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印末端沾了红泥,轻轻落下,便在瓷白的肌肤上落下红印。印泥遇水模糊化开,但依稀可辨认出,那是小篆体的“薛恕”二字。
冰凉的玉石陡然接触皮肤,叫安静的人打了个颤。
殷承玉回过头来,漂亮的凤目里充斥怒意:“薛恕,你莫要太过分!”
薛恕却是笑吟吟的,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殿下连谢蕴川的生辰都记得,还特特让人赐了亲笔丹青,却偏偏不记得咱家的生辰,咱家甚为伤怀,只好自己来讨。”
说话间,白玉小印在红绳的牵引下,顺着微微凹陷的背脊滚过,留下一串暧昧不清的红色。
……
薛恕醒来时,整个人热汗涔涔。
如今已进了七月里,天气正热着,屋中四角摆放的冰鉴已经化尽,暑气却正盛着。
蒸腾的热意灼得人口干舌燥。
薛恕坐在榻上好半晌,才从自梦里回过神来。
梦境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
殿下的每一个反应牵动着他的心神与欲望。但同时每一句话,也都如同尖刀,不见血地插在他心口。
以至于醒来后,那种那种无所适从的焦躁和嫉妒仍然在心口翻涌,不得平息。
薛恕有些急切地将贴身收着的织锦小袋拿出来,感受到袋中吉祥扣的存在后,翻腾不休的情绪方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还好只是个梦。
他既不会如此对待殿下,殿下也不会如此待他。
殿下收了他的吉祥扣,也亲口允诺他,会为他准备生辰礼。
都与梦中不同。
薛恕收敛了情绪,将织锦小袋收好,又去冲了个冷水澡,方才更衣。出门前又将织锦小袋揣在怀里,想着天色稍晚时,可以去慈庆宫,将吉祥扣还给殿下。
想到殿下贴身戴着自己送的物件,薛恕心头就一片滚烫。
出了西厂,薛恕便往御马监去巡视。半路上却遇着了东厂厂督高远。
高远穿一身秋香色飞鱼服,腰间挂着银鱼袋,掌心里把玩着两颗油润光泽的核桃,面上看着和善,但语气却是夹枪带棒:“西厂近日无事,薛监官这一早儿是要去哪儿呢?”
自从隆丰帝重新起用西厂,在东厂和锦衣卫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后,高远就单方面和薛恕结了死仇。
先前隆丰帝为了敲打他们,一再重用薛恕,高远被高贤几番警告,才勉强忍耐下来。
如今隆丰帝不在,高贤又持了皇帝手令回京,高远就多少有些忍耐不住了。
一个走了狗屎运的黄毛小子罢了,再有本事,还能翻了天去?
高远出入诏狱,见多了自诩有能耐、一开始嚣张猖狂,后来却连狗都不如的年轻人,再看薛恕,眼中就带了轻蔑。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薛监官若是闲着无事,不如来给东厂帮帮忙,如今这京中疙瘩瘟传开,陛下不知打国库拨了多少银两赈灾。可这些平头百姓半点不知感恩,竟在坊间传谣诋毁陛下,其心实在可诛。高掌印为陛下分忧,特意命咱家将这些造谣的书生百姓都抓起来审问,说不得就有乱臣贼子混在其中煽风点火,挑起是非。”
薛恕闻言皱眉,冷眼瞧着高远,并未有半分退让:“如今疙瘩瘟横行本就人心惶惶,高督主再来因言获罪这一套,小心激起民愤。届时弄巧成拙,可别怪咱家没有提醒你。”
高远嗤之以鼻:“薛监官可别扣大帽子吓唬咱家,咱家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粒还要多。你这般寻理由推脱,别是连进诏狱都没胆吧?”
