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阑笑了笑:“朕从不信护国寺那些神神道道的和尚,静缘秃驴这话说的却还真有些禅意。”
昨夜司天监的监正夜观天象,推测今日有风雨,上午还天气晴好,这会儿却忽的风起云墨色,乌云毫无预兆的压了过来,几滴细雨飘零而知。
宣阑抬头看着天空,道:“下雨了。”
雨随风来,江尽棠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咳嗽了一声,道:“春雨贵如油,是个好兆头。”
祭坛之上有华盖,倒是不必担心祈福的时候淋雨,就是这穿堂风着实刁钻,专门从人的衣领袖口往里灌,手炉分明还有温度,江尽棠却觉手足冰冷。
他一时意气上来陪着宣阑祈福,也不知道是在对过往的梦魇宣战还是在折腾自个儿,如今年纪大了,何必如同少年一般非要争口气呢。
这么想着,江尽棠就准备起身,不陪宣阑在这儿吹风了,冷不防一件厚重的披风罩在了他头顶,眼前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来,江尽棠懵了一瞬,挣扎着从披风里冒出头,正看见宣阑的侧脸。
他看着远空,道:“风大,九千岁别被吹走了。”
“……”江尽棠看了眼搭在自己身上、绣着金灿灿龙纹的披风,觉得宣阑可能是要故意陷害他,给他治一个僭越之罪。
但是这次似乎是他小人之心了,因为宣阑说完这话后就没再开口。
披风厚重,上面还带着宣阑的体温。
少年人体格强壮,身材高大,早就已经比江尽棠高出许多,身上的温度也高,像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火炉。
江尽棠思忖了一会儿,仍旧觉得宣阑是故意的。
这狗崽子肯定是看出了他想要溜号的心思,所以这一件沉重的披风丢下来,就压的他只能接受皇帝垂爱,继续在这里喝冷风。
“陛下。”江尽棠将披风搭在手臂上,温声道:“虽然开春,但还是寒凉,您还是披上吧,不要着凉了。”
宣阑是觉得江尽棠那身子骨挨不住这冷风吹才纡尊降贵的将自己的披风给他,见这阉人竟然还不领情,一时间有些恼怒,冷着脸扯过披风将江尽棠结结实实的围住了,还在领口的锦绳上打了个结,冷声道:“朕赏你的,你就受着。”
宣阑手劲大,下手又没个轻重,江尽棠差点被他这一下把脖子勒断。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差点失去了他的老婆。
第23章 花香
江尽棠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分明在鬼门关走了一趟的人是他,但是宣阑的脸色更加不好,让江尽棠十分怀疑若是他现在跑了,宣阑会不顾一切的掐死他。
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江尽棠挺直背脊,道:“多谢陛下垂怜。”
宣阑这才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一点:“爱卿不必多礼。”
这场雨下了很久,好容易在黄昏时停了,天色也暗沉下来,宣阑散漫的打了个哈欠,道:“还不如批折子有意思。”
江尽棠深以为然,虽然有时候那些阳奉阴违的狗东西把他当傻子糊弄,但是确实比在这里枯等有意思的多。
宣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江尽棠:“江南的告状折子已经堆了御书房一个案几,印曜亲自启程来京城了,听说还带了万民书,替江南数万百姓状告九千岁你肆意敛财却不顾民间疾苦,若印曜当真要告,朕真是十分为难。”
江尽棠膝盖都跪麻了,不过因为宣阑那件披风,他倒是没吹什么风,精气神也还好,淡淡问:“陛下有什么可为难的?”
“两位都是国之栋梁,不管是处置谁都让朕心痛。”宣阑慢条斯理道:“可不就左右为难了么。”
江尽棠抬起薄薄的眼皮,看向宣阑。
他知道宣阑是在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笑了一下:“陛下秉公处置就好。”
宣阑眸子一暗:“看来九千岁仍旧不愿意松口。”
“江南的钱,臣不会拨。”江尽棠温声道,“别说是印曜带着万民书进京告御状,就是他提着他全家老小的头来见,也别想要走一枚铜钱。”
出乎江尽棠预料的,宣阑并没有生气,反而还笑笑,道:“九千岁当真心狠,怎么说江南也是爱卿的故乡。”
江尽棠刚要说话,忽听一声古朴钟声响起,余音颤颤,宣阑站起身,笑着说:“祈谷礼结束了,九千岁。”
江尽棠垂下纤长眼睫,手指慢慢的揉了一下没什么知觉的膝盖,强撑着站了起来,却踉跄一下没有站稳。
宣阑伸手扶住他,声音温柔:“九千岁当心。”
江尽棠抬眸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看去,宣阑的下颌线条很凌厉,是一种非常坚硬、利落的美感,如同一柄极度漂亮的刀,出鞘时的寒光要叫所有人都不敢直视。
宣阑唇角噙着点笑意,收回手道:“若是这世上当真有神,一定会感念九千岁祈福心诚,让大业今年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政通人和。今日九千岁劳累,回去之后好生休息。”
他说完就转身往下走,没再继续提江南的事情。
江尽棠眼睫颤了颤,垂眸行了一礼:“谢陛下体恤。”
宣阑吹了一下午的风什么事儿没有,仍旧活蹦乱跳龙精虎猛,但是江尽棠不行。
他几乎下一阶台阶就要叹一口气,甚至觉得自己的骨头要散架了,好不容易下了祭坛,还对上了宣阑嘲讽的眼神。
江尽棠:“……”
江尽棠掩着唇咳嗽两声,山月赶紧过来将暖和的新手炉递给他,眉眼间全是深切的担忧:“主子,您怎么这么久才下来!”
