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说什么?”韩渊轻声一笑。
“他见了我,就像见了前世的冤家。他看不起我,更看不上我。算了吧。”
“我却觉得,白大人心里也没那么简单。”
杜玉章垂下眼帘,带着微笑,
“白大人待人一片真诚,你真诚待他,他也不会不知道。若是有些误会,分说开也就好了。人生在世,有人愿真心相待,是何其幸运。尤其是韩大人这样细心呵护。有时候,我都有些羡慕白大人的。”
“你怎么知道,你就没有人真心相待?”
韩渊嗓子一哽,
“就算陛……就算有人不知珍惜,可你还有友人——他们也会为你担心的啊!”
——你不是没有选择,为何一定要走上这条绝路?
韩渊没说出口的话,杜玉章却还是听懂了。他摇了摇头。
“我知道。就算我杜玉章对不起他们吧。韩大人,你是聪明人。这话没办法对白大人说,只好对你讲——到时候,请他不必伤心。我很感激他,可我真的担不起他的憧憬……我做不到的。杜玉章早就算不得是个人了……从三年前起,他就不是个人,只是个行尸走肉。一败涂地,众叛亲离,勉强撑到今日,韩大人,我真的太累了。”
杜玉章淡然笑着,又端起茶杯。只可惜,时间久了,热茶也凉了。
若是以往,或许杜玉章还会勉强下咽。可现在,他只是随手一扬,将残茶都洒在地上。
既然带不来一丝暖意,又何必还有半分留恋?
——不论是茶,情爱,或是他的人生。
……
一场畅快之谈,却总也要有个尾声。
韩渊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杜玉章。
“该是最后一面了。”杜玉章洒然一笑,“韩大人,珍重。”
韩渊眼睛一涩。他向杜玉章做了个揖,却没有告别。
——也或许,这一整日的长谈,也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韩渊拎走了藤编箱笼,也收走了满桌茶器。最后被落下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瓷瓶。
等到他脚步声听不见了,杜玉章才将这瓷瓶捡起来,拔出瓶塞,看了一看——满满一瓶乌沉沉的液体。
“韩大人,你说过的,你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杜玉章笑着端起瓷瓶,
“且让我试一试,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好。”
说罢,他仰首将那瓶中液体一饮而尽,涓滴不剩。
……
【五月初六,寅时】
“陛下!夜色深了。您还不去休息?”
“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子时。”
“子时……”李广宁推开窗。一阵凉风袭来,吹得桌案上烛影不住地乱晃。“这样说来,已是五月初六了。”
第169章 -2
王礼吸了一口气,没有回话。
五月初六,正是杜玉章预定要被午门问斩的日子。
三日前御船靠岸,杜大人直接被关进了天牢。王礼本以为这不过是二人谈崩后,陛下盛怒之下的冲动选择。很快他就会将杜玉章从天牢放出来。
却没想到,李广宁这三日竟没有提过杜玉章一句。就好像那个被他关在天牢的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王礼知道,陛下心中对杜大人一片痴狂,怎么可能真的不放在心上?
这几日,李广宁几乎没吃下什么东西,没有安寝过一次。每日里,他像是孤魂一样在皇宫中转,虽然如常上朝、议政,可任凭谁都能够看出来,他是一日日地憔悴下去。
王礼知道陛下传旨要问斩杜大人。可他更知道,赦免杜大人的罪行,也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
——可这句话,陛下为何到现在都还不说?
——他到底是在折磨谁?杜相,还是他自己?
“陛下,今日午门行刑……”
王礼犹豫一下,还是主动提起,
“监斩的韩渊韩大人,再过三个时辰就要出发了。”
“嗯。”
“那……”
王礼轻声问了一句,却没有得到答复。李广宁一言不发,像是一座雕像,伫立在午夜的冷风中。
【五月初六,卯时】
眼看着窗外天光渐亮,太阳一点点升起。可是李广宁枯坐桌前,在越来越明熹的天光下,心却好像渐渐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王礼陪在一边,面色也是越来越忧虑。
李广宁突然开口,
“王礼,昨天那封信,你是亲手送到杜玉章手中的吗?”
