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慢走。”
苏澈走了,留下一个决然萧索的背影,看着格外可怜。
韩墨初心安理得的将那五个元宝收拾起来,重新坐回顾修身边,继续替顾修圈改策论。
午膳之时,二人对座用膳。顾修的手掌已经结结实实挨了四记戒尺,掌心微微肿起,两人都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一般。
“师父。”顾修咽下口中的食物,试探着问道:“你今日为何要拿苏先生的元宝?”
韩墨初笑言答道:“眼下正是西域供战马的时节,臣来日想给殿下选匹好马。”
“选战马?皇子出行所用的坐骑骐骥院会有所分派的。何以要用银两?”
“殿下,您既然偏爱骑射,便该有匹像样些的坐骑,常年用着骐骥院内那些西南马,也不像样子。”韩墨初伸手拍了拍顾修的肩头:“要弄一匹同去岁您赠予四殿下那种品相的乌孙马,总归是要四五十两黄金的。”
“但是,师父为何要用苏先生的赏金?”
“嗯,因为他于臣而言,就如殿下和六皇子一般是手足是兄弟,拿兄弟的银子有什么要紧的?”
顾修思索片刻,最终点头认同了韩墨初的观点。同时也重新认识了他眼前这个神仙似的师父。他这个师父,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般孤标独步,而是有亲有友,有血有肉的。
依照大周国制,皇子年满十六岁者便可临朝参政。
不知是君王顾鸿哪根筋搭错了。
永熙十七年新岁刚过,便要求刚满十四岁的顾修与顾攸与现年十六岁的顾偃一般,临朝听政。
唯一不同的便是顾偃可以参议朝政,而顾修和顾攸只有旁听的份。
至此,除了身有残疾的三皇子,被贬出京的二皇子,顾鸿膝下的之几个儿子今后便都要在朝堂之上碰头了。
旨意来得突然,整个年节,顾修没有歇过一日,几乎每日都在恶补大周国朝官制,包括衣衫品级,补饰纹样,以及各个前朝重臣的生平功绩。
讲到忠勤宰辅韩明时,顾修的脸色明显不好。
“殿下,若是连一人的名字也听不得,而后还如何与之同殿而立?”韩墨初笑得温柔坦荡,像是一抹阳光,瞬间便拨开了顾修脸上的阴霾沉郁。
顾修明白,所有的恨怨不平都要等到他在前朝这方土地上占据了一席之地时,才能一朝迸发,拨乱反正。
永熙十七年,正月十六。
昨日风雪很大,今日便是个难得的晴天。
韩墨初牵着顾修的手一路走到宣政殿之侧的仪门之下,方才道:“殿下,臣为内臣,没有参与朝政的资格。从这时起,殿下要自己走进朝堂之上了。”
顾修点点头,脸上的神情庄重的朝韩墨初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时步履从容,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些许天家气度。
“七弟!你等等我!你怎么走得这么快?”
远处的宫道上六皇子顾攸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将随行的几个小太监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到韩墨初跟前匆匆点了个头:“韩少师你早啊。”
紧接着连跑几步,一把扑上了顾修的肩膀:“七弟,昨日夜宴你怎么回去的这么早?亏我还想让你帮我摘几个灯谜呢。”
“额,那来年...”
“什么来年啊,我不管,今日朝会之后的功课你得帮我做一份,不然我就不同你好了。”
韩墨初看着两个少年离去的背影,不自觉的扬起嘴角。
顾攸与顾修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与那些百官一起候在了宣政殿一侧巨大的西暖阁之中。
经过韩墨初两年来的精心铺垫,顾修的名字已经在那些臣工的脑子里有了三分印象。加之十几日不分昼夜的恶补,顾修几乎将满朝文武认了个大概,一入暖阁之内便能举止从容的与那些臣工略有寒暄。
大约是那些前朝臣工神情太过整肃,又都是生人,混世魔王顾攸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怯生生的像个猫崽子似的跟在顾修身后。
“七弟,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今日不是大朝,午时之前便可散朝。”顾修环顾四周,那些三三两两聚头说话的臣子。
“啊?还要三四个时辰啊?”顾攸将脸一颓,一屁股坐在了暖阁两侧的设下的椅子上。
“六皇兄,这椅子是恩赏功臣的。”顾修一句话没说完,顾攸的目光便被门前衣着光鲜,前呼后拥的四皇子顾偃吸引了过去。
四皇子顾偃今日也是初次临朝,与顾修他们两个小毛孩子相比,身边多了一个当朝首辅的舅舅。
忠勤宰辅韩明,为官二十五年。进士出身,一路从兵部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新君登基后替君王扫清朝堂,如同君王手中的一柄利刃。自己也成功位极人臣,立于百官之首。
而他上位所踩踏的第一级阶梯便是顾修的外祖,辅国大将军云烈。
皇四子顾偃在他多年的绸缪铺垫之下,前朝多半数的官员都将他视为储君的第一人选,人脉扎实,其余诸子皆不可同日而语。
“四哥!”
