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的成长就是一个不断遗忘的过程,不管有多么铭心刻骨的记忆,终将会被忘却,可是九年过去,转眼来看,那些记忆却依旧鲜明的如同昨日,连同着鲜血、哭喊、咒骂,混在一起,成为这世间最恶的诅咒,要他不得安生,不得好死。
江尽棠垂眸,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最近总是想到宣慎,是这人已经在黄泉路上预见了他命不久矣么?
山月掀开帘子进来,见他脸色不好,便给他倒了杯热茶,道:“主子,兴灯村那边传了消息,说人已经打发走了,简大人着人跟踪,但是没几天就跟丢了,对方似乎对这些事很是了解,沿途上没有留下丝毫蛛丝马迹。”
江尽棠看着茶杯上绘着的精巧云纹,淡淡道:“不急,很快就能知道是谁的人了。”
山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毕竟他们让人传了条红痣的消息出去,若是对方对江尽棠的身份仍旧有怀疑,一定会来求证。
“佳时是不是快到京城了。”江尽棠喝了口茶,冰凉的肺腑这才有了几分暖意,他呼出一口气,烟雾氤氲里一双眉眼显得更加冷清。
“算着应该是快了。”山月道:“大约明日就能到。”
江尽棠嗯了一声,单手撑着头,侧眸看向祭坛之上的宣阑。
祭坛太高了,从这里其实已经看不清宣阑的模样,只能看见一身威严衮服。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人一天一个模样,变化飞快,有些人却被永远留在了原地,再也前进不了半步。
江尽棠忽然迫切的想要抓住一些什么,抓住他还留在人间的唯一念想,不管这念想是爱是恨,是喜是悲都好。
“山月。”江尽棠咳嗽了两声,道:“取我的披风来,我与陛下一同祈谷。”
山月自然不想同意,但是他看着江尽棠苍白的脸色,才发现这人竟然已经脆弱至此,仿佛一层薄薄的宣纸糊在细竹枝编成的灯笼架子上,不是被风霜相逼就是被烛火燃烧,内外煎熬。
若不是吊着那一口积攒多年的郁气,或许早就已经玉山崩摧。
山月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将厚实的狐裘给江尽棠披上,又将暖和的手炉放进他手里。
祭坛之下,跪着文武百官,江尽棠目不斜视的从百官眼前过,踏上了祭坛的汉白玉阶梯。
宣恪跪在首位,看见江尽棠时一怔,竟恍然觉得看见了九年前还热烈鲜活的他。
祭坛只有帝后可以上去祈福,象征着皇家的威严,江尽棠此举十分不合礼制,但就连太常寺的那些老古董,都没敢发出质疑的声音。
毕竟江尽棠大权在握,性格乖张,若是惹了他不高兴,在祈谷礼上做出什么来都有可能,相比较之下,登祭坛祈福这种事都已算不得什么了。
狐裘拖曳过地面,江尽棠慢慢的向上走,他眼睛里映出宣阑的身影,却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当年你于我是无形的山,压得我不堪重负垂垂欲死,但是如今,我走上了这祭坛,与天子并肩,你还能奈我何。
从阴司地狱里爬出来,拽我入阿鼻么。
江尽棠唇角挂上讥诮的笑。
宣阑跪在青铜大鼎之前,听见动静,转过头就见晨光曦色里江尽棠逆光而来,身影单薄瘦弱,却又似乎无坚不摧。
“……九千岁。”宣阑见他如此罔顾皇室威严,脸色不太好看:“九千岁不是身体不适,告假了么。”
江尽棠缓缓跪在了宣阑身后,淡声道:“臣一人之安危,如何有天下百姓之安危重要。”
宣阑压下长眉,少年眸中有些阴鸷:“九千岁既然如此关心天下黎庶,不如朕这个皇位——让给九千岁来坐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的心情小日记(2):
听说总是梦见同一个人是因为对方在想你。
难道江尽棠每日眼里心里都是朕?
……
那朕勉为其难纡尊降贵的再梦梦他吧。
第19章 春色
若是旁人听见这话,恐怕要吓得赶紧跪在地上求饶告罪,但是江尽棠不仅没有惶恐,反而笑了一下:“帝王之尊,并不快活,何苦找罪受。”
宣阑也气笑了:“九千岁连帝王之位都不屑,还想要什么?”
初春寒风料峭,吹动祭坛四周悬挂的黄幡,江尽棠咳嗽了两声,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将这血味儿压下去,声音轻柔:“这天下,比皇位更有意义的东西,很多。”
宣阑有种非常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
他还在为坐稳这把龙椅汲汲营营,江尽棠却十分不屑,好似如今这山河万顷都是因为他的不屑才会顺利的交接到了宣阑手上。
换个人说这话,宣阑不会动怒,甚至觉得可笑,但是从江尽棠的嘴里说出来,却让他的理智几乎被燃烧殆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离江尽棠很近,君臣在祭坛之上对峙,剑拔弩张。
宣阑紧盯着江尽棠的眼睛:“既然九千岁有此想法,又为何紧握着手里的权利不肯放?”
