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追尊加谥,你不至于。”顾修曲指轻敲桌面:“趁着朕还愿意听你说话,你最好别和朕兜圈子了。”
“当真是帝王无情。”顾伸压抑着胸口即将爆发的呛咳,虚弱道“七弟,我和顾攸顾偃一样都是你的兄长,你已顺利继位,何以要与我这么个病鬼过不去?”
“永熙十七年,晴昭公主大婚,那两个精通蒙语的宫婢是你送的。永熙十九年,朕出使漠南,军前的手书也是那两个宫婢送的。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在朕面前提兄弟二字?朕留着你的命,让你在这轮车上坐一辈子,已然是念着旧情了。”
“七弟啊,你看长姐她是国朝嫡公主,就算受!辱也有你们替她出头。再说,昔年的事也是她自己优柔寡断,若不是她一再念及旧情,又何须在那里受!辱?”顾伸搓着双手一脸无辜的看着龙书案后的顾修:“我还以为长姐是天生喜欢受人凌!虐呢。”
就在顾修即将爆发的瞬间,韩墨初的手掌压住了顾修的肩头。
“七弟,你这个皇帝怎么当的这么窝囊呢?”顾伸戏谑的摇了摇头:“不过是想杀个人而已,何必瞻前顾后?看看父皇,当初在踢开云家这个绊脚石的时候,做得多利落?你真该跟他学学。”
顾修伸手拍了拍韩墨初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起身绕过龙书案,走到顾伸的轮车跟前,抬手便给了顾伸一巴掌,并趁着他错愕的功夫按住了他的双手,欺身逼近,眉峰轻挑道:“想激朕杀了你?不可能。”
“顾修!”顾伸挣扎着双手,恶狠狠的盯着对面以绝对的强势压制着他的君王。
顾修罕见的平抬嘴角,牵扯出一点讽刺的微笑:“三哥,你今日所奏之事朕准了。早些回去吧,你身子不好,秋日风凉,别着了风寒。”
顾伸抿了抿腥甜的嘴角,偏头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眼神宛如一条冰冷阴郁的毒蛇:“那便多谢陛下成全,臣先告退了。”
顾伸言罢,艰难的扭转着轮车的机簧,侧目扬声道:“有劳韩太傅送本王出宫吧。那天夜里的事,本王还未与大人说完呢。”
“陛下。”韩墨初微微颔首请示。
“既然皇兄与韩太傅有话说,那便劳韩太傅好生送朕的三皇兄出宫了。”顾修背身扬声道:“来人,取朕的轻裘来与端王殿下御寒。”
*
离程的宫道上,韩墨初握着轮车的手柄稳稳向前。身后两丈远近的位置跟着十二名随驾的内侍。
顾伸身披孝麻,膝上盖着御赐的轻裘,宫道上叶瑟萧萧,轮车碾过枯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太傅,您知道么?本王还能站起来的时候,很喜欢踩落叶。”顾伸靠着轮车的背靠,闭目轻声,仿佛闲话家常:“本王觉得,这踩落叶的声音,像极了踩踏碎骨,声声惨烈。”
“是么?只可惜端王殿下没有去过战场,如果您去过了就不会这么说了。”韩墨初脚步轻缓,柔声细语道:“真正的碎骨踩上去比踩落叶响得多,也没那么容易碎。而且断骨带刃,稍有不慎就会伤了脚。所以我们行军时路过碎骨通常都是绕过去。”
“那若是绕不过去呢?”顾伸又问。
“那就焚了或是埋了,一把骨头而已,再硬再尖也只是一把骨头。”秋风吹动了韩墨初的衣摆,纯白色的衣袍上印着红枫的图样,远远看着像是一只浴火而生的凤。
他的挺拔,衬得轮车上的顾伸愈发萎靡。
“本王过去没什么机会和韩太傅说话,想不到同韩太傅说话竟然这样有趣。”顾伸体弱,冷风来时他不得不拥紧膝头的轻裘取暖:“您把陛下教导得这样出色,想必废了不少功夫吧。”
“端王殿下,您过奖了。”
“我七弟少时有您这样的少师,真是幸运。”顾伸抚摸着膝头上柔软的裘毛,微笑道:“本王少年时也有一位少师,姓崔,您还记得么?”
“记得,崔少师乃是永熙十三年进士出身,任至监察御史,永熙二十二年因罪罢黜。”韩墨初回得一字不差,毫无感情。
“韩太傅的记性真好。那您可知,他如今怎样了?”
“回殿下,臣不知。”
“他疯了。”顾伸揉了揉模糊蔓延的双眼,又说道:“永熙二十二年,他被一场祸事无辜牵连,在刑部的诏狱里待了九天九夜,共受刑三十一种,伤愈之后他就成了疯子,一个不能见光不能听见声响的疯子。”
“难怪,王爷您府上连丧仪都办得那般安静。”韩墨初依旧笑得风轻云淡。
“韩太傅,您可知这两年每当电闪雷鸣时,本王和崔先生是怎么过的么?”
