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王来福应声。
宣阑拍了拍江尽棠的背:“好了好了,阿棠,不气了,你猜我带谁来看你了?”
江尽棠道:“ 不感兴趣。”
“真不感兴趣?”宣阑笑了笑,道:“进来吧。”
门外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眉眼和江尽棠尤其相似。
江尽棠看见他,立刻坐了起来:“秦桑。”
秦桑跑过来抓住他的手:“我好久没有看见了你了……还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
“怎么会。”江尽棠摸了摸他的头:“我只是最近太忙了。”
秦桑抿着唇,道:“他们都说你死了。”
“他们胡说的。”江尽棠道:“你看,我活的不是好好的么?”
“嗯……”秦桑抱住江尽棠:“我好想你。”
江尽棠笑了:“秦桑都是个小男子汉了,还这么粘人?”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过来,硬生生把秦桑扯开了,宣阑皱着眉:“你都多大了还这么撒娇,你要脸不要?”
“……”江尽棠看了宣阑一眼,心想原来宣阑也知道一大把年纪还撒娇是很不要脸的事。
秦桑不怎么怕宣阑:“我今年才十一岁,我还小。”
“再过两年都娶媳妇了还小。”宣阑不悦道:“你真好意思。”
“那你怎么还不娶媳妇?”秦桑冷冷道。
“朕不娶,不是朕不想娶。”宣阑懒洋洋的道:“是朕的媳妇儿还不想嫁。”
秦桑:“?你不是皇帝吗?还会有人不想嫁给你吗?”
宣阑瞥了江尽棠一眼,道:“可不是么,就是有人不愿意嫁给朕。”
江尽棠端了糕点给秦桑让他吃,淡淡道:“陛下的皇后不正在林家等着陛下迎娶么。”
宣阑道:“朕的皇后可不在林家。”
江尽棠当没听到。
宣阑陪着江尽棠用了午膳,秦桑正准备给江尽棠看看自己最近练的字,宣阑道:“你跟朕出去一趟。”
“……我?”秦桑疑惑的道:“我去干什么?”
“废话这么多。”宣阑拽住他衣领子,道:“阿棠,借他一下午,晚上还给你。”
江尽棠站起身:“你不是要去批折子么?带他做什么。”
宣阑:“看折子看生气了,就揍他玩儿。”
秦桑:“……”
江尽棠:“……”
宣阑带着秦桑出了乾元殿,脸色冷淡下来:“去换身衣服。”
秦桑问:“到底要干什么?”
宣阑垂眸看着他,许久,说:“去请你的外祖父母回家。”
……
乱葬岗这些年,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无名尸骨,但是江家人的尸骨很好找。
江璠名声极好,他死后,不少百姓自发的来乱葬岗让其入土为安。
浩荡的仪仗摆开,宣阑着龙袍、戴旒冕,在乌鸦的嘶哑叫声中进了乱葬岗。
周围是无数围观的百姓和肃穆的百官、披甲的兵士。
他一步步走到了江璠的小小坟包前,竟然一撩袍摆,在脏污的地上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
百官惊骇,纷纷跪下。
“定国公满门英烈,苦守边疆数十年,奠定大业根基,使蛮夷不敢来犯,傲骨铮铮护一方安宁,洒尽热血保家国平安,然。”宣阑声音很沉:“先帝因一己私欲,不容忠良,致使江氏遭戮,江氏背负谋逆之罪名十二年,这十二年来,千万英灵不得安息,朕深感愧疚。”
“今,宣阑替父请罪,请亡魂在九泉之下,安息。”宣阑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却仿佛磕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帝王在此刻,放弃的不仅仅是天子不可冒犯的尊严,还有少年的傲骨。
史书一笔,他必定是后世无数人的谈资。
或是笑柄。
但这个头,他还是就这么磕下去了。
宣阑此时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想,你们的恨,你们的冤,你们的屈,你们的血泪,都入我梦。
我一人背负,还他安宁太平。
哪怕永堕无间,我也甘愿。