薛恕并不受他的激将法,思索一瞬后,却是道:“既然高督主盛邀,咱家便随你走一趟。”
见他受了激将法,答应了去诏狱,高远阴冷撇了唇,当先走在了前头。
今日这一出,可是他特意为薛恕准备的,保管叫他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日后再没脸在人前趾高气昂。
两人出了宫,往诏狱去。
诏狱隶属北镇抚司,原是锦衣卫辖下。但锦衣卫指挥使龚鸿飞历来是个墙头草,在隆丰帝面前也总被高贤压一头。是以锦衣卫也在东厂面前被压一头。
诏狱几乎都是东厂的人。
如今高远抓来的书生们,便都关在诏狱之中。
薛恕随高远进了诏狱大门,就听后头厚重大门沉沉关上,身穿褐衣的番役们按着刀,森冷目光望向他,极带压迫感。
薛恕扫过一眼,便知晓今日的偶遇,恐怕是高远蓄意为之。
但他从不畏惧挑衅,今日顺着高远的意思,不过是想着殿下必然关心此事,才借机来探探情况。
他面色不变,随着高远深入监牢。
通往监牢的走廊狭长阴暗,时不时还能听到犯人的惨叫和哀嚎声传出。两侧墙壁上灯火跃动,愈发带出几分阴森可怖。
“今日下头番役抓到了几个书生,他们在茶馆聚众作诗讽刺陛下。我们的人审过一遍后,发现其中一人的祖父曾在望京经商,名下有个戏园子。巧的是那戏园子在孝宗时期,曾出过一名戏子趁着唱戏之时,刺杀孝宗皇帝的恶事……这些书生,恐怕与孝宗时期的余孽有关。”
高远缓缓转动手中的核桃,叹息道:“可恨的是这些余孽倒有几分骨气,叫人审了两回,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认罪。咱家想着东厂的手段不成,便来试一试西厂的。”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有此事,薛恕却暗暗拧了眉。
孝宗时期的余孽,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天下谁人不知孝宗残暴不仁,逼得各地起义频频?所谓余孽也不过是普通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生出了改朝换代的心思。
后来孝宗皇帝身亡,隆丰帝继位,采取安抚之策,百姓有了活路,才逐渐没有了刺杀之事。
只是隆丰帝胆小畏死,虽然明面上未说,但其实至今仍然对孝宗时期的余孽多有忌惮。
高远等人正是拿捏了隆丰帝的心思,才想借着这个机会,抓一批人屈打成招,好去隆丰帝面前邀功。
这些书生不过正好撞在了当口上。
不仅要被屈打成招,恐怕还要被拿来做筏子,给他一个下马威。
薛恕眼中浸了寒意,瞧着高远命人将个不成人形的书生拖了上来,一同带上来的,还有数个伤势略轻的书生,此时都像牲畜一样关在笼子里。
这些书生倒也是硬骨头,并未被酷刑打断了脊梁,见着高远,纷纷恨声骂起来。
高远阴沉了面色,命人堵了嘴。一个个都绑在了审讯架上。
“咱家倒是要看看你们骨头能硬到几时!”
话落,便叫人行刑。
有番役推来一架刑具,将那个可能是“孝宗时余孽”的书生绑了上去。
高远笑眯眯地为薛恕介绍:“这叫弹琵琶,就是再硬的骨头,到了这上头,被弹上一曲儿,也得软下来。”
说话间,就听那已经奄奄一息的书生发出不似人的嚎叫声。
他被迫抬起的扭曲面孔上没了眼睛,只剩下两个血窟窿,正血淋淋地朝向薛恕。
刑讯的差役问他:“你可认罪?”
那书生已经说不出话来,张大的嘴里流出混了血的涎水,却仍然小幅度摇头。
高远打量着薛恕的神色,见他皱着眉,便以为他是露了怯。笑眯眯地又推了一把,啧啧道:“倒是能抗,咱家手底下的人不中用,不如薛监官替咱家审一审?”
薛恕侧脸,沉沉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走上前去,在经过刑讯的番役身边时,抽出他腰间佩刀。
高远正要询问何意,就见他手起刀落,一刀斩下了书生的头颅。
飞溅的鲜血喷了高远满身满脸,他愕然看着薛恕,气急败坏:“薛恕!你大胆!”
薛恕将刀扔在地上,拿过一旁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渍:“不是高督主请咱家帮忙审讯?”
他勾唇笑了笑,眼底戾气横生:“咱家这个人行事和高督主不同。别有异心之人,一律杀了就是。杀干净了,主子们安心,咱们也省心。何必在这里白费功夫?”
高远颤着手指着他,说不出来话来。
他今日不过想借机给薛恕一个下马威,杀杀他的锐气。却不想薛恕比他预料中更为猖狂。
虽然他并未用刑,可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却比经年的掌刑官还要瘆人。
见高远面白如纸,薛恕嗤了一声,将那染了血的布巾扔在他脚边,道:“高督主今日的招待,咱家记住了。今日还有事,便先走一步。”
话落,他擦着高远的肩膀走出去。
原本在旁戒备的东厂番役按着刀,见状纷纷朝两边退去,竟无人敢拦。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我听话,殿下就喜欢我。
大狗:呵呵:)
第45章
薛恕出了诏狱,便回了宫中。
他先安排了人手去调查那几个书生的事情,等到了日入时分,才趁夜去了东宫回禀此事。
殷承玉听完,面露怒色:“东厂也太过猖狂了些。”
自隆丰帝派了高贤回京之后,先前还算安分的朝臣们都蠢蠢欲动起来。尤其是高远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虽然不至于影响疫京中病防治。但隔三差五找点事情,也实在烦人。
若是上一世,殷承玉愿意当个孝子,对于隆丰帝的心腹也就忍了。但如今他早已不复当初,隆丰帝尚且不值得他忍让,何况对方养的几条狗?
