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巨手轰然落地,砸出一声闷响。
周屿重新睁开了眼。
他头脑一片空白,瞪着对方,甚至说了一句:“你说什么?”
“嘶……杀……”六翼天使雕像对他重复道,声音断续,低沉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杀了……我……”
周屿几乎是傻在原地,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眼前的怪物居然在求自己了结它的性命。
它移开了挡在胸前的那只手,而在它的胸前,有一块看上去表面柔软、明显与其他地方材质不同的部分!
他连忙捡起掉落在地的武器,笨拙地打开保险,手抖得快要拿不稳枪。那只巨手垂在他的身旁,将他整个环在它的身前,给周屿一种自己随时都会被对方捏死的错觉。
好不容易把枪口对准了天使的胸口,刚要扣动扳机,胸口却又狠狠地抽疼了一下,让他下意识地躬身向前,武器再一次脱手而出。
周屿伏在地上,用力地呛咳的几声。
不好,这里面的东西好像已经要开始影响我了……他强忍着胸口的疼痛,努力从地上爬起,想要对准雕像的胸口开枪。可手指却又忽然开始不听使唤,怎么也用不出力气……
好难受……
“你还愣着干什么。”
身后冷不防地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周屿被吓得一激灵,手上一抖,枪“砰”地走了火,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雕像脆弱的胸口上。
雕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仿佛它真有一颗石头做成的心脏被击碎了。
它一只手按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将它高大的身躯撑起,在半空中停顿了两秒,紧接着向后轰然倒塌。
飞溅的石块和尘土几乎将周屿掩埋在其中,他终于醒过神来一般,大叫着从土崩瓦解的雕像前逃开。周屿一路后退,跌跌撞撞,本能地逃向神殿的大门,想要将还躺在那里的南廷和盛彬从白塔里带走。
然后他再一次地呆在了原地。
——门口处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正背向这边,半蹲在南廷面前。
他先是将南廷护在怀中,等尘土都散尽了,才稍稍放开一点,动作很轻地按了按他的颈侧,又托起南廷的手背,仔细查看那上面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男人看了很长时间,长到似乎想从已经凝固的鲜血中看出一朵花来,然后忽地低下头去,用嘴唇碰了碰伤口的边缘。
再度抬头的时候,他已经从南廷的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纱似的东西。
那张属于“学员”南廷的脸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美到不似人类的面孔。
先前周屿在管控局的时候见过这张脸,但他当时正惊讶于对方身份虚假这一事实,而没有仔细打量对方的面容。现在再次仔细看去时,却彻彻底底地惊在了原地。
因为那张脸不仅漂亮得惊人,在它的两侧,还嵌着几片银蓝色、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类身上的鳞片,抛开这点不谈,那一对再明显不过的海妖耳和长长的鱼尾都在向他昭示着一点——
南廷不是人类。
他是一条……人鱼。
可周屿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惊讶的声音,背对着他的男人忽然转头,目光冰冷地看了过来:“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次周屿真的叫出声了。
面前的男人长着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黑发黑瞳,眉眼冷淡又锐利,平常像是随时都会勾起笑意的嘴角这会正僵硬地绷出下垂的弧度——在家里的每一天,他打开报纸时,都会在最后一页的版面上看见对方的头像。
那是……闻缜。
周屿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左脚绊到右脚,踉跄着跌倒在地。
他忽然就知道那个假扮克里森的人是谁了。
“我在问你。”面前这个像是从报纸和通缉令里走出来的男人再次对他说,“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生死攸关,周屿的头脑忽然又恢复了运转的能力。他生平第一次反应得如此之快,谎言脱口而出:“是我求他带我来这里的……”
闻缜眯了眯眼。
“我、我们之前去外面做了调研!关于一些失忆的人!”周屿不管不顾,把所有已知的信息和盘托出,希望能说服对方相信自己,“我发现他们和我姐姐可能有关,而且失忆事件正好指向了这里,我就想到这里来找我姐姐,没想到误打误撞地进了这个恐怖的白塔……”
闻缜很突兀地笑了一声。
“恐怖?”他问。
周屿一时间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连忙点头,又指着已经倒在地上的天使雕像:“就、就是那个东西袭击了我们!”