眼尖的顾攸好不容易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管不顾的奔了过去,刚想拉着顾偃说话便被一个身着一品补服,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礼貌的拦了下来:“老臣韩明见过六皇子殿下,此处已是前朝,殿下莫要太过高声,以免冲撞陛下。”
“啊?”顾攸被拦得一愣,他并不认识眼前那个中年男子,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那个虽说面容和蔼的中年男子对他并不友善。
“韩大人。我与六皇兄今日都是初次临朝,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顾修走到顾攸跟前,一把将顾修拉到身后:“不过,六皇兄与四皇兄素来如此亲近,今日虽在前朝有失体面,可天家兄弟之间有何冲撞,倒不该是您一任臣工该阻拦的。”
顾修的言谈举止,让韩明多少有些始料未及。
他原本以为,顾修这个北荒归来的少年会是个孤傲不群,不知进退的野狼崽子。端看顾修数次宫宴之上都是那般的拘束不安,不与人言,便知此子今后朝堂之上会得罪多少人。
不料今日一见,此子眉宇之间已然颇有风度。虽神情冷淡但举手投足间已然全然摒弃了过往的粗莽暴戾,变得这般处事不惊,凛然大气。
竟丝毫不逊于他与贵妃这些年悉心教养的四皇子顾偃。
莫非那个与他同姓的江湖青年,还当真有些本事?能在短短两年之内,将这样一只小狼崽子教导成此等模样。
韩明其人,世族科举出身,一路拎着脑袋打拼到了今日。眼睛里从未太瞧得起类似韩墨初那般出身江湖的野狐禅。哪怕这个野狐禅再贤名远播,在这瞬息惊变的朝堂之上,都连尘泥也算不上。
先前顾偃曾经与他提及韩墨初此人,想让他以宰辅之名将其收于麾下。起初他并未如何在意。而今看来,倒还当真不容小觑。
“韩大人,六弟七弟年岁还小,初来乍到的难免有不周之处,您也不必过分谨慎了。”顾偃端着那张假惺惺的笑脸,轻轻拉了拉自己亲舅舅的衣摆。
“是,是老臣方才思虑不周。老臣只是觉得二位殿下年纪尚小原本还不该临朝的,不过陛下旨意如此,二位殿下也只好辛苦些了。”韩明脸上的假笑基本和顾偃脸上的如出一辙。顾修心里一清二楚,原本皇子十六岁才得临朝,而今君王顾鸿单单为他们两个改了规矩,一向颇受重视的顾偃自然觉得心中不平。
“我与六皇兄,与四皇兄不同,父皇要我二人入朝只是旁听不可参议,朝会后还有功课。比不得四皇兄,已经能为父皇分忧了。”
顾修立在顾攸身前,与韩明这样的国朝一品当面对峙。言语间和和气气措辞上却没有半分相让。最后还是以这位宰辅大人轻言歉意方才作罢。
立在顾修身后的顾攸忽而觉得奇怪,为何他这个素日一句话都不愿多说的七弟,今日到了这里便变得像那位韩少师一样。
难不成是七弟被韩少师附体了?
第二十五章 兄弟
时值正午,君王顾鸿退朝还宫。
顾攸揽着顾修的肩膀,一脸楚楚可怜的扁着嘴唇:“七弟,你就帮帮我罢,我哪里能答得了恩科的卷子,回头若是写得一塌糊涂,父皇又要揍我,求求你心疼心疼你六哥的屁股吧成不成?”
顾攸一路上搓着手掌厚着脸皮粘在顾修身上只为了求他点头。顾修抱着肩膀走了一路,无动于衷。
“六殿下,七殿下。” 行至宣政殿一侧的仪门前,韩墨初依旧立在那里,笑吟吟的朝二人施礼,吓得顾攸立马从顾修身上规规矩矩的退了下来,虽说长了一岁的顾攸对韩墨初的那种畏惧有所减轻,可总体上到底还是怕的。
韩墨初牵起顾修的手时,顾修被冷得心头一颤,不由得皱眉道:“师父,你一直等在这儿?”
“嗯,此处日光足,倒是不觉得冷。”韩墨初笑眯眯的与顾修行在宫道之上:“今日朝会如何?”
“今日朝会我七弟可厉害了,连那位韩大人都没有相让,就像是被韩少师你附体了一样。”顾攸抢先答道,将今日晨起顾修是如何与那位忠勤宰辅对峙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韩墨初闻言眉峰慢挑,轻声笑道:“殿下,您这么厉害啊?”
不知为什么,韩墨初每次这样笑的时候,顾修都会本能的觉得左手掌心处隐隐作痛。不由得蹙敛眉峰,白了一旁的顾攸一眼。
单纯如顾攸竟然没有多少察觉。
两拨人在归云宫门前分了手,小太监宝德已经将午膳在厢房的饭桌上摆好了,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
韩墨初自顾自的解下外氅净手落座,只见顾修沉着脸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殿下,您不用膳?”