禁卫军挖开一座座小坟包,尸骨埋得浅,只用破旧的草席卷着,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天光中,就像是十一年前那个初夏,江氏沁入了刑场地缝里的鲜血。
宣阑亲自将骨头捧出来,放进了乌木棺材里。
他没有想过再与英明神武的江大帅相见,会是他捧着江璠的骨头。
这把骨头如此的重,是真正君子的骨。
“秦桑。”宣阑说:“给你外祖父磕头。”
小少年郑重的三个头磕在地上,脸上已然全是泪痕。
他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不久,就这样措不及防的跟枏凮至亲见面了。
宣阑亲自将棺盖推上,十一年过去,江璠终于有了栖身之所。
远处一辆乌蓬马车的车帘掀开,简远嘉靠在车壁上,眸光有些复杂:“我没想到,他愿意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江尽棠脸色惨白,乌黑的眼睛更加显得如同琉璃一般剔透,像是一尊精致的、没有生气的木偶。
他静静地看着宣阑,良久,才说:“他真是我的业障。”
*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在想写灵异无限流还是校园小甜饼。
第104章 困兽
“敢问车中可是江公子?”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简远嘉看见来人, 一顿,而后转眸对江尽棠道:“是护国寺的静缘住持。”
江尽棠愣了愣,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对静缘颔首一礼:“方丈。”
静缘一双浑浊的眼睛映出江尽棠的模样,他轻叹口气:“上次见公子, 还不是如今的枯槁模样。”
江尽棠莞尔:“我与方丈,应有十年未见了,方丈倒是同十年前一般,毫无变化。”
“老衲是出家人, 不受凡尘苦, 可是公子不同。”静缘叹息一声:“曾经公子是老衲见过尘缘最多之人。”
“……曾经?”
静缘微微一笑:“江氏一族,白骨如山,血泪成河, 如此多的尘缘业障曾经都担负在公子一人身上, 如今,却是有人替公子分担走了一半。”
江尽棠下意识的看了远处穿着帝王华服的人一眼。
“十年前,公子在护国寺摇出三支下下签, 那时候老衲对公子说, 此签无解,解在人心, 上天无法安排公子的命, 但是公子之命途多舛,是贵重早夭的命相, 所以求出了三支下下白签。”静缘双手合十,道:“如今十年过去, 解签的人已经出现了, 恭喜公子。”
江尽棠有些茫然的:“……什么?”
静缘道:“上苍虽有不公, 但终究给了公子一线生机,解签人是公子命中魔星,无上灾劫,亦是唯一救赎。”
江尽棠垂着眼睫笑了:“方丈说笑了,棠以残喘之身得见江氏沉冤昭雪,阳间的事情已经了了,接下来,应该去阴曹地府同列祖列宗请罪。”
静缘摇头:“其实世间无人能够束缚公子,公子却在自己身上加了重重枷锁,何苦如此?公子自认愧对族人,于是十二年忍辱负重,殒命亦不足惜,但如今洗罪澄冤,难道又要负你的解签人?”
江尽棠的眼睫颤了颤。
他声音喑哑:“棠……已无颜见列祖列宗。”
从他对宣阑动心的那一刻起,罪孽就已经赎不清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宣阑很特殊,旁人也都看得出来这份特殊。
他无法否认,在宣阑很小的时候,从他第一次看见宣阑的时候,他就很喜欢这个小孩儿。
想要抱回去养,也是真的。
现在宣阑长大了,他还是想要把这个少年抱回家里。
静缘道:“公子一生,为自己活过么?”
江尽棠:“……未曾。”
少不更事,他怕见到亲人垂泪,于是努力的想要活下去,后来,他怕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不得安息,于是为复仇而活下去。
仔细算来,这三十年光阴漫漫而过,竟然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着。
“当年定国公用丹书铁券保公子性命,公子知道为何么?”
