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昔日宫中流言纷纷,殿下屡屡遭人冷眼奚落都只能全盘隐忍。后来流言愈演愈烈,引得殿下自己都信以为真。加上殿下秉性纯善,一心只以为自己是传闻中的灾星,认为宫中宫外所有的疫病皆是因他而起。臣劝阻过,可是流言太甚,殿下一心如此,臣也实在无法阻拦。”韩墨初撩袍而跪,躬身朝君王顾鸿行礼:“陛下,臣有罪。可是真正让殿下伤病至此的,乃是宫中无人管束的纷纷流言。”
顾鸿沉默了,看着床榻上的顾修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宫中流言风起时,他曾经有过一念之差,如果顾修这孩子当真是灾星便好了,他便有理由将这个孩子重新送回北疆,从此都不必再面对了。
所以,他没有对那些流言有过任何约束。
而今,这个孩子病成这样,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看着病榻上高烧不退的顾修,他的耳边又开始浮现出孟氏佛堂中最后与他说的那句话:好生对待这个孩子,这是你此生唯一偿赎罪孽的机会。
顾修回宫至今,他其实一直不太敢好好的面对顾修。多数时候,他甚至不敢直视顾修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久了,他便会想起他的母亲,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些恩义情爱,那些不可言说的无可奈何。
可是他和顾修终究是父子,终究是至亲,终究有一段割裂不开的血缘。
顾鸿伸手摸了摸顾修的额头,睡梦中的顾修似乎感受到了顾鸿掌心的温度,下意识的贴了过去。这是他们父子重逢这两年来,他第一次真正作为父亲触碰到了顾修的身体。
顾鸿认认真真的看着顾修的睡颜,他才发现顾修是个生得很端正的孩子,掌心抚摸的额头上眉骨微凸,和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模一样。
“这孩子过去,受过不少委屈吧?”顾鸿抚摸着顾修的发顶,轻声道。
“回陛下,宫中风向依陛下而行,陛下对殿下如何,宫中上下便对殿下如何。”韩墨初跪在顾鸿身后,坦言道:“殿下初入宫帷之时,殿下不知被什么吓着了,连卧榻也不敢睡。在臣入宫前,殿下只敢铺着一张薄毯睡在地上。殿下还说,他自幼便没有睡过卧榻,而今已经习惯了。”
韩墨初的话,说得顾鸿心头发紧,双眼发涩。
顾修生在北荒,自出生时起便没有在他身边待过一日,北荒边地的情形如何,他心里很清楚。他怎能奢望一个在那样的地方生长起来的孩子能如同宫中长大的孩子一样,一回来便懂得在他膝下承欢呢?
“陛下,其实您待殿下只要稍稍亲善一点,殿下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韩墨初语气悲伤的摇了摇头:“公主殿下虽视殿下为手足,可世间亲情唯有父母之情是无可替代的。”
“父母之情?”顾鸿回身看向身后的韩墨初:“你懂得何谓父母之情么?”
“回陛下,臣自幼父母双失,由易先生一手教养长大。正因为臣自幼便不懂何谓父母之情,才知道此情当真无法替代。”
“韩少师这话说得真好。”顾鸿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可琢磨的微笑:“顾修这孩子能得你这样一位尽心尽力的少师,也是他的福气了。”
“陛下,臣从江湖中来,既不想在百茗山蹉跎一世,也不想聚利党朋,勾心斗角。因此臣才会在这宫中选择依附于七殿下,能保臣此生到死都做个纯臣。”韩墨初言辞恳切,身体向前一拜,整个人匍匐在了君王脚下。
“既然如此,那朕便将这孩子交给你了,希望你日后好生扶持于他,让他今后的日子安然顺遂。”
顾鸿的话说一句十足的废话,顾修今后的日子是否平安顺遂,多数是要看他顾鸿的态度。
“请陛下安心,臣自当谨遵皇命,尽心而为。”
“眼下,时辰不早了,你带这孩子回去睡吧。好生照看他的病,不要让他再有一点闪失,今后归云宫宫中上下有何用度短缺,便只管去内府司索要,不会有人敢拒绝你的。”
“是,臣遵旨。”
韩墨初依言将顾修从龙榻上抱了起来,才走到崇宁宫门口便改抱为背。
“嘶,殿下什么时候这么重了?臣都已经抱不动了。”韩墨初拖着顾修的膝盖窝,颠了颠背上双目紧闭的顾修。
“我怎么说也比那柄铁将军的力沉轻一点儿吧?”方才还在昏迷之中的顾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侧头贴着韩墨初的肩膀,神情自若的看着前面的宫道。
“殿下,拉弓只需一鼓作气,殿下可知崇宁宫离归云宫有多远么?陛下也不知与您弄乘小轿。”
“不知道。”顾修半阖着眼睛,嘴角牵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左右又不用我自己走。”
“殿下,您什么时候学会说风凉话了?臣可不记得臣教过你这些。”
“耳濡目染,自然会了。”
“那殿下方才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是跟臣学的。”韩墨初轻挑眉峰道。
“那倒不是,是我自己想的。”顾修将身子又往韩墨初背上爬了爬,叹口气道:“好在师父抱得快,不然那张软床再躺我可当真要睡过去了。”
“唉,殿下那几声娘亲叫得臣都心疼了。”韩墨初背着顾修,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
顾修伏在韩墨初肩膀上,全然放松的眯起眼睛:“师父,这件披风是你的吧?”
