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成瑾说的那些诛心之言,他到现在都无法忘怀。他希望那只是些气话,可若是真的,他也无力回天。
两人如此沉默着,一时只能听见篝火的噼啪声。
直到成瑾的肚子又发出咕噜几声,方孝承将鸡肉又递过去:“还不吃就凉了。”
成瑾看一眼油光光的烤鸡,再看一眼面无表情的方孝承,委屈说来就来,压抑着呜咽一声,流着泪道:“饿死我,你就高兴了。”
“……并不会。”方孝承无声地叹气,“你一日不进水粮,我已担心了一日。”
“你早说放我回去,我哪会绝食?还不是你故意气我……”成瑾低声埋怨。
方孝承只好顺着台阶恳切道:“是我错了,阿瑾大人大量,不必为了和我计较而饿着自己。若要饿,也该是我饿着,阿瑾将我的这份也吃了,不让我吃。”
成瑾哼道:“我又不是你这样的小人。”
“……这是自然。”方孝承此刻只求这小祖宗肯松口,说什么都接。
成瑾见他做小伏低,主要是自己肚子确实饿得发疼,便松了松口:“都没有米饭,也没别的菜,光吃鸡,多腻得慌,我和你这种吃糠的野人不同。”又道,“碗筷也没有,我用手抓?”
方孝承将鸡肉撕成小条,喂到他嘴边。
“你的手我还嫌脏呢。”成瑾撇嘴道。
“……”话挤一挤,总能接的,“刚洗过了。”
刚刚方孝承沉默那下,成瑾有点害怕,怕方孝承不递台阶了,他这顿饭就没得吃了。好在这厮还是接了。成瑾见好就收,嘀咕道:“算了,吃就吃,省得你在旁边和蚊子似的哼个不停,烦死了。”
说完,矜持地一口一口慢慢吃。
方孝承如在黑暗中终于见到曙光,再殷勤不过地伺候这人吃喝,生怕凉着烫着呛着卡着,生怕他又来一句“不吃了饿死算了”。
成瑾吃完一个鸡腿和一根鸡翅,就不吃了,说油腻。
方孝承回想那日在墙头见他大口吃烤全羊的场景,欲言又止:怎么那就不嫌油腻了?难不成对着江怀,东西都更好吃?
“……再吃点。”方孝承道。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成瑾不耐烦道,“我困了,别吵我。”
说完,就缩成一团,闭上眼睛睡觉。
方孝承叫来春桃边吃剩下的鸡边守着成瑾,自己去附近山涧洗了洗手,回到火堆旁,将成瑾盖着的披风给他掖紧点,然后坐在一旁望着他。
他很想问成瑾,昨夜的那些话是不是为了气他才说的谎话。但是问与不问,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差别?若是真的,他也做不了什么。若是假的,又与他何干。如今他已与成瑾心知肚明,他爱的人是皇上,他与成瑾再回不到从前。
其实,他是想回到从前的,是成瑾不愿意。
……他知道自己很无耻卑劣,可自从踏出了错误的第一步,后面的每一步都令他离正人君子这四个字越来越远。事到如今,已经回不去了。
成瑾半夜被尿意急醒了,睁眼四下看看,愣了下:“方——”没说下去。
正在烤着火守夜的谷音听见声响,问:“世子怎么了?侯爷有点急事去办,大概天亮回来。”
成瑾大失所望。他还以为方孝承的脑子终于清醒,半夜灰溜溜带着方朴跑了,让春桃谷音白天送他回京呢。
“我要起夜。”他不悦地说。
谷音忙起身:“去那边吧,我站远点给您守着,若有事就叫我。”
成瑾站在半人高的草丛中,正要解裤腰带,忽然停下,眯起眼睛看十来步外的谷音的背影,想了想,转过身,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溜之大吉!
没马就没马,难道马被驯服前的人们都不出远门的吗?有腿慢慢走,总能走回京城!运气好的话,能遇上马车捎带一程呢。
成瑾盘算得正美,一抬头,笑容僵在脸上。他看到方朴抱剑靠在一棵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事情败露,成瑾恼羞成怒:“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守在这里干什么?!”
方朴淡淡地说:“我本来并没守在这里。”
言下之意,是听到了某人试图逃跑,便过来堵人。
成瑾不懂他们习武之人与轻功与耳力,闻言只问:“你一直偷看我?你是不是原本想偷看我如厕的?!”
“不是。”
方朴见谷音过来了,不再和成瑾周旋,一下子不见了。
成瑾忙四周张望,却只见到了谷音,忙道:“方朴偷看我如厕!”
