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安安静静,唯有月色照人, 宣阑一直看着怀里的人, 蓦然的想起大概是十七岁那一年,他在御花园里看见江尽棠。
那天江尽棠穿着朱红的蟒衣,他少穿这样明亮鲜妍的颜色, 红色映衬的他气色都好了几分, 站在万花丛中,他却最绚烂。
他远远地看着, 鬼使神差的上前, 发现江尽棠是在看池子里养着的锦鲤,先帝在时, 妃嫔们常爱喂这些鱼,一条条长得膘肥体壮, 到了宣阑这里, 后宫无人, 鱼都瘦了。
江尽棠转身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疏离冷淡至极,问他:“陛下怎么来了?”
宣阑那时候看江尽棠哪里都不顺眼,说:“整个皇宫都是朕的,朕来不得?”
江尽棠莞尔笑了,那一笑实在是人间不该有的颜色,以至于他凑近了几分,宣阑都没有反应过来。
“陛下说的对。”江尽棠轻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自然哪里都能去。”
……
宣阑弯唇笑了一下,看着江尽棠的睡颜,喃喃道:“……我想去你心里,你却一直不肯让我进去。”
软轿被小心的放下,内侍极低的声音传来:“陛下,乾元殿到了。”
“嗯。”宣阑抱着江尽棠进了乾元殿,刚进去就看见了一道身影立在灯火里,他脚步一顿,内侍赶紧道:“回禀陛下,福禄郡主非要见您一面,奴婢们也没办法……”
姚春晖看见宣阑,再看见他怀里抱着的人是谁,咬了咬唇,而后跪了下来。
宣阑目不斜视,抱着江尽棠进了主殿,将人放在了龙床上,宫婢低眉顺眼的送来了温水,帝王亲自拧干罗帕,仔仔细细的给江尽棠擦了脸和手,又给他盖上被子,才道:“退下吧。”
“是。”
宣阑坐在床边看了江尽棠许久,这才起身,走到了门外。
姚春晖还在那里跪着。
内侍极有眼色的将门关上了,确保外面的声音不会吵到里面睡觉的人,才轻手轻脚的离开。
“郡主找朕有事?”宣阑淡声问。
姚春晖抿着唇角,眼睛里有水光,重重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小女想求陛下,放过千岁爷。”
良久的沉默。
姚春晖后背冷汗直流,几乎以为宣阑已经走了时,才终于听见少帝的声音:“放过?”
“你要朕如何放过?”
姚春晖深吸一口气,道:“山月大人前两日来探望小女,小女才知道千岁爷的身体已经……”她顿了顿,哽咽道:“从第二次见陛下,小女就看出了陛下心悦千岁爷,但是陛下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情爱,就将他拘在深宫之中。”
姚春晖的话倒是让宣阑微怔。
原来。
那么多的人都看出他喜欢江尽棠。
起先他自己不知道,后来江尽棠不知道,再后来,江尽棠知道了,但是不愿意接受。
宣阑走下台阶,一步步到了姚春晖面前,姚春晖看见了帝王常服上绣着的银线暗纹。
“朕每日都说爱他。”宣阑垂眸看着姚春晖:“你知道为什么么?”
姚春晖一颤:“……小女不知。”
“因为朕很明白,他从来没想过要活下去。”宣阑的声音很平静:“他很纵容朕,好像什么都看开了,但是朕知道。”
“他还活着,只是想要看见朕遵守承诺,还江家一个清白。”
“有时候,朕会觉得,其实他的灵魂已经在慢慢抽离这副皮囊,他越温顺,朕心中的惶恐就愈盛。”
陈裳说透骨香难炼,他可以搜罗尽所有的天材地宝,可是陈裳说,江尽棠的心病更重,这是多少杏林圣手都束手无策的绝症。
姚春晖愣住了。
此刻琉璃月色下,少年天子立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半明半暗里,这一怒便伏尸百万的少年,竟然显出了几分脆弱之感。
但是这脆弱,也转瞬即逝,甚至让姚春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念在你是好心,这一次朕不同你计较。”宣阑说:“别再有下次。”
江尽棠从不是困在皇城这座牢笼里的金丝雀。
他是困在了自己画地而成的心牢中。
姚春晖站起身,轻声道:“……小女告退。”
姚春晖离去后许久,宣阑才推门门,进了温暖的室内。
他一进去,正好见江尽棠从床上坐起来,抬手揉着自己的眉心,脸色很白。
宣阑快步上前:“阿棠?怎么了?”
