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凝怔怔地看着他。周屿更是早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并不在乎谁杀了我父亲,谁要当最高长官,谁要统治这个世界——我都不在乎。不过在那之后,我倒是给自己找好了离开的理由。”闻缜说,“父亲死后,我终于可以从基地里离开了,他也顺理成章地坐上了他的神座。这之后的事,你多多少少也从来这里的人那听说了吧。”
长久的沉默。
周水凝垂了垂眼,深吸一口气:“那天我急着回家……姚凡在家等我,那天是我们要举行婚礼的日子。但是我还没到机场就遭到了袭击,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只剩下了意识,被封在了这个雕塑里,而我的身体……不见了。”
“我的能力开始不受我控制地发动,它会无差别地袭击闯入这里的所有人。”她愧疚道,“我控制不了它,脸上的面具也阻止我开口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篡改一个又一个人的记忆,屠杀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
周水凝很无力地笑了一下:“幸好,现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大概一个月之前,有个人来到了这里,告诉我说闻缜来了。我想起你以前就提醒过我要我小心他们,你是个多聪明的孩子,我马上就猜到你应该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所以那段时间我拼尽全力,扩大了我的能力范围,让它开始影响所有靠近这片区域的人……我知道这样很不好,毕竟他们都是无辜的,可我知道如果我还活着我只会杀死更多无辜的人,所以……”
“所以要是你离开之后,见到那些被我伤害到的人,替我对他们说声对不起吧。”周水凝低声道,“我死了之后,所有被我篡改过的记忆都会恢复原状——”
“姐,你别这么说。”周屿慌忙打断了她,“你不会死的,说什么傻话呢,我还要带你回家啊。你都十年没回家了,你肯定想家了是吧?姐……”
“——除了死亡以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是我能够用来赎罪的了。”周水凝没有理会他,兀自继续道。
闻缜静静地看着她:“那个告诉你我来了的人是谁?”
“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周水凝说,“是顾问。基地里的那个特聘顾问。”
不知为何,闻缜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我刚刚在楼下见到他了。”
“对,差点忘了告诉你。”周水凝说,“我在两个小时前觉察到有人闯进了白塔,那个人应该也是他。要不是他打开了这里的门,就凭周屿这点本事,根本进不了白塔——我怀疑周屿也是他故意引来的,他必然知道被关在里面的人是我,可,为什么呢?我和他并不熟悉,他还是池的朋友,为什么会想帮我了结我的性命?”
“他可能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闻缜淡淡道。
周水凝不解地看着他,张开口,刚想说些说什么,忽然浑身一颤,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大概是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但那些破碎的大理石根本不听她的使唤,于是一滴滴粘稠的、灰色的石浆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蜿蜒着落到了她的脚边。
周屿顿时慌乱起来:“姐?你怎么了姐?!”
周水凝摇了摇头,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她再次开口:“对……后路。”
“周屿的事,以后只能拜托你了。我之后也照顾不了他了,你就当是……你就当是,还了、还了我当初请你吃那么多顿饭的‘恩情’吧。”周水凝断续道,说着说着,笑出了声,“天,我可真、真厚脸皮。”
闻缜没有开口,只是“嗯”了一声。
“对了,还有姚凡。”周水凝又说,“我这边出事以后,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他。虽然以前他总爱欺负你,但到了今天,我眼下什么也做不了……他这个一事无成的大废物也只能拜托给你了。”
“你放心。”闻缜说,“他不会有事的。”
“我放心啊,我当然放心。”周水凝笑道,“有你在我怎么不放心。”
“只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笑容逐渐淡去,神色怔然,眼底空空如也。
“只是我总觉得,你臭着一张脸围在我身边转还是昨天的事,总觉得周屿还是个筷子都拿不稳的小屁孩,总觉得我还是个普普通通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时间过得真快啊。”良久,周水凝合了合眼,轻声说,“毕竟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不是,你别、别这样,姐……你别这么说……”
周屿不顾满地的碎石,手脚并用地朝石像爬了过去。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姐姐的脸,可即将触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时,却又生硬地停在了半空。
周水凝垂眼看着他。
良久,一滴灰色的石浆从她眼角滑落,砸在了那只颤抖不已的手背上。
闻缜沉默着转过身去,没有再看那座支离破碎的雕像。
抬起眼时,却撞上了一道视线。
——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南廷卷着尾巴、倚在门口,正用那双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重生
黑暗。无尽、深邃的黑暗。
百米以上的深度就足以挡住所有的暖色光了。所以海底永远都由冷冰冰的绿色、蓝色和黑色组成。不过生活在这里的生物有接近一半都是能自身发光的, 所以看起来也不那么寂寞。
有时候在稍浅一些的地方,还会见到会发光的水母成群结队的路过。他第一次见到水母的时候以为这些身体柔软的小东西很好欺负,于是伸手去抓它们, 没想到被长长的触须缠了一手,接着就是火烧般的刺痛。
他回家的时候把手藏在了背后,没想到年长的人鱼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异样, 把他的手从背后扯了出来。
她看着盘踞在上面、一道道的紫色伤痕,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什么?”