“如今京中大疫,本就人心惶惶,眼下东厂再四处抓人,无异于火上浇油。文人书生虽然看着势弱,但素来同气连枝,其中更不是不乏硬骨头。一旦闹起来,不会是小事。”
薛恕领会了他的意思:“那不如借力打力,臣再去添一把火。事情是高远做下的,出了事,自然也是他担着。陛下先前就因妖狐一事对东厂不满,若再闹出事端,高贤也护不住他。”
殷承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颔首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薛恕肃容应下,又将贴身收着的织锦小袋拿了出来:“殿下先前交代给吉祥扣换一条绳链,已经换好了。”
殷承玉接过织锦小袋,打开袋口扫了一眼。就见里头露出来的红绳样式十分简单。
他眉头挑了挑,心里隐约有了猜测,目光睨向薛恕:“你自己编的?”
薛恕“嗯”了一声,又说:“臣替殿下戴上?”
殷承玉凝了他半晌,方才将织锦小袋扔回给他,嘴角勾着笑,懒懒靠进椅背里:“允了。”
薛恕得了允许,沉着的眉眼霎时松动。眼底情绪流转,最后又尽数克制地压回深处。
他单膝跪下,将殷承玉的腿抬起来放在膝盖上,褪了鞋袜,才将吉祥扣拿出来,松开活结,戴了上去。
鲜艳的红绳系紧,将将卡在精致的踝骨之上,一点浓绿点缀其上。仿佛冰雪地里囚了一捧春色,愈发引人探寻。
他送的生辰礼,亦由他亲手替殿下戴上。
短短一截红绳,束在殷承玉脚踝上,也将他的一颗心牢牢禁锢其中。
薛恕不错眼地瞧着,手掌下意识收紧,连动作都慢了几分。
殷承玉将他的变化收于眼中,故意问他:“发在什么愣?还不将鞋袜给孤穿上?”
薛恕自然答不上来,而且他也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戏谑。
殿下总喜欢这么逗弄他,挑起了他的欲望,却又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
而他甘之如醴。
替殷承玉重新穿好鞋袜,薛恕才抬眸看向殷承玉。他的眉眼锋锐,瞳仁漆黑,直勾勾看过来时,带着毫不遮掩的热烈情愫:“还有两日。”
今天是七月十四。
殷承玉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轻哼一声,似笑非笑睨向他:“你当孤七老八十了不成?这点小事竟也要日日提醒,如此沉不住气,以后孤如何放心让你去办差?”
薛恕抿唇不语,并不知错。
他已经惦记了数日,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期待自己的生辰,每一日都是数着过来。
殷承玉观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转着些什么念头。
但如今日子还早,他懒得同薛恕歪缠,索性便将人撵了出去。
*
薛恕不情不愿回了西厂,就见崔辞正在门口候着,白日里他派了崔辞去调查那几个书生的背景,眼下看来是调查清楚了。
“去书房说话,”薛恕没有进屋,转身带人去了书房,
等他坐定,崔辞便将打探到的消息呈了上去。
这次被抓的书生一共有九个,都是即将参加秋闱的学子。
最近因为望京城爆发疙瘩瘟,书院停课,这些学子被关在书院当中,也不得归家。便常常聚在一处饮酒作诗,谈古论今。
书生意气,苦闷之时,言语间难免有不谨慎之处,恰被东厂的番役探听到记录在册,被高远当作了邀功的工具。
这九人里,其中七人都是家境普通的学子。唯有身亡的孙淼和另一个叫谢蕴川的,家中比较优渥。
薛恕看到“谢蕴川”三字时略微有些惊讶,大约是因为梦中曾出现过一样的名字,薛恕无端生出几分不喜来。但到底没有因此误了正事,细细看完了密报上所载。
孙淼家中经商,薄有资产。其祖父敬仰读书人,这些年来不仅捐助了数家书院,还资助了不少贫寒学子,在望京小有名声。而孙淼正是孙家唯一的读书人,被寄予了厚望。据说学问也做得相当不错,这次秋闱下场,若不出意外,也是能稳中的。
薛恕看完孙淼的背景,嘴角冷冷往下撇:“高远还真是个急功近利的蠢货。”
不过这也并不意外,东厂和锦衣卫这些年来仗着隆丰帝宠信,行事猖狂无度,这样颠倒黑白之事早不是第一次发生。
高远查到孙家名下的戏园子在孝宗时期出过逆贼,以为拿准了这一点,将孙淼屈打成招,送到隆丰帝面前,就是功绩一件。
至于那戏园子其实是孙家后头接手的并不打紧,反正只要孙淼认了罪,孙家也翻不了身了。
高远算盘打得好,但他却不知道孙家人虽然经商,却十分敬仰读书人。孙家老太爷颇有风骨,而孙淼被孙家寄予厚望,自小教养得极好,也并不是个软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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