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感涌了上来,林厘感觉手又开始发抖了。
他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咬着牙齿发抖。颤抖从手指蔓延到全身,混乱席卷了大脑。
他听到一个清晰慌乱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语无伦次地说话,一会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
“请不要杀我,”他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地说,“留下我比杀了我价值更大。说我一定对你们有好处的,我有一些存款,有两套不动产……”
不等他们说话他又自己反驳,“不对不对、我、我很厉害,我有三个语言博士证书,编程非常厉害--绵羊!绵羊他也知道,我没做过黑客,但是我应该可以,我以前非常聪明。你们对钱感兴趣吗,或者对汤里盖亚公司感兴趣吗,我以前是里面的员工,非常了解里面的事,可以做你们的内应。或者银行?或者,或者,我对城区的地形也很熟,可以避开警察做坏事,你们有讨厌的人在医院吗,只要再市里最大的一家医院就行,我会他们现任的院长女士有关系,她欠我一个人情,我……”
他乱七八糟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疯子晃了晃枪,歪歪头回头看了一眼,博士没有摇头没有点头,其他人也都没什么反应。
疯子于是哦了一声,嬉笑地感叹:“真诱人啊。”
不过他似乎觉得很有趣,挥挥手没有阻止,让他:“继续。”
继续就是还有机会。
林厘猛吸一口气,勉强冷静说:“你们之后应该要从东边出境吧?”
疯子歪头,博士眼中倒是划过一丝惊讶,随即带上笑意,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你、你们明显不是在本国活动的居民,看长相也不属于国内主流人种,说话有时候会带上口语,我对这方面了解一点,知道你们大概来自……我之前听说过,国际上有一些非法——法律不能制裁,非常厉害的雇佣组织,专门接活然后收取报酬。我以前听说过一些……”
林厘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快速地分析了一会:“……如果是这样,你们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出境的,但是这次事件闹的很大,管理必然收束,签证会被严查。最有解就是从东边,我以前的学校很有名气,你们一定听说过,我之前有一个学长有点关系,我可以帮你们,带上我是个保障……”
假的。
“我、我很有用,大学的时候智商测试有一百五,我以前很聪明的,记性很好,学东西很快,以后也、也能像以前一样聪明。我长大的还不错,我很听话,你们可以把我当做工具。我有很多熟人,都是社会各界出名的人士,甚至有一些是名流,在国外也有同学……”他的语速很快,不知不觉带上哭腔,到后面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没有得到回应,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这其实也是假的。
他现在早就没有这么厉害了。
“我……”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我开始觉得有意思了。”疯子啧了一声看向博士,博士点头。他握着抢转了一圈,消失了,又一挥手,魔术般地出现。
“很聪明,但是。”博士说,“你猜错了——一部分。”
疯子哇哦了一声,林厘看向博士,他今天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眼睛,没有度数的镜面遮住他湖水一样的眼睛,光滑的平面折射出冰冷的反光。
他扶了一下眼镜的银色边框,笑容标准,可林厘莫名其妙地从中看出了对方的情绪:惊讶、惋惜、兴味、好奇……还有,质疑。
这一点微小的怀疑通过对视传递出去,他触电一般地颤了一下,脸上完全失去血色,仿佛这比他即将要死还更让他受打击一样。
“我会变的和从前一样聪明,我之前生过一场病,有点变笨了,我……”
在众人的目光,在一群杀人犯面前揭露自己的脆弱,显然让他大受冲击。
林厘颤抖了一下嘴唇,眼睛已经完全红了。
“我真的可以很厉害。”
“我真的觉得很有意思,各位。”博士笑了,“你觉得呢,疯子。”
疯子长长长长地“唔”了一声,迟疑地扫视四周,似乎想要来个人给他出主意,扫视几下也没得到意见,他最后决定了:“各位!各位!听我说,我投票决定好不好?”
绵羊好奇地看,杀手也抬头看过来,博士和杀手对视,杀手平静地看了一会,然后不甚感兴趣地低下头。
疯子兴致盎然:“博士博士,你怎么看。我投通过。”
绵羊软软地建议:“听起来不错?”