“……误会,一定是误会。”谷音忍耐道,“没多久就天亮了,昨日耽误了许多功夫,今早就要赶路,世子起完夜赶紧多睡会儿吧。”停了下,补了一句,“方朴耳力极佳,世子不要再逃,逃不掉的。”
成瑾恨得牙痒痒,瞪他一眼,钻回原处撒尿去了,撒完睡觉,没再尝试偷跑。
清晨,成瑾伴着鸟叫醒来,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忽然一怔,吸了吸鼻子,循着香味儿扭头,看见旁边放着一个三层的食篮。
春桃见他醒来,笑着说:“这是侯爷赶去附近城镇买的,还是热的,世子快洗漱了吃一些吧。那边还有些馒头糕点和酒,咱们带着上路,吃时热一热,就着烤肉吃不腻味。”
成瑾欲言又止,半晌,垂眸道:“用不着他假好心,反正我也不会领这份情,我只想回京。”
恰好方孝承洗漱回来,听到这话,他只当没听见,淡淡道:“趁热吃了,半个时辰内出发。”
成瑾抬头看他,想了又想,将一句“不吃”反复咀嚼吞吐。
方孝承实在可恶,竟然以为在对他做过那些罪大恶极的坏事后能靠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他!可是,可是……可是,就为了他嫌腻味,方孝承就半夜跑去买了这些……虽然,虽然不算什么,但是……但是若不吃,会不会太伤人心?就算是颗坏心黑心,难得做了件好事……
成瑾磨磨蹭蹭地洗漱过后,看一眼食盒,再看一眼方孝承,终究走了过去,示意他打开。
方孝承看似稳如泰山,内心一直七上八下,见成瑾如此才终于松了口气,忙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好。
吃到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成瑾的心情好了许多,阴了整天的脸色也晴朗起来。
方孝承见状,忙见缝插针地向他搭话:“阿瑾,你不必担忧,到了北疆后,你不住军营。军营临着一座城镇叫五巷城,我在城中为你置一处舒适宅院居住,厨娘等也都可以新聘。你别觉得边陲小城必然荒凉,那里是几个外邦往来大荣的关隘,因而各类族人汇聚,很热闹,新奇的东西比京城都多,说不定你会很喜欢。”
成瑾看他一副献宝的样子,哼道:“不用你说,我又不是土包子,我早就知道了。”
方孝承确实惊讶:“哦?阿瑾博闻——”
成瑾冷冷地打断他的马屁:“江怀去过那里做生意,城东最富,他有那里半条街的地契。”
“……”方孝承知道他不该继续这个话,可他忍了忍,忍不住,沉声攀比,“那里地价不贵,你若想要,我送你一条街。”
成瑾冷笑:“原来你有钱啊?我还以为你穷得叮当响,所以过去托你带包北疆土产都买不起呢。”
方孝承顿时气短:“确实是事多没顾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东:yysy,送外卖雀食有用。
第22章
因为成瑾的缘故一再耽误行程, 方孝承紧赶慢赶,抵达五巷城的时间仍比原定晚了两个时辰。他只好让春桃谷音带人去宅院安顿,自己先回军营查问近况、处理公务, 待忙完已是七日后, 很难不让春桃谷音怀疑他是借事遁。
这七日中, 成瑾从暴怒中平复, 整日到处吃喝玩乐, 不再提逃跑。春桃谷音并不奇怪, 成瑾的脾气就是来得急去得快,只要耐住心多哄一哄, 就万事大吉。
方孝承也知道这一点, 因此他去到小院,见成瑾只淡淡地哼一声, 不再如前段时日那般动辄打骂嘲讽,只当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但人还没彻底哄好, 方孝承便再接再厉, 好声软语地向成瑾解释了一番这七日有多忙碌。成瑾听完,果然脸色越发松缓, 憋了半天, 只憋出一句:“那你不来也没人想你……”
听了这话,方孝承不由喜上眉梢,暗道这是彻底没气了,甚至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他试探着将成瑾拉近一点,成瑾佯势扭了扭, 什么都没说。
方孝承于狂喜中情怀大放, 急忙亲了亲成瑾的脸颊, 成瑾仍没说话也没躲。
“阿瑾……”
成瑾打断他的话:“你说的啊, 至多三个月,就放我回京,不许赖账,否则我再不理你。”
如一瓢冷水泼了过来,方孝承低低应了一声,有些不甘心,搂着人问:“不是觉得这里很有趣吗?春桃说你这几日玩得开心,说这边不比京城差。何况我也总在这边……你若回去京城,我们又要远隔千里。”
你关小爷屁事!成瑾在心中狠狠嫌弃!