江尽棠静静看着宣阑瞳孔里映出的自己,数年风霜雨雪过去,终已不似少年游,若是十余年前他能够与宣慎一起站在这里,那才是他的胜利,如今宣慎入土多年,早就已经是一具白骨,他又和宣阑这么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儿呢。
江尽棠忽而有些厌倦了,揉了揉眉心,如同过去每一次不想和宣阑争执时一样,道:“是臣妄语了,请陛下恕罪。”
宣阑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他斗志正浓,江尽棠却偃旗息鼓,又用那种看着稚童的眼神看他。
宣阑非常、非常、非常的厌恶江尽棠这种眼神。
他早就已经长大,身材变得修长,肩膀变得宽阔,武场的教头都已不是他的对手,文武百官莫不叩服,唯有江尽棠,对待他仍旧像是对待一个孩子。
不想计较的事情就一笑置之,做了决断的事情就直接执行,从不询问他的意见。
江尽棠的所有退步、忍让、服软,都是因为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谁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那么多。
宣阑心头的那把邪火燃烧起来,猛地扣住了江尽棠细瘦的手腕,冷冷道:“朕若不恕卿之罪呢?!”
江尽棠眼睫一颤,垂眸看向自己被扣住的手,食指上的照殿红指环红的几乎灼目,像是谁心口溅落的血。
他缓声道:“那便请陛下治罪。”
最好是再禁他几个月的足,江尽棠觉得不用上朝面对各方明枪冷箭的感觉很不错,迫不及待的想要再体验体验。
“九千岁以为朕不敢吗?”宣阑声音压低,带着几分属于野兽幼崽的凶狠。
江尽棠叹息一声:“您是天子,您是君父,您什么都……”
他话还没有说完,猛地被宣阑扑倒在地。
江尽棠瞳孔微微放大,没明白宣阑这又是发什么疯,直到听见“铮”的一声,才反应过来刚才自耳畔呼啸而过的不是春风,而是锋冷箭矢。
那支长箭钉在了撑起华盖的红木柱子上,力道之大,几乎将红木对穿。
王来福远远的见祭坛之上两人有动静,偏看不太清,现下的场合又不好高声喧哗,只能急的在原地转圈儿。
祭坛之上兀的响起短促的哨声,禁军统领霍旬面色一变,低声道:“有刺客!”
王来福大惊:“什、什么?!”
霍旬低声道:“陛下命我追击,王公公切莫声张。”
王来福的一双小短腿抖啊抖,声音都打颤儿:“那、那陛下没事吧?!”
“陛下没事。”霍旬握紧佩刀,道:“我先行一步。”
“霍统领当心!”王来福送走了霍旬,赶紧又焦急的去看祭坛之上的情况,只可惜当年开国皇帝修这祭坛时听从司天监监正的意思,修的无比之高,据说这样能够更加接近天神,让天神听清楚帝王的祈愿。
会不会更加接近天神王来福不知道,反正隔绝凡人视线那是非常不错。
一阵冷风吹过,宣阑黑亮的发丝垂到了江尽棠雪一般的脸颊上,黑白之对比令人心惊。
为了躲避刚才那破势一箭,宣阑几乎半个身体都压在了江尽棠身上,胸膛贴着胸膛,两颗心脏一起搏动,分明是凛冽的初春,宣阑后背却出了一层薄汗,他手掌撑在地面,手背上是江尽棠的青丝,温凉如同绸缎,宣阑却觉那一小块皮肤在被火灼烧。
江尽棠被猛地扑在地上,还有些茫然,那双如同翦水一般的眸子迷蒙的看过来,让人只觉江南烟雨梨花无限风华,尽皆被锁在这双眸子里,是天地间难见的绝色。
宣阑的呼吸忽然加重。
此刻眼前盛景,和梦中春色重叠在一起。
在他最深的旖梦里,他也曾这样俯视江尽棠,然后俯身吻了他。
宣阑几乎就要被这动人艳□□惑,忽然瞥见一点淡红。
刚才的动作间,江尽棠的衣衫都被扯得有些凌乱,此时他躺在柔软狐裘之上,雪白织银纹的锦衣领口却散乱开,露出修长脖颈和一点肩头。
江尽棠皮肤苍白,于是锁骨上方那颗红痣就格外显眼,因为生在嶙峋的锁骨之上,就像极了一枝在暮春初夏荼靡而放的晚棠。
宣阑垂眸,伸手似乎想要去触碰那点嫣红,却被江尽棠捏住了手腕。
江尽棠因为病弱,手上没什么力气,只是轻飘飘的握着,眸子却冷厉的盯着宣阑:“陛下这是做什么?”