“有用,但用处不大。”博士冷静说,然后笑了一下:“我挺喜欢了,弃权。”
杀手顶着所有人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扫视回去:“弃权。”
“耶!”疯子大声欢呼,然后冲林厘亮着眼睛笑:“前几天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意思,早这样多好?你看看早点这样多好,我也不用为难了。”
林厘紧紧闭着嘴巴拼命点头,堵住即将发出了一声抽噎,泪眼朦胧的眼睛眨了一下,就落下一滴眼泪。
疯子低头俯视他,兴致勃勃地看他哭,绿宝石一样的眼睛轻轻眯起来,让人产生被猛兽盯上了错觉。
“真好,变的有意思起来了。”疯子笑了,“我现在还蛮喜欢你的,不太想你现在就死,大家也都同意了,所以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要吗?”
林厘用袖子粗鲁地擦眼睛,声音沙哑:“什么?”
“来来来,看着我。”疯子伸出一根手指,在林厘的眼前绕了一圈,然后直直地指向那个还在跪地求饶的男人。
“你要做的很简单,只有一件事。”疯子笑着说。
“杀了他。”
林厘顺着那根手指看过去。
手指方向的尽头就是刚刚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旁边歪歪斜斜地摆着几具尸体。他穿着一身正装,衣领染血,眼睛和左半边脸可怜的肿起来,满脸青紫的痕迹,配合他鼻孔里淌下的血,滑稽得像个小丑。
他也时刻注意着这里的动向,林厘看过去,正好对上他错愕的目光。
“怎么样?”
林厘鼻音很重地说:“人很多。”
“嗯?”疯子冒出一个疑惑的鼻音,“你不想吗?这么好的条件。”
林厘说:“不是,人很多。”
那么多的尸体,这么多的人,统统聚集在这里,很容易会被抓。
博士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下:“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我可是很少给人开出这种优惠哦。”疯子晃动食指:“快点快点快点……”
林厘眨了一下眼睛,通红的眼睛因为干涩而轻微刺痛,他张了张嘴,擦掉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疯子挑剔地看他几眼,勉为其难地点头。
“跟我来。”
林厘跟着他走,被轻飘飘地带过去,短短几步像踩在云上一样,绵软无力。
那个男人明显意识到了这句话的重量和接下来的命运,还没等到他们停下来,就又开始砰砰地磕头求饶。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他对疯子求饶,“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背叛的,不,我没有背叛,这只是一个意外,你相信我,我可以为你们创造更多利益……”
“嘿!嘿!嘿!”疯子打断他,“你求错人了!没听到我们刚刚说的话吗?看清楚,这个才是决定你命运的人。”
于是文职男磕头的方向转了一个向,从善如流地开始对着林厘求饶。
“求你不要杀我!”
林厘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人真的很脆弱。
头顶、脖子、发抖的身体不断求饶,狼狈又弱小,他们看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刚刚沸腾的情绪还残留在身体,林厘握住自己发抖的手,几乎能算是平静的观察:感觉见过这个人。
在电视上,或者新闻?或者只是单纯的眼熟,大众脸。
他看起来就像是他前男友那样的人。
“拿好。”疯子说。
手中仿佛被塞入冰块,他抖了一下,还是牢牢地握住那把枪,贴在胸口。
他感觉胸口也跟着微微颤抖,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胸膛,震动传到手掌,听到疯子说:“嘿!小心点,别走火了!”他立刻把枪拿开。
连疯子的声音都似乎模糊了一点,
他看起来像是他前男友那种人。
平时光鲜亮丽,也许很会伪装,圆滑世故,不喜欢了就是明明白白的利用,欺骗、谎言、恶毒。可能会趾高气扬地离开、也有可能会毫不留情地走过,无耻地嘲笑。但如果握住了他的弱点了,他就会停下,走回来,跪下来,就像这样狼狈的求饶。
林厘恍惚了一下,文职男还在哀求,砰砰地磕头,头都磕破了皮,地上留下一点淡红的印子。
这么弱小。
“你上个电视吗?”林厘问。
“是的是的,我还算得上是个名人,我挺有钱的,也有点名气,你放过我吧,我会报答你的。”文职男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互联网企业的?我认识很多相关的名人,你想创业吗?或者你有什么梦想吗,想不想让家人生活的好点……”
文职男竭力展示自己的价值,他的话听起来很可信,很诱人,甚至表示可以抵押出他的身份证,说可以怎样掌控他威胁他,说那个官员有什么黑料,如果是在外面的任何安全地方,足以引得任何有野心的人动心。
“可是……”林厘轻轻说,“我放过你我会死吧。”
文职男也许听到了,也许没有,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停的求饶,说“求求你。”
就像刚刚的自己。
“……这样啊。”
林厘吐出一口气。
他突然不抖了,也不怕了。
从最开始到现在的恐惧、迷茫、彷徨、痛苦、挣扎……突然一下子都消失了,一直笼罩大脑的迷雾蓦然散去,脑袋像被强摁着浸入冰刺的水,他一下子从茫然惊醒。
枪。
他还拿着枪。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碰过这玩意。
但现在,这把刚刚被疯子介绍为Z449型号的短枪被他握在手上,枪身乌黑流畅,冰冷的枪柄被染上体温。
他着魔地握着枪,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甚至冷静地确认了一遍:“杀了他,我就能活?”