江尽棠茫然的看了他一会儿,才忽然惊醒似的:“……没事,做了个噩梦。”
宣阑搂住他,低声问:“梦见什么了?”
江尽棠莞尔,笑了笑:“没什么……陈年旧事而已,你怎么还不睡?”
“你睡。”宣阑说:“我看着你睡了,我再睡。”
江尽棠实在是疲惫,从江南回来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大抵是终于要油尽灯枯了。
宣阑一直看着江尽棠再次沉入梦乡,才出去叫人打水洗漱。
……
江尽棠第二日巳时初才醒,看见纱帐里的动静,立刻有人上前,笑着道:“千岁爷醒了?”
“……”江尽棠眯了眯眼睛:“王来福?”
“正是老奴呢。”王来福道:“老奴今早上才到,正好伺候千岁爷起身。”
“……九千岁已经死在了兵变里。”江尽棠不冷不热道。
“……那,江公子。”王来福到底圆滑,道:“您快起身用些东西,不然待会儿陛下要派人催的。”
江尽棠坐起身,问:“宣阑呢?”
“陛下上朝呢。”王来福扶着他,不等江尽棠说话,他又道:“陛下说了,您知道了肯定要生气,但是他总不能一直不去上朝,什么事情都交给您来处理。您放心,今儿一早陈姑娘就来看过来,说陛下年纪轻,身子壮,伤口恢复的很好,去上朝没有大碍的。”
话都让王来福说完了,江尽棠只是冷笑了一声。
王来福伺候着江尽棠吃了些东西,又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江尽棠立刻就嗅见了空气里的腥味。
王来福道:“公子,这是陈姑娘开的药,说是可以让您夜里好睡,少些梦魇。”
大概是宣阑的意思,昨夜他噩梦惊醒,宣阑的脸色很不好看。
江尽棠皱着眉将药一饮而尽,王来福赶紧又端上了蜜饯,让江尽棠吃了两颗。
王来福看了眼外面的日头,道:“公子要不要上外面走走?天气好,御花园里的花儿也都开了,漂亮着呢。”
江尽棠有些惫懒,他站起身走了两步,才说:“我没想去金銮殿,放心。”
王来福一惊,赶紧笑道:“您这话是怎么说的……”
江尽棠漫不经心道:“我如今闲人一个,不关心朝政,宣阑不必防着我。”
王来福只是干笑了一声。
……
金銮殿上,百官齐齐下跪,个个面色不佳,尤其是言官,脸都涨的青红,其中又以前朝老臣朱由源为甚。
朱由源跪在地上,声音嘶哑:“陛下!江氏的案子已然盖棺定论,您这是在质疑先帝么?!”
“是啊陛下!”又有一位老臣道:“为人子,质疑父亲,是大不孝!”
宣阑垂着眼睑,没有丝毫在江尽棠面前的少年气,他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上,掌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微微一眯眼都是君威:“江氏当年定罪,本就有诸多证据不切不实,如今印熙印曜、风汝覃、陈岚伏诛,其心腹对当年陷害定国公一事供认不讳,几位大人觉得,此案不需要再查?”
朱由源一抖,而后道:“既如此,此事是风陈印三家贼人陷害忠良,该由他们三家的后人去请江氏族人遗骨葬入江氏祖坟,怎么可以由您亲自……”
朱由源觉得,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堂堂帝王,竟然要亲自去请臣子的遗骨,如此一来,帝王之威仪何存!?
更何况在市井民间都不会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指责父亲的过错,宣阑身为皇帝,却要亲手撕开先帝的遮羞布,将他的阴诡算计暴露在阳光下,难道他当真不怕宣氏列祖列宗震怒吗?!
宣阑眸光落在朱由源的身上,道:“当年之事如何,诸位都是聪明人,怎会不清楚。”
“父皇已经驾崩多年,但是他欠江氏的交代,不能不给。”宣阑站起身,在众文武百官惊愕的视线中,道:“朕会下罪己诏,代父偿罪。”
“朕会亲自将定国公及其夫人、骨肉的遗骨从乱葬岗请回江氏祖坟。”
“朕会昭告天下,江氏无罪。”
他顿了顿,眸光都温柔了几分,“朕也会令人重新修葺定国公府,迎回定国公的第三子。”
“若九泉之下,宣氏祖宗有问,父皇有怒,宣阑一人承之。”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都不好意思叫宣阑狗皇帝了。
PS:谢谢不知道哪几位老公给的作收,那个99终于消失了,爱你们!!