闻缜看着他,表情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语。
“东西?”他又问了一次。
周屿心里咯噔一声。
暴露了……吗?
他眼睁睁地看着闻缜将外套脱了下来,叠了叠,垫在仍在昏迷中的南廷头下,然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他身后倒地的六翼天使走去。
周屿的视线跟随着对方移动,看见天使的三对羽翼已经碎了两对,金色的长矛也在坠地的时候折断了。它的左胸处出现了一个大洞,洞口周围的表面出现了深深的、难以弥补的裂痕。
有那么一瞬间,周屿差点以为会有血从里面流出来,但随即又想起这只是一尊雕像,雕像怎么会流血呢。
闻缜在雕像面前站定,凝视着雕像的面具。
那上面绘着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双眼紧闭,嘴角上扬,满目温柔。
“是我来了。”
他对面具说,语气平静。
周屿不解地看着他:“什……”
但下一秒,他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闻缜抬起手来,摘掉了天使的面具。
面具下不是生硬的、大理石雕刻成的面孔,而是一张小巧标致、被无数人夸赞过的鹅蛋脸,配上水灵灵的杏眼和鸦羽似的长睫毛。
一张唇红齿白的、属于女人的脸。
她的脸上甚至还涂着淡淡一层腮红,妆容精致,像是即将前去赶赴一场盛大的典礼。
可面具下也仅仅是一张脸而已。而在脸的周围,依旧簇拥着冰冷的大理石——
这张属于人类的脸被镶嵌在了这尊六翼天使的雕像上。
“小闻……周屿。”
雕像上的面孔张了张口,声音温柔又模糊,像是一阵风的叹息。
“当啷”一声,周屿右手脱力,早已打空子弹的枪掉落在地,原地转动了两圈,再无声息。
他刚刚握着它,亲手击穿了她的“心脏”。
“姐……?不、不是吧。”
不知道是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谬可笑,还是一看见那张脸他就忍不住想要勾起嘴角,周屿说话的时候竟然真的笑出了声,一咧嘴却又咬到了舌头,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怎么是你啊,姐……”
第45章 不溯
周水凝的眼眶很红, 但始终没有眼泪从中流出。
她说:“周屿,你给我过来。”
这语气周屿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每次偷懒不写作业的时候,都会听见对方这样开口, 然后就知道自己要挨打了,立刻慌不择路地逃走。但他心里清楚,姐姐打他只是做做样子, 从来都下不了重手,那时候爸妈还总说她爱惯着自己, 也不怕惯出毛病来。
但如今听见这句话, 他再也无法像年幼时一样笑着转身,等姐姐满屋子地来追自己了。
周屿用力眨了眨眼, 抬起手来,用手背狠狠抹去眼泪, 三两步走到那堆已然四分五裂的石像面前。
周水凝上下打量了他一会, 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你小时候不爱吃饭,我还总担心你长不高。”她笑着说,见对方嘴一瘪、又开始肩膀抽动,脸色瞬间转阴,“得了,都长这么高了还哭鼻子, 你也不嫌丢人啊!赶紧把眼泪给我擦了,真是见不得你哭。”
周屿又抽泣了两声,可对方语气实在太差, 又忍不住地想笑。
他顶着又哭又笑的难看脸色,一屁股坐在地上:“十年没见了, 你怎么还一见面就骂我啊!”
周水凝很不服气:“谁骂你了?是你自己玻璃心!你学学人家小闻, 我骂他他从来不还口!”
闻缜:“……”
周屿:“……”
他目瞪口呆, 终于反应过来,看了眼左边的闻缜,反复确认自己没认错人:“姐……不是吧,这这这,他?!他就是你认的那个弟弟?他不是……我操,他也是异管会的人?”