人鱼的声音比人类的声音音域高出很多, 百分之七十在人类的听力范围内, 还有百分之三十是在之外的。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怎么会突然想起人类的声音,嘴里极其心虚地回答着:“我不小心……”
他以为她会打他, 但她没有。她只是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他才发现她在哭。人鱼沉在深海中, 没人能看见他们的眼泪。他只是看见她的肩膀在轻轻抽动, 有细小的气泡从她的嘴角溢出,又破裂开来。
他吓了一大跳。在他的印象中妈妈很少会哭,她总是板着一张脸训斥他们。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他们没有父亲——如果不表现得凶狠一些,就会有其他人来欺负他们。
他顿时惊慌失措,后悔自己贪玩去抓了路过的水母,只能冲上前去, 搂着她的脖子,用尾巴去卷她的手臂。他还很小,只有她身形的四分之一那么长, 费了好大力气才没从她身上掉下来。她紧紧地回抱住他,颤抖的力道顺着手臂一路砸进他的心底。
……
“我唱歌不好听。”身后的人鱼勾着他的脖子说, 长长的金发顺着他的肩膀垂下来, “叫七七唱给你听, 七七唱歌可招外面的小女生喜欢了。”
他莫名其妙红了脸,转身把哥哥从肩上甩了下来:“你自己唱去吧。”
“你脸皮怎么这么薄啊!”金发的人鱼在背后笑他,“就叫你唱一首而已,你害羞个什么劲啊!”
……
他躲在一片深黑色的海草之中,身体仰躺朝上,嘴里小声地哼唱着不成调的旋律,抬头掰着自己的手指玩。
周围的小鱼逐渐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它们纷纷游向他的指尖,在其中静静地来煵馚回穿梭。
……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陆地上去生活呢?”