第103章 业障
京城里最近出了不少大事。
先是世家兵变, 安王和九千岁都殒命于此,而秦胥秦大将军带兵勤王,不仅保住了皇帝的龙椅, 还从世家的领头羊口中得知了十二年前定国公江璠谋反乃是冤假错案,其中背后主使正是已经逝去多年的先帝。
这已经足够让全天下人哗然, 然而最让人惊掉下巴的是,皇帝不仅为此下了罪己诏,代父认过,还要亲自去乱葬岗, 将定国公的遗骨挖出来, 葬进江氏祖坟。
若说这些是政事,那么还有一桩奇事。
那就是当年江氏并未死绝,留下了江璠的幼子, 此子一直养在江南扬州, 才逃过了一劫,更了不得的是,此子乃是文曲星降世, 光远十五年的状元郎, 皇帝特允其重新入朝参政。
一时之间京中沸反盈天,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茶楼里人满为患, 就连街头的三岁稚童都张口就来。
朱由源此时仍旧跪在御书房外。
他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但是皇帝仍旧没有见他的意思, 眼见着头发花白的老臣就要体力不支的晕倒,终于, 御书房的门开了。
朱由源赶紧道:“陛下!”
宣阑脚步一顿:“朱大人还在啊。”
朱由源:“……”
“朱大人有事, 尽快说。”宣阑淡声说:“朕还有事。”
刚刚王来福传来的消息, 说江尽棠不肯喝药,一众宫人都急得不行。
“陛下已然不顾先帝颜面下了罪己诏,万万不能再去乱葬岗!”朱由源道:“老臣愿意代往,老臣必定好好的安葬江氏遗骨!”
宣阑笑了,他道:“朱大人,江氏上下数千人枉死,大人有这个信心,压得住这么多亡魂的怨气?”
朱由源后背一僵。
“朕知道朱大人的考量。”宣阑淡声说:“宣家欠江氏一个交代,这个交代,只能朕来给。”
朱由源深吸一口气,道:“陛下,那江氏遗孤……您大肆封赏一番就是,为何还要恩准他入朝参政?!焉知此子不会怀恨在心,搅弄风云,祸乱朝纲……”
宣阑笑出声,想,江尽棠已经在朝堂上搅弄风云十年了,还差这几年么。
“朱大人看过他的文章么。”宣阑问。
朱由源迟疑的摇头:“并未。”
光远十四年,他回乡为母丁忧,没见到江氏问斩,也没见到惊才绝艳的状元郎。
“他是父皇钦点的状元。”宣阑说:“更是大儒闫运宜的关门弟子,当朝首辅的小师弟,当年的榜眼探花,文章远不及他,他有大才。”
“朱大人有时间,可以看看。”
朱由源不由得愣住了。
“朱大人不必再劝,朕意已决。”宣阑看了眼天色,都要到午时了,道:“大人回吧。”
朱由源深深地叹口气:“陛下……希望您不是在引狼入室。”
宣阑莞尔:“就怕他不肯进来。”
……
乾元殿里,王来福正苦口婆心的劝着江尽棠:“公子,您怎么能不喝药呢?不喝药病不会好的……”
江尽棠神色恹恹,靠在贵妃椅上晒太阳,他微微闭着眼睛,道:“苦,不喝。”
王来福发现,自从卸下了九千岁那个身份,江尽棠就显得有人气的多,偶尔还有些幼稚,跟小孩儿似的。
宣阑进来时,正听见他这话,王来福连忙要行礼,宣阑摆摆手,从他手中接过药碗,道:“你的药有我的苦么?”
江尽棠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宣阑还真就喝了一口,江尽棠一愣,宣阑已经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下来,那口药一半被哺进了江尽棠嘴里,一半被宣阑自己吞了,一时间两人唇舌间满是纠葛的药香。
江尽棠苦的蹙眉,宣阑顺手放了一颗饴糖进他嘴里,手指在他丰润的唇瓣上按了按:“生气了?”
江尽棠没说话。
宣阑道:“要是你不喝,这碗药我就全部嘴对嘴的给你喂进去。”
“……”江尽棠抿了抿唇,端过碗,一口喝了个干净。
王来福在旁边笑眯眯的道:“还是陛下有主意。”
宣阑将空碗递给他,道:“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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