宁安恰好成了“灯下影”。
小镇上有四通八达的水系,民居都沿河扎堆而建。河床下面,寸寸皲裂的地脉中渗出黑影,贪婪地沿着城内河中蔓延开,两岸地面像被融化的蜡,软塌塌地被黑龙应吸了进去。
奚平就像个看见银票掉火里的守财奴,一时找不到工具,他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捞。
舆图外面,河道岸边生的转生木集体朝裂缝倒去,可能是因为他本人在舆图里,奚平就像刚拿到舆图拓本时那样,可以用外面的转生木碰到舆图。
转生木骤然抽长的枝条迅速勾勒出一排符咒,截住了不断往下摔的人和物。
与此同时,奚平趁着自己身上的真元还没空,让舆图内对应区域的转生木疯长,正好与外面倒伏下来卡在地脉裂口的那些连在了一起。舆图内外的转生木枝条迅速勾连,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里面编进了法阵——人间行走们补龙脉的时候他现学的。
方才将他神识碾碎的舆图暴怒,排山倒海的压力撞上树丛,奚平只觉脑浆快从耳朵里喷出去了,转生木中的神识朝傻呆呆的凡人们喝道:“还不走!”
他一咬牙,硬是压着树枝,将那处裂口堵上了,法阵画得准不准他已经没精力校正,只能里三层外三层地糊了好几遍,在地脉上打了个奇丑无比的“补丁”。
奚平双耳像被打穿般剧痛,血迹染红了鬓角长发,白令一把撑住他。
宁安的地脉破口只是个不到一里地的小裂缝,而奚平身上清空了小半个开明司灵石库存的真元再次告急——靠着升灵自身的真元,尚且能在使用灵气的时候守住灵窍,阻止舆图里有问题的灵气进入体内,而一旦耗竭……
白令忙从怀中摸出一把灵石,可灵石才出芥子就成了渣——灵石中的灵气是会往周遭弥散的,这舆图仿佛是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贪婪地吞噬着来自外界的灵气。
“灵石不、不不行,”闻斐迅速从芥子中掏出一把核桃大小的东西,表面光滑,一时看不出是金还是石,塞进奚平手里,“自己抽!”
奚平五官被舆图冲击得几乎失灵,也没仔细看那是什么,只觉每个“核桃”里有大约一个筑基修士真元的灵气,本能地探入神识,他将里面“干净”的灵气抽干了。
虽然对升灵来说,这点灵气杯水车薪,但好歹让他缓了一口气,不至于连灵窍都守不住。
被吸干的“核桃”掉在地上,化成了不祥的石灰色,旁边庞戬倏地一愣:“这是……绵龙心吗?”
绵龙心是筑基丹中最珍贵的一味原料,世上大概也只有锦霞峰主能一下掏出一把,这东西能反复吸存周遭灵气,长期保存,就像个移动的修士真元。
很多年前,庞戬曾经带着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南下百乱之地,两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见财起意,密谋去南蜀驻地的灵兽牧场摸绵龙。
那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少爷秧子说他不想要心,只想要一点绵龙角……因为龙角能治目暗不明之症,被庞戬狠狠嘲笑过。
后来东海事变,人与物一同失散在茫茫沧海,那一截得来时颇为惊心动魄的绵龙角也丢在了返魂涡里,再没人需要了。
到如今,恍如隔世。
庞戬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将那几颗绵龙心捡起来,被闻斐一拂袖挡住。
“别捡,”闻斐很要脸地将话音拖得很慢,一个字尽可能只说一遍,“绵龙……心空,会……自动吸灵气,已……嘶……经……污染……了。”
说完,他沉下脸转向奚平:“奚士庸,你……你能不能跟你师……师父学点好,你以为你、你是南圣?”
“我不是,”奚平几不可闻地喃喃道,“多谢……我不是——那林宗仪和端睿殿下也不是啊。”
众人间行走听他居然直呼司刑大长老名字,集体抽了口气。
“别‘嘶’了,要是叫名字把他招进来,我现在就坐这喊一万遍‘林宗仪’,喊到他想改名,”奚平偏头将耳朵里的血迹擦掉,大逆不道地说道,“告诉诸位一个不知道算好算坏的消息,司刑和司礼两位长老现在都到金平了。”
他方才补好地脉,虽然明知道自己不应该浪费体力,还是不受控制地朝金平看了一眼——神识短暂地在侯府那盆景上逗留了一瞬。
丹桂坊的房子和院墙塌了几座,乱哄哄的,一帮半仙跟着奚悦,不知在忙着给谁收尸,但侯爷还好好地在门口坐着。奚平感觉到老父放在转生木上的温暖手心,松了半口气,本想抽身,却正好听见他爹好像……在和三哥说话。
从转生木的角度看不见周楹,混乱中奚平心神一震,本能地随着侯爷的目光朝天上望去。谁知这一眼没找到周楹,反倒透过凡人眼中的一片混沌看见了狼狈的林宗仪和端睿。
长老们及时赶到,那金平不是稳了,有人来收服舆图了?
众人没来得及惊喜,便见奚平苍白的脸上神色不对。
白令:“世子,怎么了?”
奚平艰难地扶着白令站直了:“我感觉林宗仪那个废物……”
庞戬震惊了:“奚士庸!”
闻斐卡住似的:“你你你慎慎慎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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