“要等你成年之后才可以啦。”黑色长发的人鱼回答他说,“你现在还没有分化,贸然上岸是会脱水而死的。”
“我……我想和妈妈一起到岸上去。”他怅然抬头,试图看穿黑暗,一直望到海平面上,“我也想去看看人类的世界。”
说着,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了人类的高楼大厦。奇怪的是,他根本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可他却清楚地知道那些就是人类的住所——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
……
“姐姐。”
他不安地摆动自己的尾巴,让它拍打着沙石上的一块海螺:“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按照时间来算,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而妈妈是下午四点离开的家,和哥哥一起。以往他们都会在两个小时之内回家,可现在已经迟到了三个小时,他免不了地焦虑难安。
“我听说有研究所的人到这里来了。”他说,“可妈妈和哥哥都是普通人,不会被带走的。”
黑色长发的漂亮人鱼显然也很不安。她沉默地望了一会头顶,忽然说:“我去找找他们。”
“我和你一起去。”他立刻说。
“不行。”她断然道,“你忘了吗,你现在快九岁了——你长得可不像普通的人鱼,你是会觉醒自己的能力的——这个时候你就乖乖在家待着吧,我一会就回来。”
他还想反驳,却被姐姐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乖乖听话,转身朝家里游去。
他试图让自己早点睡着,一觉醒来妈妈和哥哥姐姐都会在家了。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没过一会却又忽然惊醒。他的心跳很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腔,让他浑身难受,忍不住地爬起来看了时间——
凌晨十二点了。
谁都没有回来。
就像被一记重锤敲在了头上,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地就朝海面上游去。
有那么十分钟,他的思维转动都无比缓慢。过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正置身在黑暗中。
他一下便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即便常年生活在深海中,他依旧会怕黑,怕一个人,怕世界上没有人再陪着自己。妈妈说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周围没有任何生物,连曾经追着他蜇的水母都没有一只。他害怕得要命,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冒出来,和海水融为一体。
短短几分钟后他就浮出了海面,太过迅速的上升让他的头部一阵阵地痛了起来。他休息了几秒钟,立刻开始顺着岸边游动,搜寻姐姐的身影。没记错的话,姐姐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他倒吸一口冷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断掉的鱼尾。整整齐齐、从最尾部截断,露出鲜血淋漓的截面来,安静地躺在海岸的沙滩上。
他脑子“嗡”了一声,险些就要不管不顾地朝岸边冲过去,但很快又意识到那截鱼尾是蓝色的。除了自己以外,家里没有人长着这样颜色的尾巴。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又觉察到了更多的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越往岸边移动越浓郁,可以明显地分辨出,这样的鲜血味道属于人鱼。
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们没事,强行克服着内心的恐惧,朝岸边小心翼翼地游去。
很快就要到了……再近一点应该也没关系……
“妈妈?”他试探性地开口,“姐?”
然而他永远也无法想到,回应他的是一道瞬间而至的刺目灯光和一张迎面抛来的渔网,他根本来不及回神,就被坚固的尼龙绳牢牢捆在其中。他一下叫出声来,用力挣扎,可渔网上的力道却比他的要大出许多,将他从浅海中直直地拖上了海岸。
直到现在他才看见,在一个巨大集装箱背后站着四五个成年的人类男性,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捕鱼工具,而桎梏着他的渔网正拽在其中一个人手上。而在他们背后,他看见了昏迷不醒的哥哥和妈妈,他们都双眼紧闭、脸上有乌青的淤肿,还有一旁的姐姐。
姐姐一看见他,立刻拼命地张大了嘴,似乎是想要叫他离开。可她一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沉默中一开一合,手无助地伸着……手……
他的目光呆呆地垂了下去。
姐姐只剩下一只手了。
她的右臂上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截口,而断肢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在散发出阵阵的血腥气。
他疯狂地大叫起来,这时候那个勒着他的人类把他提到了半空,然后从渔网中倒了出来。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是遇到了捕捞人鱼的人类。
“太小了吧。”这时人类开口了,不满地说,“这才几岁大?”
他确实太小了,只能够到人类的小腿,于是他在人类的小腿上重重地抓了一把,抓出了五道整齐的血痕。
人类“嘶”了一声,拎着他的尾巴将他倒提起来。他和他的同伴似乎在愤怒地咒骂着什么,可他已经听不清了。他的世界一片混沌,只能隐约地觉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可他分明又是被人提着尾巴悬在半空中的……身体中传来割裂般的痛楚,似乎有人用力地扼住了他的脖子,可不一会耳畔又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声……他忽然睁开眼来。
他从半空中摔了下来,跪坐在海岸的沙滩上。
他的手上沾满了人类的鲜血。
而在他的周围,七零八落地躺着人类的断肢……他们似乎只留下了不完整的肢体,有的人只剩下了头,有的人剩下了手……
他浑浑噩噩地僵在原地,而在他的周围站满了陌生的人类,每个人类都穿着白色的醒目的制服。
“他的状态很不稳定。”他听见一个人说。
“就地处死吗?”
“不,不用。”那个人说,“再等等。我会有办法的。”
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明白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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