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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雪(古代架空)——娜可露露

时间:2021-12-21 16:12:32  作者:娜可露露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道别。
  江烛也曾找他道别过。
  但她不慈祥,不温柔,甚至不说话。
  她和往常一样,独自来到长老院,盯着小白昼写字。见他写错就帮忙纠正,没写错,她就一直沉默地看着,看他的字,他的手,也看他的脸。
  偶尔母子两个对上视线,江烛仍然面无表情,小白昼便不高兴地转开脸,不愿意再理她。
  江白昼记得,那日他默写的是《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他忍不住开口问:“世上真有这种鸟吗?”
  江烛是个诚实的母亲,她说:“不知道,没见过。”
  小白昼叹气:“我要是它就好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 叹气,遗憾自己不是一只鸟。
  而写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时候,江烛正好起身,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际,她问:“你明白这些吗?”
  小白昼果断地点头,甚至又有点不高兴了,认为她瞧低了自己,带点脾气地说:“当然明白!师父说,我比你小时候聪明多了!”
  江烛笑了一下:“好,你应该比我聪明。”
  她笑起来特别好看,但她的笑容极其稀罕,像一道无与伦比的天虹,是彩色的。
  傍晚,有人对小白昼说:“你母亲去世了。”
  原来那个笑容也是道别。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应该比我聪明”。
  江烛死了,带着公孙殊一起,小白昼没有哭。
  周汲死了,长大的白昼失去了对他最好的人,但也没有哭。
  他师父说:“无尽海茫茫接天,有的是水,不差你一滴眼泪,你还是留着吧。”
  江白昼亲手把他师父的遗体抱进海魂舟,举行海葬。
  在大长老的唱诵声里,涌动的浪头推走了江白昼最亲近的人。
  海鸟哀鸣,夕阳西下,他站在海风里,仿佛被风吹走了魂魄,躯体化为无尽海十三岛的一块礁石,从此用一生守卫它。
  江白昼醒不来。
  无数的画面在梦里掠过,最终出现的是一朵花。
  破庙,神像,孤独盛开的烧雪。还有一个……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红眼睛的人。
  江白昼被熟悉的声音拉回现世,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光线幽暗的房屋,油灯燃着,如豆的灯芯微微摇曳,他躺在床上,闻到了饭菜香。
  略微偏了下头,往床下看,一张饭桌前坐着三个人,正是龙荧、龙心和姬云婵。
  他们似乎正在谈论吴氏一门的历史,讲到“吴阔出海”时,发现他醒了,一齐回过头。
  姬云婵惊喜道:“昼哥哥,你终于醒了!”
  龙心仍然穿着斗篷,但面纱摘下了,露出一张完整的面容,笑意羞赧而柔和,问他:“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
  龙荧则没有说话,只盯着他,沉默得很微妙。
  江白昼也盯着龙荧。
  不知为什么,突然下意识地打量起他来。
  毫无疑问,龙荧是个长相出众的人,五官深刻,不苟言笑。虽然他在江白昼面前经常撒娇,但那种撒娇是一种刻意而为的讨好,他本人的确不爱笑,和江烛一样,最喜欢沉默地盯着江白昼。
  以往龙荧的沉默是锋利的,如他本人,削薄如刀,蛰伏如凶兽,带着一身天不服地不忿的杀气,仿佛将要伺机而动,给予江白昼致命一击。
  但现在他莫名变了。
  他的沉默突然沉重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如山峦般压在他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也令他无暇再想如何攻击江白昼,只“忍受”这一件事,就快要耗干他的全部力气。
  他好像,很痛苦。
  “……”
  江白昼奇怪于自己竟然变得如此敏锐善感,以前从来发现不了这些,现在它们突然清晰了,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眼睛和心里,仿佛压住龙荧的山峦,也压上了他的心头。
  江白昼试图起身,龙荧立刻过来扶他,将他半抱住,附在耳畔低声问:“要不要吃东西?”
  江白昼点了点头。
  以前他一日三餐几乎不用吃,很少感到饥饿,现在真像是脱去仙魂,成了凡骨。
  龙荧亲手喂他吃饭,江白昼推辞了一番,龙荧不听,偏要喂他。
  江白昼只好受着,慢吞吞地吃了一些粥,竟然觉得力气恢复了一些,故作轻松地道:“我不会是饿得吧?”