疯子耸耸肩,咧嘴一笑:“当然,我从不说谎。”
林厘没有回“从不说谎”的疯子,他转头去看博士,对方微笑点头,并不接话。
绵羊抬起头往这里高高兴兴地看,就连杀手也抬起头,冷漠地朝这里看了一眼。
“好。”林厘说。
文职男仿佛察觉到什么吗,开始大声地求饶,喊的嗓子都嘶哑了。
疯子恶趣味提醒:“现在他可是掌握你的性命了哦,如果他选择放过你,你的命保住了。”
文职男于是继续跪着求饶,挣扎着想上前几步,捆住脚的绳子深深勒进去:“求求你,我才四十岁,我今年刚刚升任局长,我妻子最近得了癌症,我母亲已经失去了我父亲,她不能再失去我了,她的身体那么差。”他哽咽说,“我孩子今年才满周岁,我的小女儿安妮,我一直出差,我甚至不能再见她一面……”
他嚎啕大哭起来,血和眼泪沾了满脸,看着凄惨又可怜,上前的动作被绳子挡着,动作一个踉跄又被避开了。他又开始磕头,反反复复说自己的女儿和母亲,然后呜呜地哭:“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我只是一念之差,我怎么会想到,我救了那么多人,我还有未完成的事业。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还有那些病人,没有我可怎么办,那么多医药费就能生生压死他们,我的女儿,女儿,呜呜可是现在……”
林厘沉默地看着他。
他安静地、耐心地,一直等到他全部说完。
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背后,握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纠正他握抢的姿势,然后指导他瞄准额头、脖子,然后是胸口。
“都是致命处。”疯子低低地说,林厘一缕半长的黑发飘到他的眼前,像夜晚舒展的树枝,遮住一点波澜幽绿的深潭。他哑声笑道:“来吧宝贝儿。”
林厘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改变,手指扣住扳机,微微抬起,准确地瞄准文职男的额头。
他最后轻轻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吗?
文职男疯狂发誓打赌:“真的,真的!我用……用上帝发誓,我刚刚说的都是真话,不然让我死后上不了天堂!”
“这样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文职男惶恐地抬起头,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他看到刚刚那个恐惧颤抖、现在又异样平静的黑发青年的表情似乎有点难过。他任凭身后的疯子揽着,手承受不住一般地低了一点,他垂下眼睑,褐色的眼睛浅淡地动了动,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还有一种悲悯的味道。
然后那只苍白瘦削、柔软纤长、看起来毫无力度的手轻飘飘地抬起来,对准了他的额头。
“对不起。” 林厘诚心诚意地说。
他扣下扳机。
“砰!”
越野震了一下,林厘猝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擦掉额头上滑落的汗,才发现车已经停了下来。
头有点蒙蒙的,太阳穴突突地痛,仿佛有人拿着把小锤子持续锤砸撬开,他忍住不适往外看。
车停在路边,再往前是障碍物和士兵,再后面是逐渐多起来现代化设施,远远看去,隐约能看见几座高耸的酒店。
视野终于明亮起来,变得丰富的景色原本能大大拓宽了人的视野,可一切都只能生硬地撞入眼睛,留不下印记,林厘眨了眨眼,视网膜仿佛还停留在刚刚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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