“殿下,这是您的私事,臣不便多听。”韩墨初不带情绪的答道,冰冷的态度莫说是愧疚,且连一丝同情都听不出来。
“韩墨初!大周不是只有你一个青年才俊。崔先生他十六岁中了进士,十九岁便入朝为官,他本该和你一样...本该有大好的前程...咳咳咳...”顾伸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呛咳出声。
“端王殿下此言差矣,驸马都尉卓袇大人十八岁高中状元,当朝天子十五岁远征靺鞨,我大周素来人才济济,从来不是只有臣一人一枝独秀。”韩墨初推着轮车转过一条甬道:“个人的前程,都是自己的造化,是好是坏,都是个人自己的缘法,怨天尤人之人,自始至终都是庸才。”
“你毁了他!是你毁了他!韩墨初,我真恨不得现在就要了你的命!”顾伸紧紧的抓着自己手中的轻裘,撕扯了半天,连一点布料也没有伤到,只能愤慨的将压在他膝上的御赐之物摔在了地上:“你当初毁了他,也毁了本王,不管你今日怎样风光得意,本王都绝不会放过你!”
“端王殿下,您请息怒。不管您如何恨臣也不该就此宣之于口,此处是宫道,人来人往,您说的这些话难保不会传到陛下耳朵里。若是陛下听见了这些话,您猜他会不会不高兴?”韩墨初压低身子俯在顾伸的耳边低声说道:“您的这两条腿是臣废了的,您要记恨要诅咒要报仇都只管冲着臣一个人,若是您心中还抱着什么痴心妄想,臣可难保您这条残命还能留多少日子。”
顾伸无力的双手掐着轮车的边缘,双侧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冷声诘问:“你敢!”
一片枯叶蜿蜒飘落,恰好落在端王的肩头。
韩墨初扬起嘴角,双手轻轻抚上了端王的双肩,落叶自端王肩头滚落,他修长有力的拇指却瞬间锁住了端王的咽喉:“你看臣敢不敢?”
端王的脸面瞬间涨红,韩墨初也悄然松了手,任由顾伸捂着胸口剧烈呛咳。
韩墨初并未理会顾伸那副痨病鬼的惨样,漠然的拾起了地上顾修的轻裘,细细的拂去了上面的灰尘拖在臂弯处上前与顾伸轻施一礼,温声笑道:“端王殿下,前方就是您家候驾的家人了,臣先行告退。”
*
宣政殿,暖阁中。
兽金炭混合着醒神的熏香,两股烟火此消彼长,将整座宫室都笼罩得犹如早春时节一般温暖沁香。
顾修负手立在熏炉前似乎正在等待韩墨初的归来。
韩墨初立在门前微抬双手,任由小太监为他宽去外袍:“陛下,怎么这个时辰就熏香了?”
“这宫里染了病气,要熏一熏。”顾修转过身道:“今日天寒,晚膳要添个羊肉锅子么?”
“陛下想添就添吧,臣一向是有什么就吃什么的。”韩墨初微微一笑也走到熏炉跟前,伸出双手在炉火上方取暖:“除了这个,陛下就没什么想说的了?”
顾修的双臂无比自然的环住了韩墨初的腰,双手握在了韩墨初的手上,一起感受着熏炉的热力:“问你什么?问你那日你去端王府治丧时他和你说了什么么?”
“嗯,陛下不想知道么?”韩墨初向后枕靠,恰是耳鬓厮磨的姿势:“臣可以知无不言。”
“朕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跟你说。”顾修双臂轻收,合眼嗅着韩墨初身上那股淡淡的纸墨香气:“那日你回来,将端王府中的情形事无巨细都告诉朕了,他若当真说了什么那时候,你那时就该告诉朕了。他今日此举,不过就是想让朕疑心罢了。这般拙劣的雕虫小技,也就只有他那样的强弩之末才想得出来。”
韩墨初欣然莞尔,拉着顾修的手臂环在了自己腰间:“那陛下就不怕臣是在和端王殿下演戏,就是为了骗陛下相信呢?”
“嘶...端王他生得有朕英俊么?”顾修拥着韩墨初煞有介事的盘算起来。
“臣觉得,确实没有。”韩墨初十分配合。
“那端王可有朕待你好?”
“也没有。”
“那太傅大人若是心有所求,何必要舍近求远勾结端王呢?”顾修正声言道:“况且太傅已经与朕赤诚相待,朕还有何疑心?”
赤诚二字顾修咬得极重,聪明如韩墨初,怎能听不出来?