“……我不知。”江尽棠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父亲选择的是我……我……”
“因为定国公知道,那么多即将赴死的人里面,只有公子你,没有真正的活过。”
“旁的人,或苦难,或平淡,或幸福,都在为自己而活,公子你却一直在为别人而活。”静缘摇头叹息:“问斩前一夜,老衲曾去见过国公一面,他说,你自幼聪慧,然慧极必伤,凡事看的太通透不是好事,一旦障目,就是万劫不复,他留下你不是让你为江氏报仇雪恨,而是想让你能在岁月的流逝里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活’。”
“……”江尽棠咳嗽起来,他捂住唇,咳出了一大口鲜血:“父亲他……”
简远嘉赶紧下车扶住他,江尽棠抓住简远嘉的手肤色惨白,手背上青筋嶙峋:“父亲他……是这样想的么。”
静缘缓声道:“这是十一年前国公留给公子的遗言,然十一年前,若老衲告知公子,必定无用,如今云散日出,公子未至穷路,不到死期,还请公子珍重。”
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在了江尽棠手上,念了声南无阿弥佗佛,转身离去。
江尽棠紧紧地抓住手里的佛珠,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那口鲜血在地上开出一朵绚烂的花,像极了海棠。
“为自己……”江尽棠闭上眼睛:“为自己而活。”
原来尘埃落定,他的三支下下白签,也有了解法。
……
宣阑亲自将江尽棠的父母兄长葬进了江氏祖坟。
他回宫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天上,秦桑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才说:“你和我舅舅是什么关系?”
宣阑声音懒散:“君臣关系。”
“你撒谎。”秦桑红着眼睛:“我都看见你亲他了。”
宣阑停住脚步,蹲下身,看着小少年:“那你说,朕和他是什么关系?”
秦桑咬了咬牙,道:“你放我舅舅走。”
“那可不行。”宣阑轻声说:“要是没了他,朕会死的。”
秦桑道:“你死不死关我们什么事?!我外祖父一家都被你父皇赐死了,你凭什么还要关着我舅舅?!”
少年的爱憎似乎永远这么分明,不掺杂一丝杂质,干干净净,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周围的宫人都被吓得噤声,宣阑却笑了:“朕对不起他,所以要好好补偿他。”
他站起身,说:“离开朕,他也会死。”
秦桑大声道:“才不会!”
王来福赶紧拉了秦桑一把:“哎哟我的小少爷,您可别跟陛下顶嘴,要是陛下生气了……”
秦桑道:“要是他动我,我就去找舅舅告状。”
王来福:“……”
这把陛下的死穴拿捏的死死地啊。
秦桑是江尽棠在世的唯一亲人,对江尽棠的重要可想而知,王来福都可以想象出江尽棠为了秦桑抽宣阑耳光的样子了……啧,太吓人了。
“你以为就你会告状?”宣阑冷笑:“朕跟他撒娇的时候,你还没出生。”
秦桑:“……”
两人似乎要吵一路,但是在进了乾元殿时,忽然都安静了。
江尽棠裹着一件墨色的大氅,手里执着一盏宫灯,站在台阶之上。
月色都对他温柔几分,勾勒出他精致如画的眉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
宣阑抿了抿唇角,上前道:“王来福不是说你睡了么?”
江尽棠居高临下的看着宣阑,淡声道:“睡不着,发现你还没回来,干什么去了?”
宣阑说:“今日政事繁多,毕竟世家刚刚倒台,很多事情要处理……”
江尽棠也不知道信没信,只是嗯了一声。
宣阑握住他的手,入手一片冰凉,他不由得皱起眉:“虽然入了夏,但夜里还是冷,你怎么站在这里吹冷风?”
江尽棠沉默一瞬,才说:“想等你回来。”
宣阑一滞,“阿棠你……”
江尽棠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道:“进去吧。”
宣阑回身看了眼秦桑,对王来福道:“给这小鬼随便找个地方住着。”
秦桑一脸不乐意,王来福摁住他,道:“遵命。”
宣阑跟着江尽棠进了正殿,宫人关上殿门,里面灯影幢幢,江尽棠随意将宫灯吹灭,搁在了一旁,他解下大氅,抬眸看着宣阑:“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宣阑眉眼间的阴鸷一闪而过,他压下自己的暴戾,道:“阿棠,你想去哪里?我可以陪你去。”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江尽棠平静的说。
宣阑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他克制的道:“你也知道,我不会放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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