他是说这边好,可这与姓方的混账没有一文钱关系,他不过是设想日后与娘亲在北边生活,寻思着这五巷城挺繁荣,周遭别的地方就算比这差一些,倒也没他原本想象中艰辛,因此高兴。
至于不闹着走了,是因为他这几日与江怀接上头了。原本他悲伤恼怒多是为了江怀这家伙诓他、他寻母无望,可如今江怀不远千里追了过来,足见诚心。
江怀还对他解释,说那日在船上假扮无能是为了骗过北安侯,若北安侯起了疑心防备,他俩想逃就难了。没料想北安侯竟带成瑾来了五巷城,这是好事儿啊,王妃如今所在的狼国王都就和五巷城隔着一座雪山。待方孝承与春桃谷音被成瑾乖顺的假象蒙蔽,他便带成瑾逃跑!
成瑾听完也觉甚妙,贼老天这些天白挨自己的辱骂了,原来是个好心帮人的!
因而他才耐着性子和方孝承在此周旋,否则早跳起来继续骂了。这可真是个无耻的家伙,将他绑架到这地方,自己却消失七天,回头轻飘飘解释说忙……
忙还惦记着小爷的屁股,怕不是去青楼里忙了!爷直唾你面!
成瑾越发嫌弃,翻了个白眼,嘴上还得做戏敷衍:“你自己应承的,若反悔就是小人了,我瞧不起你。”
江怀说了,得装出一副很想回京城的模样,时不时就提一提,方孝承才能越发放心,以为他会老老实实愚蠢至极地待满三个月。
“嗯。”方孝承一味应承,心思哪还在这事上,他多日遭受成瑾冷落,终于又能亲近,就是成瑾这时候要他签卖身契,他都签。何况,他盘算着成瑾好哄,若这三月将人哄高兴了,说不定三个月后就为了他不走了。
怀抱美好期望的方孝承对待成瑾越发小意温柔,晚膳后牵着成瑾的手在院中散步,说了好一通软话情话,又是作诗又是弹琴,多年前受家里所迫学的十八般文艺恨不能都耍出来。
情到浓时,方孝承一面抚琴一面看着倚在自己身上的成瑾,不禁觉得自己仿若周公瑾,成瑾则是小乔。
非他狂妄或懈怠,他既成就功业,又有美妻相伴,在外调兵遣将,在家闲趣恩爱,人此一生所求不过是如此罢了。
成瑾闲得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方孝承道:“阿瑾,你不是擅歌舞?不若我……为夫伴乐,你来和舞,岂不美哉?”
“……”
什么玩意儿?“为夫”是什么玩意儿?脑子彻底坏掉了?
为了逃跑大业,成瑾忍了忍,忍住了,只轻声道:“你不是不让我跳舞吗,还说得很难听。”
方孝承见他并没否认那两个字,心中越发喜悦,忙解释:“并非不让你舞,只是你那时要去花街里跳,这……”
实在不是他霸道,成瑾爱跳舞不算坏事,与斗鸡相比像个正经事多了,可成瑾突发奇想,非要戴上面具混入舞姬里去许多人前跳,喜欢别人惊艳的目光都集聚在自己身上。
那岂止是惊艳的目光!方孝承不得不说几句重话阻拦成瑾。此事一旦让人知晓,成瑾将来如何自处,世人会如何嘲笑?这些成瑾都不思虑,只知道起了兴就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
成瑾只记着方孝承说他的话,这会子旧火复燃,不肯配合。方孝承只好作罢,遗憾地叹了声气,又抚了两下琴,索然无味起来。
“不如早点歇息吧,明日清早我便要赶回营地,又有几日不能来。”方孝承含着歉意与期待地暗示成瑾。
成瑾一个激灵,差点连滚带爬地躲开,赶紧忍住了,只道:“你少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你歇你的,我歇我的。”
方孝承微微惊讶。
成瑾比他更惊讶:“你心里有别人,难道我明知这点,还会和你那样?我贱啊?”
“……”
成瑾不说,方孝承都忘了这事儿。此刻说起来,方孝承无言以对,只好低着头烦闷无助地又弹了两个音。
他着实是曾对皇上有意,可当成瑾不理他了,他才察觉出男凨自己对成瑾有多在意。诚然,成瑾骄纵愚笨,远不可与皇上相比,但、但也有许多可爱之处。其实,他并不烦成瑾闹,成瑾不跟他闹了他才怕。
成瑾看他这呆头鹅的样就烦躁,伸手在他琴上乱划几下,起身回屋。方孝承急忙跟上去,然后在拦在门口:“你干什么?想强|奸啊?”
“……不是,只是送你回房。”方孝承讪讪道。
“送到了,请回。”成瑾道。
方孝承迟疑着不肯走,犹豫再三,低声道:“阿瑾,我、我……”
“我什么我,我乏了,懒得理你。”成瑾瞪他一眼,关上了门。
方孝承在门口徘徊半晌,不敢推门,最终只能回去院中,本想再奏一曲抒发愁闷复杂的胸臆——许久没弹,今夜不知怎的突然起了琴兴。但他刚弹,成瑾就在屋内叫嚷,说吵着睡觉了。他只好悻悻然地抱着琴回旁边书房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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