“我没事。”江尽棠呼出口气,道:“回吧。”
山月应了一声,忽然一愣:“……主子,您身上这衣服……”
江尽棠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绣满龙纹的属于宣阑的披风。
“……”
他就说他下来的时候那些大臣的眼神怎么那么古怪。
“看来今夜京城就要起流言,说我不仅逾越礼制登上祭坛祈谷,还要说我抢了宣阑的披风。”江尽棠无奈的揉了揉眉心,道:“这流言经过几个不同人的嘴,最终会变成我在祭坛上扒了宣阑的衣服来羞辱他,而小皇帝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屈服于我的淫威下……”
山月的嘴角抽了抽,觉得江尽棠说的十分在理。
明天估计又是满城的讨逆之声。
江尽棠道:“把披风还给他吧。”
山月点头,去解绳子,几息过后,他尴尬的看着江尽棠:“主子,这打的是个死结,太紧了,解不开。”
江尽棠:“……”
宣阑果然是想勒死我吧。
佘漪走过来,抽出腰间匕首干脆利落的就是一刀,锦绳断开,山月接住了披风,叠好,送去给了宣阑。
王来福满面笑容的接过,道:“陛下刚刚还说呢,九千岁身子骨不好,这披风就赏给千岁爷了。”
山月皮笑肉不笑的道:“我代千岁爷谢过隆恩,但愧不敢受,还是请王公公收回吧。”
他对王来福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王来福捧着披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宣阑透过车帘见江尽棠在佘漪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冷声道:“拿去烧了。”
王来福不敢有异议,应了声,觉得有些可惜,这件披风上面的龙纹,可是几十个绣娘赶工两月才绣好的呢。
他正要走,宣阑忽然又说:“算了,有些冷,你拿给朕。”
王来福还没开口,旁边的小太监已经惶恐的道:“陛下,可是要奴婢再放几个熏炉?奴婢刚刚见车里已经很暖和了就没……”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宣阑不耐烦的打断了:“有你什么事?滚。”
王来福赶紧挥挥手,让这小太监退下,自己将披风捧了进去。
御驾开始启程回宫,似乎是真怕宣阑冷着了,马车里的熏炉又加了两个,热的宣阑想骂娘,但是他刚自己说了冷,又不能自打自脸,只好忍着,跟个装填好了炸药的火铳似的,一点就炸。
热气蒸腾起来,让一切气味都变得更加浓郁了几分,宣阑闻见浅淡的花香,顿了顿。
宫中常熏的都是些龙涎、瑞脑、安神香,这花香是从哪里来的?