“还是等师父教训完了再说吧。”
顾修走到韩墨初面前,很自然的伸出左手。此举引得韩墨初一阵忍笑,煞有介事的扬起手,轻轻拍在顾修的掌心上:“臣几时说了要教训殿下了?就方才?”
“嗯。”顾修侧头看向一旁的陈设,他倒是从来不怕韩墨初责罚教导,他只怕有一日做得不好,会教韩墨初失望。
“殿下今日初次临朝,是原本该谨慎些,可殿下要在朝堂立足,迟早是要显露锋芒的。早一日晚一日都无妨。只是今日得罪了谁,来日留心谁就是了。”韩墨初扬起嘴角,轻轻的揉了揉顾修左手掌心处浅淡的肿痕,层层叠叠的痕迹,模糊得连掌心的纹路也看不清了:“看来臣日后要收敛些,眼见着殿下左右手都快不一样大了。”
“人的两只手原本便不一样大,名医通典上说的。”松了口气的顾修也宽衣落座,端起小碗用膳。
“殿下什么时候开始看医书了?”韩墨初多少有些惊讶,伸手与顾修的碗里夹了一筷子火炙羊肉。
“就上个月,师父要研究那些苏先生留下来的脉案,我便也跟着看了两眼。”
苏澈留下的那些脉案,可是十足的宝贝。
透过那些反应人身体状况的脉案,可以看得出宫中这些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毕竟,人在病中是不会对医者说谎的。
“殿下的记性倒是越来越好了。”韩墨初温声笑道:“那今日朝会之上所议之事殿下可记得?”
“记得。除了一些例行的公报,还有便是蒙室漠南部有意求娶我朝公主,下个月漠南世子阿日斯兰会再临汴京。”
顾修说着心里竟莫名其妙的升起一股无名火,原本就是一张冷冰冰的脸,提起此事连眼神都愈发森冷了。
“殿下?您就那么讨厌那位漠南世子?”韩墨初撑着下巴看着一脸凶相毕露的小狼崽子:“您放心,晴昭公主是陛下嫡出的公主,漠南部就算再强也只是外邦部落,若是公主不愿,陛下也不会允准公主下嫁的。至多过继个臣下之女打发那位世子了。”
“嗯。”韩墨初一席话,说得顾修脸色稍有缓和。
“今日朝堂除了求亲之事,还有何事? ”
“还有关于今年春闱会试,要开恩科取仕。父皇还拿了一份三年前的考题要我与六皇兄作答,五日后再临朝会前,呈与他看。”说着,顾修从怀中取出一方写满字迹的绢布递给韩墨初
“这么快又开恩科了?三年一届恩科,倒是苦了天下这群读书人。”韩墨初拖着绢布摇摇头叹口气道。
“师父何出此言?”
“自前朝行科举取仕以来,天下的寒门子弟为了能跻身朝堂,改变命途,光耀门楣,便只能走科举入仕这一条路。那些寒门子弟日日苦读诗书,只为有朝一日蟾宫折桂,更有甚者,做了一辈子童生,还是碌碌无为。读书的本意是增长学识见闻,学以致用。科举本意本是取仕于天下,而今倒都有些变了味道。”韩墨初言罢,话锋一转道:“殿下,臣年前与您要的战马而今已经送来了,您要不要去骐骥院看看?”
“今日还是不去了,我想将这份卷子早些做完。”顾修摇摇头,将那方绢布重新卷合起来。
“殿下,不是五日后才需呈上么?怎得今日就要急着做了?”
顾修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从实招来:“我得做两份。六哥他...”
“殿下不必多说,臣都明白,两兄弟之间做些这样的小把戏再正常不过了。臣小的时候也时常与常如这般串换功课,易先生几乎没有发觉过。”韩墨初笑着拍拍顾修的肩头:“只是殿下切记,千万要教六殿下自己誊写一遍,否则字迹不同极易被人察觉。”
顾修心下了然,才用了午膳便进了堂屋开始答题。
恩科的考题比顾修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题目大多数是出自四书五经等等儒学典籍之中,那些书在顾修开蒙之时便背得滚瓜烂熟。
因题量巨大,顾修正晌一直答到了天色全暗,大有废寝忘食的架势。
韩墨初则坐在一旁端着一碗温热的小馄饨,有一口没一口的朝顾修嘴里填吃食。吃着吃着,顾修忽然将手中笔停了下来,一本正经的对韩墨初道:“师父?三年一届恩科,当真能选尽天下贤能么?”
“旧朝国制如此,与早年的世卿世禄相比,恩科取仕已然算是网罗天下才子的最好方法了。”韩墨初温声答言,拿起手中方巾给顾修擦了擦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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