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朝云怒了,忙着要上去拦阻他。
如果今日必定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那他宁可是自己,反正对林墨来说,有滟九照顾更为亲近妥当,不是么?
“那你带他走,我——”
滟九打断他说话。
“季仲霄,你是傻子么?我怎么带他走?我能带他走到哪里去?我弑母杀妹,败毁青墟滟氏,本来就是天下人都知道的罪人和死人,而且就算我现在死了也无碍,反正我已和秦佩秋说定,我的三魂七魄是不会去投胎转世的,我愿意永世代他守幽独一城……你就带砚之先走一步,去江山不夜,我稍后便来与你们汇合,再做打算!”
季朝云还是不肯走。
滟九竟也怒了。
“季朝云,你作这些道貌岸然的鬼样子给谁看?你现在再不走,被人发现,我们就当真谁都走不了了!你记着,我就算死,也要见到砚之好好的!如果我过一会回来,你却不在江山不夜,砚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季朝云想要再劝他,但林墨在怀中,已经十分虚弱。
不能再拖延了,要尽快带他回去,然后为他医治伤口。
“好……那我在江山不夜等你,如果你不来,那就算你做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滟九勉强笑了一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身,仍回地牢之内。
虽然季朝云不知他用的是何方法,但大概亦是秦佩秋所授吧,后来才知道,滟九引阴火自焚,充作林墨尸身,骗过世人。
失去了滟九,但季朝云,也没能救回林墨。
袅清峰之上,还未来得及踏入江山不夜之内,林墨就醒了,他叫痛,要季朝云停下来。
大概是因为最后一战,又能摧动阴兵,他惦记起一些旧事,他对着季朝云,唤的却是别人。
“秦佩秋……是你么……”
嫉妒而怨恼,心碎又怜惜。季朝云忍耐着,没有说破,就应着他,听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一些从前的心事,含混轻笑,说自己不对,说自己不好,亏欠众人许多。
“秦佩秋……多谢……你……还原谅我……”
然后天下起雨。
“对不住……可我太疼了……我好累……我想睡了……”
然后林墨睡了。
“季朝云!季朝云!你答应过我什么?!你把砚之还给我!”
然后滟九也至。
滟九和季朝云一齐,也寻不到唤不回林墨的三魂七魄,他害怕极了,季朝云也是同样。
“季朝云!你说话!你答应我的!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滟九因此而发狂,他恨自己,亦恨季朝云未能守诺,可季朝云能还滟九什么?
什么都还不了,他也和滟九一样,失去了一个林墨。
作者有话说
为林墨之死,从前埋下的,今日都说了……还有滟九和季朝云为何交恶,也都说了。
第183章 章之四十七 相许(又)
季朝云总不愿意去想这些旧事。
但林墨现在,就和当年一样,他觉得自己该死,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活着。
他不仅如此想,还对季朝云这样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季朝云想了又想,只道:“阿惠她……阿惠如果知道,她会原谅你的。”
也许吧,但这不过是一句空话,林惠已经身死,林墨亏欠她的太多太多。
她总是会原谅一个林墨的,但林墨……不能原谅他自己。
林墨还是恍惚。
“仲霄……你不是总是……嫉恶如仇吗……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杀我……我罪该万死……求求你……我活着……除了损亲还害友……还能做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世间啊……”
林墨真觉得如此。
说到底,这一切不都是林墨的错么?
游梦余身死。
安宁林氏不得安宁。
林宽与林惠自不消说,还有如滟九,秦佩秋,以至于今日的季朝云……他们每一个,都可以说,被他林墨所害,失去甚多。
季朝云却把林墨的手握得更紧,像怕自己松开手,林墨便真要找些办法,自轻自戮。
“砚之……就算是为了我,原谅你自己好么?别再说这些话了。”
这求得实在没有道理,也极自私,林墨望着他,也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被朱厌取笑,痴情绝伦的令秋君呐,他又为了什么?
林墨只能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林墨这样好?
为什么要爱护一个林墨?
为什么?
季朝云也想,为什么?
“那为什么,你当年又要送我花枝与扇呢?”
