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很好,值得眷恋。”
……
御书房里,顾之炎看着坐在案几旁的江尽棠,道:“世人都说,九千岁死了。”
“嗯。”江尽棠随意道:“首辅大人把我当成一个死人就好。”
顾之炎的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良久,他才道:“我看着你,总觉得恍如见到了故人。”
“哪位故人。”江尽棠抬起眼睛。
顾之炎看着他好久,才说:“光远十三年的状元郎,定国公府的麒麟子,我的小师弟。”
江尽棠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顾之炎沉声道:“我收到了守拙的信。”
江尽棠并不意外。
“他说,他还是没能参透他的道,会找一个地方,避世而居,等什么时候他参透了,就出师了。”顾之炎说:“或许当我入土,都不能再见他一面。”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江尽棠道。
“当年老师跟我说,他收了一个聪敏非常的小弟子。”顾之炎说:“但是那时候,我宦海沉浮,一直未能相见。”
他抬手,对着江尽棠行了一个平礼,道:“十五年过去,师兄……来迟了。”
江尽棠静默一瞬,而后道:“首辅大人认错人了。”
“你还是不肯……”
江尽棠打断他,道:“我今日请首辅大人来,是商量如何处理风陈印三家的事,如今陛下卧病,朝中能做决策的唯有大人。”
顾之炎低声道:“老师离世时,只有我在侧,他给你的批语是四个字。”
“——慧极必伤。”
江尽棠一顿。
窗外阳光和煦,京城入了夏,繁花迷人眼,蝉的叫声不绝于耳,宫人在树下捕蝉,远处是草木葳蕤的御花园。
江尽棠分明沐浴在阳光里,看着却清清冷冷。
“慧极必伤……”江尽棠缓慢的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莞尔:“老师高看我。”
“你不愿意认,我不逼你。”顾之炎叹息一声,道:“老师临走前,让我带话给你。”
“他说,月亮不会因为跌在了淤泥里,就不再是月亮。”
江尽棠眼睫微颤。
顾之炎弯腰捡起地上的奏折,道:“你不跟我叙旧,那我们就说正事。”
江尽棠站在窗边许久,才说:“师兄,我已经不是当年挂在天际的月亮了。”
他笑出声:“我跌在了淤泥里,化成了淤泥,再也分不开,只能纠缠不清。”
可是有一天,他一抬头,看见了太阳。
炽烈的,温暖的,悬在天边,那么高,那么远,就像是曾经的他自己一样。
他又生出了妄念。
他不想再沉沦,他想要逃离,可是淤泥里有无数的白骨鲜血啊,那么沉,那么重。
一只只手,将他往更深处拖去。
他双手染满鲜血,该沉深渊,该入泥犁。
怎么还敢,去贪求赤日的光。
第99章 混账
江尽棠天将黑时才从御书房里出来, 佘漪站在外面等他。
江尽棠一看佘漪的表情,就知道不太好对付,出来马上咳嗽了两声。
“……”佘漪皱起眉, 上前扶住他:“你什么时候能关心关心自己?”
见他表情好看点了,江尽棠才说:“我没事。”
佘漪冷笑:“是, 你没事,只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了而已。”
江尽棠无奈道:“见清。”
佘漪道:“江尽棠,我至今不知道你图什么,若我是你, 直接砍了皇帝, 把宣慎的尸骨拖出来鞭尸,哪管史书如何写我。”
江尽棠笑了笑,道:“如果凡事都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佘漪不喜欢思考问题, 能用刀解决的事情就绝不多想, 这样活着,其实很好。
江尽棠步入夕阳之中,道:“你有话跟我说吧。”
“我说了你听么。”佘漪道:“说了你不听, 不如不说。”
江尽棠:“如果是要说你现在去一刀砍了宣阑, 然后你们拥护我称帝,那就不用说了。”
“你……”
“我不喜欢。”江尽棠轻声说:“髙者寂寞, 越高越寂寞, 我不喜欢。”
佘漪抿了抿唇。
“再说。”江尽棠抬头看着天上的火烧云,道:“宣阑又没有对不起我, 你们一个二个的都要他的命做什么。”
“他是宣慎的儿子!”佘漪厉声道:“宣慎之所以这么对你,就是为了保住他的皇位!”