“禀陛下,是亲手送到杜大人手中的。”
“那……他说什么了?”
“杜大人接了过去,什么也没说。”
李广宁又沉默了。
王礼却想起昨日的场景——昨天他奉了李广宁的命令,给杜玉章送了封信。那封信里没有别的话,只有一张赦罪书,和一张空白的圣旨。圣旨上连玉玺都盖好了——若杜大人看到,自然知道陛下的意思。
——杜大人想要什么,自己写就好。哪怕他真的要走……有圣旨在手,谁敢拦他?
他到了天牢的时候,杜玉章躺在一堆干稻草上,微微合着双眼。他脸色惨败,唇边还有几丝血丝。
“杜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王礼大吃一惊,
“您是病了么?杜大人,这里阴暗潮湿,您病着,可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咱们出去吧,杜大人您服一服软,让陛下派大夫来给你诊治!”
杜玉章掀开眼皮,看了看王礼。
“不必了。明日我就要死了,病不病的,有什么区别?”
“杜大人!您这次,为何要这样赌气啊!”
王礼心急如焚,
“难道一定要与陛下拼得两败俱伤,您才满意?何必啊杜大人?”
可杜玉章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王礼再劝,他也不再回应了。
最终,王礼只能将那封信拿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杜玉章面前。
“杜大人,这是陛下的信。陛下想说的话,都在里面了。您看一看,就知道陛下的心意——陛下现在,对杜大人,是当真在意得不得了。”
第169章 -3
“杜大人,这是陛下的信。陛下想说的话,都在里面了。您看一看,就知道陛下的心意——陛下现在,对杜大人,是当真在意得不得了。”
说完,王礼又等了片刻。可杜玉章依旧没有动静。他也只好走了。
……
想起那场景,王礼心中不安更重。
“陛下,要么……奴才去劝劝杜大人?”
“不必去。”
李广宁神色冷硬,
“朕能给他的承诺,已经都给他了。若是他再不服软,就是自己找死!”
“可杜大人当真不服软,难道陛下就真的……”
“总之不许去!”
“可是……”
“没有可是!杜玉章就是在赌,赌朕不能杀他,赌朕必须放了他!他这样有恃无恐,难道朕还能如他心意?到了最后一刻,他知道朕真的可以放手叫他去死,他就该听话了!”
“可万一杜相真的不肯呢?”
“那朕就……”
就什么?就真的杀了他?
李广宁咬着槽牙,像是要发狠。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出“他若不服软,我就斩了他”这种话。
王礼噤若寒蝉,却许久没有听到李广宁的下半句话。他抬起眼,却恍惚看到这位青年君主的头上,竟然有了些许白发。
又过了片刻,才有一句话轻轻地传了过来。
“……还有两个时辰。再等等看吧。”
这样一场对抗,几乎耗尽了双方的心血。
王礼心中不忍,却无能为力。他也没想到,杜大人竟然能有这样硬的心肠。面对这样一封信,居然能够半个字也不回复,依然在天牢里等死。
王礼觉得,陛下这已经算是让步了。毕竟是九五至尊,难道还能低声下气求一个臣子?
——王礼却不知道,李广宁三天前,其实该求的早就求过了。
——而杜玉章无动于衷,是因为他心中最大的死结,并不在于这一场争执谁输谁赢。
……
【五月六日,巳时二刻】
“陛下!还有半个时辰了……”
王礼终于捱不住了。他焦躁地看了李广宁一眼,开口想要劝,却不知该如何劝起。
他在李广宁身边伺候了十多年。他无妻无子,从小照顾李广宁到大,虽然是名老仆,可心中却将李广宁也看作是晚辈一样。
哪怕杜玉章,他也算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可如今……他却只能眼看这二人步步走到今日,竟然成了一个死局!