季朝云说的,其实林墨记得,但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而他记得,季朝云就更记得清楚。
当年,晋临孟氏仙府中,后山内,最多杏花树。
而孟兰因府中有一株,是其已登仙道的先祖所植,绝逸仙品,常开不败,从来不允许任何府中之人,或外来的学子攀折。
但唯有林墨,总不惧犯禁,还自诩风流。在与季朝云因滟九之事争吵后,略想和好,又苦无别法,于是胆大妄为地,将心思动到了这处。
那一日午间落了一场雨,又复晴日。林惠带着林墨,和陆怀瑛、季平风还有李梦哲,花勤芳与邾伯尧等都和睦,下了学后去后山散步说话静修功课。
季朝云本也一起去的,但没过多久就说不耐烦,要自行回去。
他回去,林墨便也找个理由说回去。
其实林墨是当要真回去,但也不止回去,而是偷用秦佩秋所授异法,悄悄地去到孟兰因府中,摘取春色一枝,又逃回自己屋中。
一枝花,好像还不足,又翻出一把旧扇,想想仍觉不足,最后林墨想着,在那旧扇上,题了一句旧诗。
然后,林墨就去找季朝云,将那花枝置于纸扇上,搁到了窗沿边,然后叩他窗。
季朝云是在屋内的,林墨听到里面一点动静,但季朝云总也不推开窗,林墨便无法了,只得坐在窗下,也不提他做了什么坏事,只谢季朝云帮过滟九,字字句句,都是好声好气。
可惜说了半天,林墨自己都嫌肉麻至极,且季朝云明明在内,却不肯出声,于是真觉害臊,脸上也有点发红。
“好了……我说完了,我要走了。”
但听见林墨要走,季朝云却立刻就推开了窗,显见刚才就是在窗边的,却一直不肯现身,也不说话。
也不先看林墨,季朝云拿起花枝,然后又打开了那扇,见其上题了一句旧诗。
“正好一枝娇艳,当筵独占韶华。”
花枝是林墨亲手所折,旧诗是林墨亲手所书,花上水珠沾湿纸扇,新写的墨迹微微晕开模糊。
他这才垂眼看林墨,却见林墨仰着头对他扮鬼脸。
被那眉目注视,季朝云的心突然就一记狂跳,手不禁一顿,扇一倾,自花枝上落下的花瓣和水珠,尽数落在了林墨面上。
“干什么!”
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的声音,季朝云真就莫名慌了,也不听他在外面还抱怨什么,忙着一声不吭地故作镇定地收下他所赠,“啪”地一声就将窗关了个严实,教林墨灰头土脸地走了。
即便林墨已走,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内,但季朝云的心还是狂跳,就一直狂跳着,面上竟然也红,不敢给季平风回来看见发现,将那日的功课草草结束后,就躺上床去了,蒙着被子不动。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季朝云都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离开学宫,与林墨分别,直到多年以后,见到他与秦佩秋相对。
「季朝云喜欢林墨。」
季朝云终于醒悟。
但是,林墨并不喜欢季朝云呐。
季朝云无可奈何,只能学他的好大哥,学他一般做个好人,并不因林墨不喜欢自己,而轻蔑这份情谊,轻视那个林墨。
若是林墨好过,不也不错么?
但是林墨并不好过,他总是遭到误解,他总是背负不幸。
「为什么没人相信,为什么没人相救,为什么他总不说……那我来救可以么?」
可季朝云想拯救的,想得到的,最后都迟到一步。
其实,便是平阳季氏的仙山之上,也有杏花树,虽不及晋临孟氏后山的繁茂且多,但确实是有的。
季朝云将它们都一一看过,想着林墨。
林墨喜欢喝酒么?
林墨喜欢吃甜吧?
林墨还喜欢什么?
季朝云为此而心碎,怎地相识多年,好像与他熟悉,其实了解又不够多。
花开相似,一年与十年都无太大分别。
而林墨所赠之物,也与当年没有不同。
季朝云珍惜他所赠,密敛珍藏于玉匣内。
即便被林墨摘折,那花枝依旧不败,那旧扇纸面虽黄,但字迹与水渍仍旧清楚。
每一年,季朝云也摘半开的新鲜花枝,与林墨所折相伴。
待得第二年,捡走枯枝,又摘赠新花。
花开虽好,却无人堪与相送。季朝云也便在林墨的旧扇之上题了一句旧词。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但季朝云也想,林墨总是特别的那个,他的三魂七魄招之不来,他可有什么奇遇?再过十年百年,能否再度相见?