“殿下怎么知道?您往日从不在意这些小节。”
“这上面,有纸墨的味道。”
纸墨的味道,是韩墨初的味道。
第二十三章 神医
道远法师入了内府司的刑房连一昼夜也没有撑过去,便将一切招了个干净。他原本只是游走四方的江湖骗子,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混吃混喝。
半年多前,他意外扒上了睿王顾值的门楣。
睿王看中了他的本事,兜兜转转将他送入皇宫,让他扮做世外高人的样子,为皇帝诊病。
其实君王原本便没有什么正经病症,只是睡眠不佳,精神不振,又兼大补,所以觉得神思倦怠,再加上生性多疑,所以才觉得太医所用之方无用。
那道远便用了点民间土方,给皇帝闻了点儿烧化的薄荷叶,皇帝七窍醒透,自然觉得神清气爽。
再装神弄鬼的忽悠几句,还当真让皇帝觉得他是神仙转世。睿王见道远得了君王信任,让他趁热打铁,除掉那个远道而来的七弟顾修,将他赶出皇宫,再也不要回来。
于是,道远又照着惯用的骗术手法,用白矾做画晾干,再泡入混合了姜汁的清水之内,做出所谓的灾星现形。
原本从未失手过的法子,这一次也不知他是不是得意忘形,在作画时吃醉了酒手抖,把皇子画成了皇帝。
至于顾值为何偏偏要与顾修过不去,道远也不得而知。
只有靠君王自己去查,顾鸿查来查去竟查出那年万寿节上黑罴发狂之事来。
他的这个出身卑微的二儿子,为了在他面前出风头,不惜让巨熊大闹含元殿,导致死伤无数。
而顾值之所以要置顾修于死地,也仅仅是因为顾修在那一日的夜宴上抢了他计划之内的功劳。
道远法师招认后,君王顾鸿二话没说,直接让人将这个妖言惑众的骗子的舌头割了下来,并且让人拿着那条舌头走过了每一条曾经传出过流言的宫道。一条染血的舌头,彻底止住了宫廷上下有关灾星的流言纷纷。
随后,顾鸿又命人将那个丢了舌头的道远法师拖到了次子顾值的面前,当着次子顾值的面将那位道远法师乱棍打死了。
道远死后,顾鸿没有留下一句对次子的处置,只是让他守着那具被打得稀烂的尸体好生思过。
顾鸿对那道人的怒气,是因为顾修的这场重病。
而对于顾值这个次子,他更多的是失望。
他想过这些皇子终有一日会为了至尊之位而相互争执,可他没有想过,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会为了上位,不惜算计他的性命。
这个次子同他一样出身不高,所以他明白这个次子一心想求上位的心思。所以才在他一成人时便与他封了郡王,还替他选了个出身名门的王妃。
扪心自问,他给这个次子的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次子原本该得的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然这么早便动了弑君祸主,残害手足的心思了。
顾鸿对顾伸的处置还是留了一丝颜面的。那点颜面,也是留给皇家的。
先是明旨收回郡王爵位,降为三品敬元候,又将其举家迁居岭南,非诏命不得入京。
旨意一出,顾值那个温和慈爱的养母贤妃,立刻声明与顾值断了关系。
病中的顾修被顾锦彻底下了禁足令,每天要睡足六个时辰才许起身。
顾修病中的一日三餐抛弃了小厨房的供应,一切皆由顾锦亲自动手。顾修将养的日子里,顾攸时常来看望顾修,每次来都会提着丽妃母族进献的各样珍稀补品,顺便打着探病的旗号来这里蹭饭。
在那之前,顾修和韩墨初都没有见过整根整根的犀牛角,整架的鹿茸,更别提那上百年,粗壮如萝卜似的老山参了。
对于这样的馈赠或赏赐,韩墨初一向来者不拒,统统收入库房。年节时这些库房里的连城之物便都会化作例礼,送到前朝各位臣工的手中。
韩墨初便是想让所有人都记得,宫中有位高风亮节的七皇子。
“七弟,你把那个木榫给我,该是插在这里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顾攸又逃了白老先生的课蹭到了顾修的屋子里,说是探病,实际上便是玩耍加蹭饭。
左右也是病中清闲,韩墨初便与这两个孩子寻了一本春秋时期有关机关秘术的书籍,又给两个孩子做了两一对可动的木鸢翅膀。
两个孩子瞬间来了精神,硬要将失传的已经的墨家机关鸟做出来。而且不光要做机关鸟,还要做机关孔雀,能开屏的那种。
“不是这里,卡在此处这鸟颈就不能动了。”
顾修凝神静气,小心翼翼的将那根木枵插在了另外一侧的小孔里,小心翼翼的松了手,那鸟颈果然稳稳的卡在了鸟身上。
“呀!七弟果然是七弟!就是不知道...”