“说什么脏话?文明点行不行!”周水凝不满道,又转向闻缜,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目光落在闻缜的眉眼上,仔细端详一番,又失笑道:“我的天,你长得也太像你妈妈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来得太晚了。”闻缜没有接她的话。
周水凝愣了愣,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是我自己的错。是我当初太信任他们,没有听从你的劝告。”她说,“那天你告诫我说,要小心你父亲和你哥哥,我完全没放在心上……我以为你只是单纯地讨厌他们。毕竟他们间接地逼死了你的母亲。”
“你不该相信他们。”
“我知道我不该相信他们。可是……你知道吗,那时候你父亲正在推动议事会内部的一项决议,我碰巧从姚凡那里知道了,他说长官想推举的候选人是你,不是池。”周水凝苦笑了一下,“这件事当时是绝对保密的,所以我也没有告诉你,我以为你父亲这么做,他至少……至少是爱你的。”
“可这些年间,我又读了很多来这里的人的记忆,他们说你叛逃了,说池满世界追杀你,还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罪大恶极的那个人,说你应该被绳之以法——”
“我确实没干多少好事。”闻缜倒是很无所谓,“你也知道,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基因遗传。”
“谁准你这么说自己了?”周水凝眉梢一吊,“你和他们能一样吗?妄自菲薄什么呢!”
“他死了。”闻缜没头没尾地忽然来了一句。
周水凝一愣:“谁死了?”
“我父亲。”
周水凝睁大了眼:“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出事前一个月。那时候你不在那边,基地封锁了这件事。”闻缜轻声说,“非自然死亡——准确地说,是池杀了他。”
周水凝失声叫了出来:“怎么可能?!”
周屿在一旁茫然地张着嘴,过了很久,才想起要把嘴闭上。
“你们在说谁啊,姐?”他打断道,“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关在这里的?是你说的那些人吗?他们现在在哪里?”
周水凝看了他一眼。
“是啊,”她有些惘然,“我差点忘了给你介绍了。那时候你年纪太小,我就没把你带去给小闻认识,怕你吵得他烦。”
“——这就是我总给你提起的小闻哥哥,闻缜。他是池的弟弟。”
周屿的嘴张成了圆形。
好半天,憋出一句:“什么玩意?是那种异父异母的兄弟吗?”
周水凝白了他一眼:“你有病啊?谁在和你开玩笑,是亲兄弟!”
“他觉得惊讶很正常。”闻缜说。
“也是,”周水凝点点头,若有所思,“有时候我也觉得惊讶,你俩居然能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孩子。”
又斜了一眼周屿:“行了,惊讶两分钟就够了——再不把你的嘴闭上,口水都快流到我身上了。”
周屿:“……”
他神情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刚刚周屿一打岔,想说什么我都忘了。”周水凝喃喃道,“想说什么来着……对,你刚刚说池谋杀了他自己的亲生父亲?”
“对。”闻缜语气淡然,像是在讲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你听说过上帝吗?”
“上帝?”周水凝一怔,“我读到过类似的记忆,但不清楚他到底是……”
“是我父亲。”闻缜说,“你应该不知道,池的能力是反转对方施加在他身上的能力,而我父亲……简单来说,他可以将一个人做成一件异常物品,这样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利用他们。他很狂妄,他自封为造物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无所不能。”
“……直到那天晚上,我尾随了池,看见他反转了‘上帝’施加在他身上的能力,把我父亲自己也变成了一件异常物品。”
“我没有阻止他。”闻缜笑了起来,“我想他死很久了。至于到底应该由谁来杀死,都无所谓。”
他满意地勾着嘴角,神情很是开心,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心,而非他长年累月里佯装出来用以挂在脸上的虚伪面具。
周水凝愣愣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淡去了。
“但是我低估了他的野心。”闻缜继续道,“他拿着我父亲的,嗯,‘遗骨’,对很多人都下了手,而他们都毫无防备……那其中就包括你。”
“他把你变成了一件可以供他使用记忆清除器,安放在白塔里,给白塔取名伊甸园,把这里作为洗刷所有不忠心于他的人记忆的地方。从那天开始,他才是真正的上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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