  姬云婵和龙心都笑了,只有龙荧没笑,他收起粥碗,不顾两个妹妹看着,十分自然地亲了亲江白昼的嘴角,说:“城内城外全是搜捕我们的士兵,这是龙心居住的地方,在郊外深林里,我们暂时躲一下。”
  准确地说,这是吴坤生前隐居过的地方,后来归龙心所有了。
  房屋不大,但干净整洁,五内俱全。有一扇窗,窗外黑漆一片,是夜里了。
  吴坤留给龙心的不只有这间自己亲手搭建的小屋,还有无数典籍和吴氏不为人知的家传秘辛。
  在江白昼昏迷的时候,他们三人已经交换过一遍信息了,此时再给江白昼讲一遍,龙心说:“吴氏血脉分为两支,一支传了几十代,最后一位子孙是吴坤前辈。另一支则是吴阔的后代。据吴坤前辈说,吴阔当年携家眷出海,远避世外桃源,但并非抱着独善其身,再也不回来的打算,而是带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龙心还没说完,江白昼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不出他所料,龙心说:“当年大阵既成,地脉受损,地脉之力与毒气相混淆,若无休无止地爆发,毒气会借地脉的力量迅速毁坏世间一切。吴葭破解不了,吴阔也不行。但在吴葭死后,吴阔苦心钻研几十个日夜,发现一个缓解的方法。即利用渡灵石,将地脉之力转移到拥有更多渡灵石的地方,暂作‘存放’,等有朝一日,若有人能破解五行天地绝阵,再将地脉之力转回,即可救世。”
  “……”
  果真如此,地脉之力在无尽海。
  难怪吴坤会问“青天有月来几时”,他和祖祖辈辈一样,至死都在等待,等待远在茫茫大海之外的故人回归,拯救这个千疮百孔的天下。
  可吴阔千算万算,却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吴氏阵法在无尽海十三岛得到传承,却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段历史是被刻意抹去了吗?
  从哪一代开始失传?为什么?大约是为了“自保”吧。
  毕竟五行天地绝阵之大,江白昼也望而兴叹。
  可他已经是历代大祭司及诸多继承人里将阵法学得最精的一个了,其他没那么精通阵法的前辈,会怎么想?自然是关起门来,先保护自己。否则阵破不了,还招来灾祸。
  此乃人之本性,难做苛责。
  但人与人也不同,有人只扫一屋,有人愿扫天下,恐怕就是为防止有主事的后代冒险做出第二个选择,某个祖先才会将历史隐去,索性不告诉他们了。
  江白昼叹气,一时心情复杂。
  他靠在龙荧身上,久久没有说话。龙荧也不说话,无形的压抑蔓延在二人之间。
  姬云婵却比他们天真得多,乐观道:“昼哥哥回无尽海去搬救兵,我们岂不是马上就可以破阵啦?!到时候百姓都站在我们这边,联起手来,砰砰砰砰,把我爹他们打倒!”
  她手舞足蹈,动作带声音,唱戏似的。
  龙心轻轻地笑了下,委婉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吴阔只说‘转移’,并未留‘转移’之法,地脉之力能去无尽海是因为无尽海拥有一座巨大的渡灵石矿山,回来怎么办?埋星邑可没有那么多渡灵石,我们也没法将山一样多的渡灵石从大海深处运出来,况且它镇压着地脉之力,恐怕也不能轻易挖掘。”
  “那怎么办?”姬云婵傻了,目光转向江白昼,“昼哥哥,你有办法吗?”
  江白昼摇了摇头,说:“我回去想一想。”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道别上。
  江白昼不是春雨,也非天虹,他是一片压在龙荧心头的山峦,高低不平,连绵不尽,有陡峭也有宽厚,冰冷无情也温柔包容。龙荧希望他说什么呢?
  龙荧自己也不知道。
  或者什么都不必说,能回来就好。
  道别不应该做得太郑重,否则就成了永别的暗示。
  龙荧不要永别。
  “我等你。”他对江白昼说,“我永远等你。”
 
 
第58章 沧海
  江白昼是在夜里离开的。
  最靠近海岸的是洛都。天一擦黑,龙荧就带他出发,前往洛都,乘坐事先准备好的船。
  这条船颇有来历,是龙荧出银子,龙心联系她熟识的半甲人,从黑市买来的。龙荧早就知道,黑市中鱼龙混杂,但他们竟然能弄到机枢门制造的钢甲船,还是令人有些吃惊。
  看来机枢门门主黄启没少贪污受贿,中饱私囊。飞光殿内部蛀虫一堆,早该腐烂倾塌了。
  可荒火又好到哪儿去?
  胡冲山没有脑子,当不了家,荒火被宋天庆这个阴险小人把持,以后会走向何方还未可知,恐怕会成为飞光殿和三大世家的走狗吧。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联手,哪管百姓的死活?