“但这不是宣阑的错。”江尽棠平静的说:“宣慎死的那年, 他才九岁, 还只是一个孩子。见清, 你是想让我去跟一个孩子算血海深仇么?”
“不该这么算的见清。”江尽棠说:“谁欠的债就谁来还,宣慎的孽不该宣阑来背。”
佘漪沉默良久,才冷笑:“说这么多,其实你就是舍不得。”
他盯着江尽棠的脸,道:“你喜欢他,你心悦他,你舍不得他去死,甚至舍不得恨他。”
江尽棠一顿。
他立在暖光之下,霞姿月韵,神清骨秀,便是一道风景,“你想听我说什么?”
佘漪咬牙道:“你根本就是……”
江尽棠垂下眼睫,淡声道:“见清,如果不想听我说,就不要再问。”
远处一队宫人垂首敛目的行走在小道上,面容都还稚嫩,看得出都是半大孩子,却已经要在这深不见底的皇宫里讨生活。
佘漪问:“你在看什么?”
“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江尽棠说:“我刚进宫的时候,也是这样。”
佘漪下意识的看了过去,宫里层层红墙,宫人穿行而过,像是被囚在牢笼中的兽,他不由得去想,当年才十八岁的江尽棠是什么模样。
“宫里的,都是苦命人。”江尽棠说:“不管是宫人,还是皇帝。”
“你先出宫吧。”江尽棠转头看着佘漪:“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
佘漪握紧了手中的刀:“你还要像你十年前就知道自己的死局却仍旧走上这条路一般,再一次将自己烧成灰烬?”
江尽棠没有回答。
……
宣阑靠在床边上,帐外是跪了一地的宫人。
皇帝在闹脾气,不肯吃药,王来福这会儿还在回京的路上,就连个劝的人都没有。
江尽棠走进来的时候,众宫人如蒙大赦。
他挑开纱帐,冷淡的看着宣阑:“你又闹什么?”
宣阑看见他,神色立刻就软了下来,捂着心口说:“疼。”
“……”江尽棠走到床边坐下,道:“疼你不喝药?”
宣阑抱住他的腰:“不想喝。”
江尽棠也讨厌喝药,但是他能面不改色的劝宣阑喝:“要不然,我直接给你一刀,还能让你死的痛快点儿。”
宣阑抬起眼睛看着他,少年的眼睛还有一点圆润,这样的角度看起来更加显小,脸上的表情也很委屈:“那你来。”
“……”江尽棠深吸口气:“宣阑,你是皇帝,你觉得你这样,不丢人?”
宣阑道:“有什么好丢人的?”
“要是有人多看,把眼珠子抠出来,不就看不见了。”
外面跪着的宫人齐刷刷一抖。
“啪”的一声,江尽棠一巴掌拍在宣阑后脑勺上:“动不动就要抠人眼珠子,你跟谁学的?”
“……我就说说。”宣阑恹恹的说:“我又不会真的抠他们眼珠子。”
看他这样子,江尽棠又有些无奈,道:“把药端过来。”
立刻有宫人小心的将还温热的药碗端了过来。
江尽棠端起碗,道:“喝药。”
宣阑偏开头:“不喝,苦。”
江尽棠忍着脾气:“不苦。“
宣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乖乖张嘴。
江尽棠喂了他一勺,泛着酸的苦味顿时席卷口腔,宣阑皱起眉,江尽棠说:“咽下去。”
宣阑将一口药吞下去,抿了抿唇角,不等他说话,江尽棠又将勺子喂到了他唇边,一碗药见底,宣阑才说:“你说不苦的。”
江尽棠把药碗放到旁边的矮几上,道:“本来就……唔。”
宣阑猛地用力,将他压在了床上,俯身就吻住了他的唇,趁着江尽棠惊愕,舌尖也探了进去,江尽棠在瞬间尝到了药的苦涩。
宣阑又咬了他的下唇一口,才喘着气笑:“不苦?嗯?”
江尽棠:“……”
他就说这狗崽子装不了几天乖。
这狗东西。
宣阑半趴在江尽棠身上,道:“你别骗我,你说的话,我都会信的。”
江尽棠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力道不重,但是声音响亮,宣阑的脸微微一偏,他舔了舔尖锐的犬齿,道:“亲一下打一个巴掌?行,那我多亲几下。”
他抓住江尽棠的手:“手疼不疼?”