顾攸拍着手,轻轻按了一下那木鸟的脑袋,只听咔哒一声,刚刚装好的鸟首又掉了下来。
顾修脸色一沉,这是他今日第四次装这个鸟颈了。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顾修伸手扯了扯韩墨初的衣袖,轻声唤道:“师父...”
“好,臣知道了。”韩墨初笑着,接过了那个鸟颈,照着书中的描述寻找着症结所在。
“二位殿下,韩少师,公主殿下到了。”
闻言,顾修与顾攸手脚多少有些慌促的收拾着桌子,唯有韩墨初还是那般的气定神闲。
“七弟,你怎么又下床了?还穿着单衣?”
果不其然,又是那种熟悉的,让人心虚的语气。
“长姐,我这会儿已经好了。”顾修嘴上说着好了,依旧认命的爬回床榻上去。
“好什么好?昨日傍晚还烧了一次,非让长姐寻人把你捆在床上你就老实了?”顾锦没好气的给顾修掖了掖被角,转身又瞥了一眼顾攸:“你这个时辰怎么在这儿?又逃课了?”
“长姐,七弟病了,我忧心,我们可是至亲至爱的亲兄弟,他不痊愈我哪有心思上课?”顾攸嬉皮笑脸挠挠头:“再说了,韩少师博学,我同他学一学也是一样的。”
顾攸的一句话,说的顾修心里一阵怪异的恶寒。
什么至亲至爱?分明他不病的时候,也没见顾攸正经上过几日课。
很快,顾锦注意到了空荡荡的桌面底下那个塞得七零八落的大木箱子,斜角上还插了一根木雕的鸟头。
“六弟,这个就是你来学的东西?”顾锦指了指那大木箱子里的零件,问道:“韩少师,敢问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回公主殿下,这是木鸢,臣看七殿下病中无聊,做出来哄他高兴的。”
“罢了。”顾锦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抬手道:“进来摆饭吧。”
门外,鱼贯而入了四五个小宫女,在屋内的圆桌上摆了六道卖相精致,荤素搭配的膳食。
顾修披着外袍,坐在了小桌前,一间屋子四个人,也算是其乐融融了。
“对了长姐,二皇兄离京是今日还是明日?”顾攸嘴里叼着一块清炖排骨抬头问道。
“是今日,不过父皇下旨不许有人相送,你要做什么?”顾锦给两个少年的空碟里分别夹了两颗绿盈盈的青菜。
“倒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事不明不白的,七弟又没有招惹过他。”顾攸嫌弃的看了一眼青菜叶子,一筷子扔进了顾修的碟子里。
“顾攸,你给我夹回来。”顾锦斜人一眼,啪的一拍桌子:“这个年岁了还挑食,你知不知羞?”
“无妨,长姐,我喜欢吃这个。”顾修说罢,便将两根青菜都送进嘴里。
“就是就是,七弟喜欢吃青菜!”顾攸朝顾修挤挤眼睛,后背结结实实被顾锦拍了一巴掌:“你,老实用膳。”
*****
入夜,顾修靠在卧榻上温习功课,韩墨初卷着他的裤脚与他的膝盖换药。
桌上搁着已经完工大半的木鸟,这是韩墨初整个下午的杰作。但是距离一只能开屏的孔雀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差距的。
“殿下的膝伤已经好了不少,估计明日便不必换药了。不过汤药还是不能省”韩墨初擦了擦手上的药膏,将顾修挽起的裤脚放了下来,又将温在药瓮里的汤药端了过来。
“其实原本便没有那么严重,北荒之地滴水成冰的时候我也不曾病过几次,我连出痘疹都没服过药。”顾修合上手中的书卷,伸手端着药碗,一向神情严肃的小狼崽子脸上泛起一言难尽的愁容:“这非得喝么?”
“殿下,药是臣熬的。”韩墨初拖着顾修的手腕,将药碗推到了少年唇边:“憋口气便咽下去了。”
“师父。”顾修那双冷清的双眼,忽然蒙上了一丝淡淡的乞求。
“殿下真不烧了?”
“真不烧了。”
韩墨初叹了口气,将那药碗端了过来仰头将那苦的上头的药汁一饮而尽,随即抬手拭了拭嘴角:“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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