他想到什么,伸手将披风拎起来凑到鼻尖一闻,那直往人心尖里钻的棠花香果然是来自于这里。
宣阑皱起眉,将披风扔到一边,那香味却慢慢的笼罩了整个马车,就跟江尽棠这人似的阴魂不散。
宣阑啧了一声,有些厌烦:“阉人果真都娘们唧唧的,熏这么浓的花香。”
坐在车舆边上的王来福听见少帝的话,心里一个咯噔,决定回去后训诫自己的徒弟们以后在圣驾面前伺候时千万不能熏香,尤其是熏花香。
看陛下这个厌恶程度,如果对方不是九千岁,估计早就下令砍头了。
王来福心有余悸的拍拍自己的心口,心想幸好自己不爱熏浓香。
*
作者有话要说:
王来福的碎碎念:
在宫里不能熏花香,除非你是九千岁。
第24章 羯鼓楼
宣阑刚到御书房门口,霍旬已经在等着了,宣阑淡淡看他一眼,道:“进来吧。”
“是。”
进了御书房,霍旬跪下请罪:“请陛下恕罪,微臣没能抓住刺客。”
宣阑在椅子上坐下,随意翻看了一下昨夜没看完的折子,王来福端着一碗驱寒的姜汤轻手轻脚的进来,道:“陛下,喝点姜汤吧,别着凉了。”
宣阑一口将姜汤喝完,等辛辣的味道散去后才道:“对方有备而来,霍统领没抓住人也正常,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霍旬恭声道:“谢陛下开恩……臣倒的确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
他起身在书桌上展开一卷图纸,正是京城的地图。
霍旬手指在祭坛外的一处高楼点了下,道:“陛下请看,臣排查了附近的建筑,那支箭极有可能是从此处射来的,禁军也在此处发现了有人来过的痕迹。”
“羯鼓楼①……有意思。”宣阑看着地图上绘制的小小塔楼,笑了一声。
羯鼓楼在多年前也是个热闹的地方,因为地势高,很多文人墨客爱登楼做些词曲,以诗会友,但是后来接连有人在此处坠楼,生出了很多灵异传说,谣言越传越烈,这地方就成了一处无人敢去的鬼楼。
在十一年前,定国公谋反前所私自购买、铸造的兵器有大部分都是在羯鼓楼搜出来的,为保不会再有定国公谋反之乱,先帝便下旨封了羯鼓楼,不准有人再进去。
现如今却在万众瞩目的祈谷礼上,有一支青岚箭从羯鼓楼射出,想要取皇帝性命,这无论如何看都是江璠一党的余孽在作乱。
宣阑单手撑着下巴,问王来福:“江璠一族,当初尽皆问斩了吧?”
提起这事儿,王来福脸上都露出些许不忍来,叹口气道:“回陛下,别说是江氏一族,就连有些远房关系的外戚、有些联系的官员,都被一同株连了,江璠一党绝无可能还有余孽呐!”
当年鲜血几乎染红了刑场,如今那地面上浸着的深深血迹,恐有不少都是江家人的。
王来福当年也凑过热闹去看砍头,看一个恶人被砍头百姓们会拍手称快,但是看无数人被砍头,留下的就只有麻木和恐惧了。
刽子手的刀都换了好几把,那是硬生生被坚硬的骨头和滚烫的鲜血卷了边的,那段日子的刑场,用血流漂杵来形容也不为过。
宣阑垂眸看着地图,忽然又道:“江尽棠似乎对江璠叛乱一事很是了解。”
王来福和霍旬对视一眼,霍旬低声道:“当年定国公谋反案的监斩官……就是九千岁,九千岁自然了解。”
宣阑微微一怔,倒是不知道有这回事。
王来福道:“当年很多官员都怕接这活儿呢,毕竟定国公得人心的很,估计就是为此,先帝才会将此事派遣给当时还籍籍无名的九千岁吧……也是因为此事,九千岁得到先帝重用,迅速在宫里站稳了脚跟呢。”
“这么说。”宣阑玩味道:“他是踩着江氏一族的尸骨和鲜血,爬到如今这个位置的啊。”
王来福有些欲言又止,但是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宣阑看着地图上的羯鼓楼位置,声音冷冷:“这件事继续往下摸查,不管这江氏一族的余孽是真是假,朕都要将他原形毕露。”
霍旬一拱手,“臣遵旨。”
……
灯光里江尽棠脸色很难看。
他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垂眸看着手里的一个册子,忽而冷笑了一声:“江氏全族、与江氏有牵扯的人都在这册子上了,尽皆成了阎罗殿里的短命鬼,如何冒出江氏的余孽。”
山月问道:“主子,那支青岚箭……是真的么?”
“若是假的,我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江尽棠抿着唇,那带着几分艳色的嘴唇都染上了苍白,“青岚箭用工复杂,模具特殊,材料难得,当年的老师傅都被拉去问了斩,这世上绝无人可以再造青岚箭。”
佘漪蹙着眉道:“箭从羯鼓楼而来,这地方选的太精妙了,分明是要诱导小皇帝再将江氏一族的旧事翻出来,亦或者是为了——”他看向江尽棠,眸光忧虑。
江尽棠将册子合上,捂着唇咳嗽了两声,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吓了山月和佘漪一跳,连忙要去请陈折恒来,江尽棠呼出口气,道:“不必了,今夜有雨,路滑,别去打扰陈大夫。”
他苍白指间全是粘稠鲜血,江尽棠却面不改色的慢慢擦拭干净,道:“见清,这件事你着锦衣卫去查,我这边还有一桩棘手事要处理。”
“你是说印曜带万民书进京告御状的事儿?”佘漪不耐烦道:“宁远侯在京城里小动作不断,印曜也不安分,我去宰了他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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