江尽棠:“……”
江尽棠气的心口急速起伏:“宣阑,你爹要是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棺材板都掀了。”
宣阑在他纤薄的眼皮上一吻,道:“要是能掀,他早就掀了,还用等到现在。”
江尽棠不受控制的闭上眼睛,感觉到宣阑甚至十分过分的在他眼角舔了舔,又一巴掌糊在了他脑袋上:“混账东西!”
宣阑将头埋进他脖颈间,道:“我就只对你混账。”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短短,我知道,但是我理直气壮(呜呜呜呜)
第100章 回家
江尽棠一直不知道该拿宣阑怎么办。
更别提他还很会撒娇, 拖长了声音一脸乖巧的看着人时,江尽棠毫无办法。
哪怕这时候他被这狗崽子压在床上在脖子上乱啃。
“宣阑。”江尽棠喘了口气,道:“你真不要命了?伤口要是再裂开……”
宣阑声音闷闷的:“你都不要命, 我要命做什么?还不如趁死之前多跟你在一起,这样的话, 死了也不亏。”
“……”江尽棠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你再不起来,我要生气了。”
宣阑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江尽棠立刻去看他的伤口情况, 好在没有崩开, 他忍不住皱眉道:“少年时候不知道好好保养,等你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知道难受了。”
宣阑道:“那你也要给我机会, 让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江尽棠抿了抿唇角, 没说话。
宣阑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眸子水汪汪的看着他:“阿棠, 大业朝疆域辽阔, 不只有小桥流水的江南,还有大漠孤烟和无垠草场。“
“我想和你去塞外看落日, 在广阔天穹下跑马。”
江尽棠移开视线, 道:“你现在这样还跑马?”
他收回手,站起身往外走, 宣阑的神情一瞬间阴郁下来,声音很委屈:“你去哪儿?”
“……”江尽棠:“你不吃饭?饿死算了。”
这糟心玩意儿。
他让人传膳, 两人都是大病未愈, 吃的十分清淡, 用过饭宣阑又闹着要出去走走,江尽棠想要给他一巴掌让他安分些,看着少年那含着泪的眼睛,又下不去手,只好让人去推了四轮车来。
他是真的很不明白,宣慎和林沅兰都是正经人,怎么会生出宣阑这么个不正经的东西。
宣阑如愿以偿的坐在了四轮车上,裹着厚厚的大氅,由江尽棠推着出了乾元殿。
这时候外面已是月明星稀,宫中处处都点起了灯,煞是好看,唯有皇宫才会有这样的繁华盛景。
御花园里的夏花开的正好,正有两棵西府海棠绚烂绽放,宣阑抬头看着花树,问江尽棠:“定国公府里栽种的,是这种海棠树么?”
“不是。”江尽棠淡声说:“定国公府栽种的是垂丝海棠,从江南那边移植来的,园子里的人花了不少心思打理,才让它年年开花。”
“有什么不一样吗?”宣阑问。
风过,海棠的花瓣簌簌而下,江尽棠抬手,将落在宣阑发间的一朵花取下来,放在了他手里,道:“垂丝海棠,花要小一些,倒垂在枝条上,像是小灯笼。”
他幼年时躺在病床上实在无趣,就去数窗外的海棠花,也能消磨不少时间。
宣阑想了想,道:“我还记得,幼年时曾见过你父母几面,定国公夫人是很和善的人。”
江尽棠嗯了一声,推着他继续往前走,宣阑忽然说:“阿棠,若我是你,我做不到。”
江尽棠一怔,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莞尔。
“其实父亲一直知道。”江尽棠轻声说:“江家势大,过多的尊崇,只是在一步步的在把江家往悬崖下推,对于帝王来说,他不怕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得势,而是怕名声太好的人得人心。”
“所以宣慎下旨的时候,父亲并不意外。”四轮车的车轮碾过落花,风里有不知名的香,夏虫在鸣叫,灯火葳蕤,江尽棠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冷:“他不是死在了君王的屠刀下,而是死在了自己的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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