宣阑道:“这是刺青么?倒是别致,像是一朵海棠花。”
江尽棠垂下眼睑,淡淡道:“不是,是臣生来就有的。”
顿了顿,道:“陛下,您真的很重,要是再不起来,您就可以为臣收尸了。”
宣阑:“……”
宣阑黑着脸起身,反正没人看着,他也懒得顾及帝王威仪了,就坐在地上看着江尽棠,讥诮道:“九千岁还真是娇弱的很。”
江尽棠整理好衣领,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见手指间又有了鲜红颜色,无声的叹了口气,用手帕将鲜血擦去了。
宣阑没看见他吐血,转身将那支长箭拔了出来,仔细看了会儿,而后似笑非笑的问江尽棠:“九千岁觉得,这支箭是为了取谁的命而来?”
第20章 祈谷
乪逢
江尽棠将刚刚跌落在地的手炉捡回来,冰凉的指尖才终于有了温度,他淡声道:“祈谷礼开始前五天祭坛附近就有禁军把守,闲杂人等不得出入,更别说对方想要将箭射向祭坛,显然是早有布置,臣不过临时起兴登台祈福,陛下觉得呢?”
宣阑挑了挑眉,把玩着手上的长箭,道:“这支箭倒是有些眼熟。”
江尽棠从地上站了起来,看清楚宣阑手中的长箭后,一怔。
宣阑眸光扫过雪亮尖峰上镌刻着的一个“江”字,道:“这支箭和当初九千岁射向皇叔的那支,一模一样。”
江尽棠抿了抿唇角,手指都有些颤抖。
当初他用的那支箭是定国公座下最骁勇的青岚卫所特有的青岚箭,青岚卫是定国公亲兵,所以箭锋上才会刻有一个“江”字,当年边沙不知道多少悍首的性命被青岚箭取走,是以这种箭在边沙的名声十分响亮。
定国公谋反被诛九族后,青岚卫全部伏诛,青岚箭也被尽数销毁,江尽棠手上那一支还是从尸体里□□的。
但是如今,这早就应该绝迹的青岚箭竟重现世间,还被用来射杀皇帝。
此箭铸造方法特殊,箭镞尤其修长锋利,血槽开的也极深,箭杆采用梨木制作,箭羽则选用萍江一带独有的雁羽,因为制作工艺复杂、成本高,所以一直没有大规模量产,只供给青岚卫。
宣阑的拇指摩挲过那个“江”字,道:“看来竟是定国公一党的余孽作乱。”
江尽棠脸色霜雪一般的白,他看着祭坛之下文武百官的渺小影子,唇角抿起,忽而笑了:“陛下说笑了,当年定国公江璠谋反,被株连九族,连带着其亲兵青岚卫都被斩杀殆尽,青岚箭全部点清数量回炉重造,江氏一族问斩时连出了五服的都没有放过,这世间哪里还有定国公一党的余孽呢。”
“朕当年年纪虽小,但是记得江璠声望极高,如今秦胥镇守边疆功高德厚,封无再封,当年江氏却还要声势滔天,边疆十二城,只知定国公而不知天子,拥扈无数,俨然是第二个皇帝。”宣阑道:“江璠问斩,朝野动荡,若非先帝雷霆手段,如今这江山怕是已经不再姓宣了。”
江尽棠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陛下原来是这样认为的。”
宣阑觉得江尽棠状态有些不对,蹙眉道:“难道不是?”
江尽棠笑出声:“陛下说的极是。”
他一字一句的说:“江璠功高盖主,结党营私,妄图挑战皇权,该杀。”
“只是——”江尽棠看着那枚箭矢,眸中荒凉:“只是江氏一族死绝,青岚卫死绝,就连嫁给安王殿下的江璠之女江余音都已死绝,如何还有余孽。”
宣阑无端的有些不舒服。
江尽棠立在寒风中的身形过于伶仃单薄,总让人疑心他是否会被风吹走,但他瘦弱身躯里却又似乎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这东西撑起了他的皮囊,让他仍旧像是一个正常的人一般存活于世,而不是变成一只恶鬼来讨命。
江尽棠抬手从宣阑手中拿过那支青岚箭,在宣阑错愕的目光里,随意的丢进了火势腾腾的祭炉里,那稀有的雁羽、精选的梨木瞬间被火舌舔舐殆尽,火光映在江尽棠的瞳孔里,他不紧不慢道:“这支青岚箭是仿造的,想必是有人想要假借江璠之名行刺,臣一定会令锦衣卫彻查此事。”
宣阑压着怒气道:“九千岁怎么知道这支箭是仿造的?!”
江尽棠回眸,有些疑惑的:“陛下没有看出来吗?臣还以为陛下看出来了……不如陛下再仔细看看吧。”
他转头看向祭炉里的火,微微一笑,声音轻轻:“啊,已经烧没了。”
“——江尽棠。”宣阑提高了音量:“你在把朕当傻子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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