“陛下。”韩墨初从顾修的怀中转过身来,拉起顾修厚重的手掌拍了一下:“此举非君子所为,请陛下慎言。”
“朕是帝王,不是君子。”顾修坦然的摊着手掌,生来冷毅的面庞上也难得的挂上了些许微笑:“帝王不能是君子,君子也做不了帝王。”
韩墨初佯做愠怒,扬手朝顾修的手心又重重的拍了一巴掌。顾修摊开的手掌骤然收紧,如同捕猎一般,将他拽回了怀里,贴着他的耳边道:“小狐狸,别生气了。”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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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家宴
永定元年, 第一场冬雪之前。
淑太妃陈氏,加尊为淑静太妃,依制葬入妃陵, 丧仪的排场空前, 给足了端敬亲王顾伸的面子。
礼部光是回奏丧仪礼毕的折子就写了三十几页, 顾修粗略的扫过一眼,平静的批复了三个字。
“朕已知。”
此后, 有关端王顾伸的事便如顾修登基之初那样, 销声匿迹了。
比起这些,顾修与韩墨初更在意的,是突然崛起的南诏。
自南诏新国主登位,半年间便拿下了原本属于突厥境内的一个小部落。
此前线已经连发了三封急报,称南诏边军已有数次滋扰边境,数次都是不了了之。
这无疑是对大周的一场挑衅。
顾修先前前往南疆抚军阅兵时,视察过边境的情形,南诏与大周接壤之处多山地, 多密林,蛊虫烟瘴遍地,易守难攻。
如若贸然开战,南疆边军几乎不占优势。
一连多日,顾修与韩墨初除了日常的军情政务以外,几乎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往南疆增派驻军的事情上,因为南疆一但失守, 西戎与突厥必然反扑。
随着二人的布防图越画越大,细节也越描越清, 随之而来的就是睡得也越来越晚。
彻夜通宵, 也逐渐成了家常便饭。
立冬前夜, 暖阁内的灯火又换过了一茬,当职的小太监也换过了一茬。
顾修两个依旧没有任何要入睡的意思。
韩墨初俯身在灯下描图,顾修便在灯下阅看奏折。
随着一本奏疏的展开顾修平整的眉宇皱了起来,韩墨初专注之下,余光看到了顾修的神情变化,搁笔问道:“陛下,可是出事了?”
“没什么,就是端王请旨要去岭南就藩。”顾修将手中的奏折摊平放下,捏了捏深陷的眼窝:“他到底,还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躲开朕的眼线。”
“既然是他自己的痴心妄想,陛下又何必为难呢?”韩墨初起身绕到了顾修伸手,抬起双手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有臣在,陛下不必为这样的事情为难。”
“朕倒不是为难,朕只是觉得......”顾修松弛的向人怀中一靠,启唇轻声道:“觉得有点费神罢了。昔年废王顾值也是身在岭南,毕竟岭南那地方离京太远,他真想图谋什么,朕还当真不知如何处置了。”
“陛下是天下之君,四海之王,心胸广博可容天地。”韩墨初手法娴熟的替顾修按着头上几处让人放松的穴位:“不过,若是当真有什么天地难容的事,陛下不必劳神,更不必费心,自有国法可以处置。”
顾修舒适的枕靠着韩墨初的怀抱,头上传来阵阵酥痒的揉按,令他放松的几乎睡去。他知道自己可以睡去,韩墨初的肩背会一直撑着他直到他醒来。
不过,他没有。
“明日,是立冬么?”顾修从韩墨初的怀中坐起身来。
“回陛下,是。”
“同吴姑姑说一声,朕明日午膳要请晴昭公主和宁王入宫一趟,辛苦她备些他们爱吃的吃食。”
“好,臣知道了。”韩墨初心下了然,无声无息的将那封尚未批阅的折子压在了所有奏折的最下方:“陛先睡会儿吧,明日见了公主精神也不能太差。”
“不必,现在睡也睡不了几时了。”顾修捏了捏酸涩的眼睑:“还是把这几道折子都理顺了再说吧。”
*
次日,立冬。
大雪纷飞,天气却如春日一般和暖。
顾锦同顾攸姐弟相携,到了宫中。
午时朝罢,顾修免去了当日的官员会见,与韩墨初两人早早便在厅上做了东道。
因为顾修公务繁忙,顾攸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有见过顾修了,一见面就忍不住如少年时一般飞奔两步同手同脚的扑在了顾修身上:“七弟,上次见面还是深秋呢。母妃在府上成日里念叨你,你这些日子怎么样?怎么眼眶青青的,没有睡好吗?没事没事,母妃在府上怕你在宫中睡不好,特地给你缝了个菊花枕,还有一大堆其他东西,有给你的也有给韩太傅的,我都让人给你放在暖阁里了,你一会儿可要记得看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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