若季朝云想再与他相见,就需得勤修苦练,于是季朝云也真个勤修苦练。
筑基练气。
结丹化虚。
通神念止。
但季朝云的修道之路,在念止之处,生出了波折与阻碍。
如当年孟兰因所授道法之言,念止在浴劫与大成之前,似乎非是最难,但其实已经极难。
念止,并非是让修道人绝情无意,而是让修道人无论身处何地,无论遭逢何事,都有平静安稳之心。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不乱心智。
试问一个未得道之人,要做到此事,会有多难?且这件事对季朝云来说,也许比其他人还要更难。
季朝云总想平复心绪,但不可得,他总是会想着林墨……想着他,想着他的花,想着他的一切,想着要林墨再活一回。
再度闭关,数十日间,滴水不进,神思虽明,却再度无法突破念止,季朝云握着他的墨吟,握着他的秋霜,心绝如死。
秋霜也好,墨吟也罢,季朝云这条命也可以,什么都可以,到底需要什么,才能换回一个林墨?
铁骨铮铮,举世无双,得来一切虚名,有什么意义?季朝云就只求换回一个林墨。
季朝云浑浑噩噩地,也不想出关去,就满怀绝望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再不想出去。
也许是因为困顿,也许是因为难过,季朝云阖着双眼,不知不觉便入梦了。
作者有话说
东西南北各分离,肯信来年别有期。
这里是卷一说过的,一句旧诗及一句旧词;也是九年前奔赴考场,我为青山依旧在特意留存,待后日来写的一段……旧版的青山依旧在已成云烟,我再也不会写那个负心绝情的季朝云,得到林墨相赠,因为比起叛离,我可能还是更喜欢他们相爱。
第184章 章之四十七 相许(外)
季朝云梦见了一名男子。
他望着季朝云,眉目温柔,慈悲笑语。
“小朝云,你总是难过,你觉得我的墨吟无用么?”
季朝云为此惊愕,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当真遇到了传说中与他先祖论交的龙子。
他至今也不能分辨是自己的心结所幻化,还是别的什么,但其实这一个檀霁真是檀霁,他知道季朝云的所有心事。
他授与季朝云《天罔》一曲。
他授予季朝云玄奇道法。
他道:“其实我的墨吟,真的极有用。”
而起死回生,也唯有一法。
先要亡者之三魂七魄齐聚,并正邪两备之物为楔为引,得天地造化之物再塑真身。
最后便是一件,极简单,又极紧要之物,来令逝者真正复归重生。
季朝云都一一记下,但亦为檀霁此番心意感到奇怪。
“先生已经登了仙道吗?”
檀霁颔首。
“那为何先生要在季氏留下墨吟与石碑,今日还要助我这凡俗人?”
对这问话,檀霁认真凝望。
若论相貌,季朝云和他那先祖季玄,真的很像,但是性情全不一样。
季玄从来不是这样认真刻苦的人,他爱笑爱闹的,也没因做个正道人或当家者,便多几分正经。
谁人都喜欢他,檀霁也喜欢。
也许是因想到了季玄,他便也笑了一笑。
天道自行,檀霁确实不应干涉此事,也不能干涉太多,但他仍旧对季朝云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其实这仙道孤寡,亦多有不平,并没我想的那般有趣。”
至少,不曾比得过当日人间有趣。
他说着这话,消失不见了,也不给季朝云机会,与他道谢,也从此再未出现于季朝云身前。
季朝云自梦中醒来,即刻出关,一试《天罔》。
可这一曲,加之季氏所传天罗地罔,能令鬼邪妖魔来降,但不管季朝云如何心念,也不能招回林墨。
「林墨一定还在这世间某处,但他被困住了,假以时日,一定还能再见。」
季朝云就这样暗自坚持。
而季朝云的坚持,也是对的,现在就有一个林墨,正在季朝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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