  龙荧在心里痛骂,骂的是他们,似乎也不是他们,只是借此发泄情绪。
  他只能发泄,无法停下来。
  若脑中什么都不想,就会被即将离开的江白昼填满,针扎似的,头痛欲裂。
  搜捕他们的士兵包围了几乎所有有人烟的地方,夜里也不安全。但天公作美,今夜忽然下起了大雪。
  下城区的雪具有一定腐蚀性,驱走了半数搜捕兵,剩下的一半被迫冒雪沿官道搜查,一盏盏灯亮着,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龙荧和江白昼没走官道。
  黑雾之下地广人稀,荒郊野外多得是路可走。他骑一匹马,穿狐裘斗篷,把江白昼抱在怀里,裹在斗篷下,挡住无边无际的风雪。
  龙荧带了酒囊,仰头灌一口,用嘴渡给江白昼。
  江白昼被烈酒呛了嗓子,轻咳两声,咽下去,身上顿时热了起来。
  龙荧沉默一路,终于开口说话,问他:“哥哥喜欢喝酒吗?”
  江白昼摇头:“我体质特异,千杯不醉,品不出酒的趣味来。”
  “现在呢?”龙荧又渡给他一口,“五行之力没了,还喝不醉吗?”
  “可以试试。”
  江白昼伸手去够酒囊,龙荧闪开了,坚持要一口口亲自喂他。
  两人借着烈酒接了无数个吻,寒风吹散斗篷,又被龙荧一手拢回。胯下的马儿在大雪中轻声嘶鸣,马蹄声掩盖了酒液交缠的湿润水声,江白昼的脸冻得发白,唇却红透,比以往任何一刻都美丽。
  之所以更加美丽,是因为龙荧又要失去他了。
  “好像有点醉了。”江白昼眼含笑意地说,“我浑身发热,心里有不一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龙荧问。
  “不太好说。”江白昼认真地想了想,忽然回头,“似乎……还想亲你。”
  他话没说完,龙荧的吻就落了下来。
  这几天江白昼是从未有过的虚弱,龙荧无时无刻不想抱他,抚摸他,控制他。这种控制名为照顾,当然实际上也是照顾,但掺杂了几分私欲,尽管龙荧极力克制,仍然在江白昼无力的依赖中得到了快感。
  他不再掩藏,在马背上放开手脚,吻得江白昼浑身血热,连头发丝都在发颤。
  马背颠簸,酒热风冷,江白昼意识模糊,体会到了一种近乎濒死的享受。
  龙荧却才刚刚开始,冰冷的手掌忽然伸进他的衣襟深处,用特殊的方式把他唤醒。江白昼被迫整个人都蜷缩进龙荧怀里,嘴唇被含住,潮湿的眼睫上凝了一层白霜。
  马背太窄了。
  两个男人挣扎其上,多少有些紧迫。但这种紧迫正如他们此时心境,欢情苦短,弹指万年,所有心意都将埋藏在今夜这场大雪里。
  龙荧的心意是雪中寒风,铺天盖地,烈得杀人。
  江白昼的心意是雪中蹄印,清浅一行,走过时看得见,回头远望,又若有似无,被雪隐没了。
  龙荧满心怅然,什么也不问。
  江白昼果然醉了,被他亲得气息紊乱,缓了片刻后,竟然歪倒在他怀里,开始哼歌。
  是一首异乡小调,龙荧从未听过。
  节奏缓慢悠长,江白昼哼得温柔极了,如岸边轻抚礁石的海浪,悄悄传递沧海的私语,安慰每一个被它阻隔在万里之外的离人。
  龙荧痴痴地听着,听得自己三魂飘散,七魄支离,直到怀中空空,江白昼不见了,海岸边唯余一道向天边远去的船影,龙荧仍然没有醒过来。
  明明是他亲自送江白昼上船的——
  他给江白昼带了许多御寒的冬衣,吃食,几本消磨时间用的志怪话本,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还有熬好的汤药。并再三确认船只安全无损,又教江白昼如何操控机械制的钢甲船,不用他亲自劳累,钢甲船会自行前进,只有方向仍需人为调整。
  “哥哥,你若身体不适,就掉头回来。”龙荧将事先准备好的交待逐一道出,头脑却是混沌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白昼也逐一应了,叫他放心:“我有分寸。”
  龙荧道:“护身戒……”
  “你戴着吧。”江白昼说,“戴着它,我若不在了,你感觉得到。”
  “……”
  原来是这样。
  护身戒套在龙荧左手的无名指上,忽然刺痛了一下。以至于龙荧最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手指的痛,以及江白昼临走前回头,在摇曳的烛火下,投给他一个醉意朦胧的眼神。
  他说:“小荧,再见。”
  ……
  十天后。
  一队披甲执锐的士兵闯入郊外荒林,用火炮炸破了龙心布下的迷阵,吴坤生前隐居的房屋被找到,龙荧带着龙心和姬云婵转移阵地,躲去了另一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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