李广宁看他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下阴影浓重,显出他的憔悴与疲惫。
李广宁开口,声音轻轻地。
“王礼,你看,杜玉章多么心狠。他宁愿不活了,也不肯听朕的一句话。”
“陛下,你不能真的与杜相赌气啊……”
“现如今,哪里是朕与他赌气呢?”
李广宁苦笑一声,
“赌气的人,是杜玉章啊。他用他的命,要与朕赌气到最后一刻。朕实在没办法了。王礼,朕真的没办法了……从前你总说朕手段过狠,可朕狠得过他么?朕已经一再退让,全盘认输了。只要他肯活下去,朕……朕随意他做什么,去哪里,朕都不管了!”
“陛下……”
“可朕这样,他还不肯回头。他是一定要逼着朕去求他,才肯罢休么?”
第170章 -1
“陛下,奴才以为当今之计,是要赦免了杜相。别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再想办法。可再不下赦免令,可就来不及了啊!”
李广宁一言不发。他站起来,沉默地向殿外走去。
王礼连忙跟上,跟在李广宁身后。
李广宁沉着肩,步履沉重。王礼觉得他肩上似乎有着无形的重担,已经快要将他压垮了!不过几日功夫,李广宁竟然好像磨灭了所有的锐气……一夕之间,他像是再没有那一份睥睨天下的精气神,就好像老了十岁!
“罢了,是朕输了。杜玉章,你赢了!”
李广宁自言自语着,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朕输了……朕舍不得你死……朕对你毫无办法!你背叛朕……愚弄朕……可朕,却杀不了你。”
王礼听到这里,心里一惊。他赶紧进言,
“陛下!您息怒!杜大人他……”
“王礼,你不必劝。朕没有什么怒气。朕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李广宁轻笑了一声,
“朕输了一切,不能再输了他的命。让他走吧……走吧……走得远远的!他眼中无朕,心中无朕!朕留他又有什么用!”
李广宁猛地推开殿门。他低吼一声,
“传朕旨意!去午门!朕要亲自告诉他——他赢了!”
——是朕一败涂地……是朕,求他活下去。
……
午门。
高高的行刑台上,陈年血迹将地面都染成了褐色。虎头铡刀早就备好了,刽子手满脸煞气,摩挲着铡刀锋利的刀刃。
一圈兵士绕着行刑台,将看热闹的百姓隔离在外。但外面依旧是人山人海,怎么驱散都赶不走。
要知道,今日要斩杀的可是前任宰相,一品大员!而且是通敌之罪,这样的场面,毕生大概也只能看到一次!
“罪犯杜玉章,身为宰相,勾结反贼,更兼里通西蛮,杀害忠良之子……”
一个文官正大声念着罪诏书,上面罗列了杜玉章的十大罪状。他每念出一条,下面百姓都是一阵议论。到最后,群情汹汹,叫骂声连高高的监斩台上都听得清楚!
“这种奸臣,不但应该杀,还应该千刀万剐!”
“居然勾结西蛮!我家二儿子就是在死边关,都是被西蛮人害的!他还要跟蛮子和谈,原来是勾结了蛮子!可恨!败类!”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还曾经勾结过七皇子,妄图叛乱的!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赦免了他的罪行,这次居然依旧不知悔改!”
“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这种败类,早就该死了!”
……
韩渊面色如水,听着下面的叫骂之声。他眼睛在人群中快速掠过,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白皎然站在人群中,眼眶微红,愤怒都写在脸上。二人视线交接,韩渊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白皎然神色却更冷了。他开口说话——虽然隔着那么多人和那样嘈杂的声音,韩渊依旧听得清楚。
第170章 -2
“卑鄙无耻,构陷忠良!这罪诏书是不是出自你韩渊手笔?”
“韩渊!早知当年,就不该助你踏入朝堂——算我白皎然看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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