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大脑病变还会伴随行为障碍、认知障碍之类的症状,而他在这些方面一切正常。”
江医生想了想说:“根据你对他的了解,他是不是曾经遭遇过什么事,足以对他的心理造成严重影响的那种?”
“他小时候……”梁颂把快要燃尽的烟在烟灰缸里按灭,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苏乐生身上深深浅浅的旧伤疤,和他听见“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时剧烈的反应,竟然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苏乐生过去可能遭遇过的事,“他对一些特定的词有类似PTSD的症状,而且没有痛觉,你觉得这几者之间有联系吗?”
“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没有资格做这方面的诊断。”
“我明白,但要是从经验和常理判断……”
“从经验和常理判断的话,你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江医生打断梁颂,“何必问我?”
梁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看着烟灰缸里苟延残喘吐着雾的烟头,不可控制地想象苏乐生遭遇这些事时的年龄,十岁,还是更小?
他是怎么捱过来的,又是怎么做到在经历了这些事以后,还能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保持最大限度的宽容、善良和希望?
“这种情况要怎么治疗?”胸口闷得厉害。梁颂又摸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这种情况建议去医院精神科接受专门的治疗。不过这种情况也要看患者本人的意愿,要是他自己抵触,别人做什么都没用。”
“我会去问他。”
“接下来总算要说到我的领域了。”江医生没接梁颂的话,把报告翻过一页,“他有很严重的信息素紊乱症。”
“什么?”梁颂一时没听清。
“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基因缺陷,患者只有在分化成Omega之后才会首次出现症状。主要是发情的反应比一般人严重得多,平常受周边信息素的影响也比一般人大。如果不加以控制,症状会愈演愈烈,最后连抑制剂都彻底失去效用,病人会成日被发情和交/配的欲望折磨。而从发病到最终的时间有多长,因人而异。”
抑制剂已经开始对苏乐生失效了。梁颂的眸光晦暗下去:“有治疗的方法吗?”
“这种病目前没有特效药,我一会给他开点药缓解一下病情。以后每次发情期的时候注意远离其他Omega和Alpha的信息素,就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所有人的信息素都不能接触吗?”梁颂想起自己不久之前还给苏乐生做过临时标记,万一弄巧成拙加重了他的病情……
“也不能一概而论。要是找到和他信息素匹配度99%的Alpha,就能在他发情时用自己的信息素安抚他,甚至治愈他。不过从这种病被发现至今,还没一个患者有这么幸运。”
苏乐生就有这么幸运。梁颂在心里说,他觉得上天总算对苏乐生好了一回,下一秒却被泼了一盆冷水。
“你说过,他不会成为任务推进中的不稳定因素。”
江医生不知道梁颂和苏乐生信息素匹配度的事,却本能地从梁颂的反应中捕捉到某种东西:“你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到时候他的病情如何、怎么治,治不治得好,都和你没有关系了。”
“而且你想过没有,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你觉得他会愿意和你纠缠不清、最后被你牵扯进这淌浑水里吗?”江医生想想又说,“你放不下他,有没有考虑过他放不放得下你?”
梁颂沉默了。
他不是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觉得如果自己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苏乐生,他宁愿苏乐生快点忘掉自己。
他只是后悔,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早点带苏乐生来看病呢?那样他就有时间陪苏乐生把病治好……
“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汹涌的思绪从没像此刻这样让梁颂心烦意乱。他强迫自己别再去想,掐灭手里的烟站起来。
江医生没拦他,却在他转身走到门边时开口。
“我答应你,等任务圆满完成以后,向组织上争取让你回来找他。”
梁颂悬在门把上的手顿住了。
按照规定,一项任务的卧底是不能暴露身份的,哪怕任务完成之后也不行。万一引起漏网犯罪分子的注意,牵连的很有可能是一群人的生命。
“不过时间上我不敢保证,可能是一年半载,也有可能更久。 ”江医生说。
“谢谢。”梁颂叹了口气,真诚地回头看着眼前的前辈。
这句承诺有多重,只有他们彼此知道。
“不过这件事再说吧,万一到时候……”
万一到时候,苏乐生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舍不得去打扰他。
苏乐生和梁颂到诊所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豆大的雨珠还在不断从天幕上落下,风夹着雨呼啸拍打着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天地间一丝亮光也没有。
对“信息素紊乱症”这个结果,苏乐生接受得很平静,甚至有点庆幸自己发情期那些莫名其妙的症状可以靠吃药缓解。
只要不影响学习和考试怎么都好。苏乐生已经学会和自己和解,他现在和梁颂并肩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后排准备回家做饭,心里满满当当的全是梁颂几个小时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什么叫“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啊?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应该不是吧,他们分别在即,上周那场让苏乐生的心跌倒谷底的对话还历历在目,梁颂怎么会……
苏乐生不敢对自己和梁颂的关系有任何非分之想。可让他没法否认也不能忽视的一点是,在听见梁颂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心是烫的。
“下周一我陪你请个假,去派出所把档案改了吧……哥哥?”
梁颂话说了两遍,苏乐生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什么?】
梁颂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以Omega的身份可以申请每个月的发情期隔离,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但是……”
【知道,我又不是分不清利害。】苏乐生看梁颂费尽心思劝自己的样子心口一暖,又有点想笑。
“那就好。”
梁颂看着苏乐生,也抬了抬唇角:“首都大学里的Alpha很多,你到时候千万要小心。”
“不过也别那么小心,要是遇到合适的……”
【别,我只想好好学习。】苏乐生动作略大地打断梁颂。他不明白梁颂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些事,上周那场谈话里的感觉又上来了。他觉得梁颂的情绪和状态很奇怪,好像从诊所里出来就这样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
【再说你就那么确定我能考上?】
苏乐生没问梁颂怎么了,反正问了他也不会说。
今天难得两个人心情都不错,他不想破坏气氛。
“我就没想过你会考不上。”梁颂笑笑,在公交车报站的声音里说。
【借你吉言。】
【你这两次月考的成绩我看了,再努把力上师大应该不成问题。】
苏乐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打完这两行字,又没头没脑地补了一句【师大漂亮的女生也很多。】
“我也只想好好学习。”梁颂说,“你知道的,我本来成绩就不好,靠冲刺上了师大要是不努力,成绩被人甩下来怎么办?”
苏乐生松了口气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刚才一直是悬着的。
【你还可以找我补课。】
“好啊。”梁颂的眼神黯了黯,唇畔的弧度却加深了,“到时候我继续麻烦你,你可别嫌我笨。”
【你现在就挺笨的。】
苏乐生打完这行字,自己忍不住弯起眼睛,低声地笑。
梁颂跟着他笑。笑声混在接续不断的雨声和车声里,模糊成一片。
然后被苏乐生手机的震动打断。
苏乐生深吸几口气,揉着笑僵了的脸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一个座机号码,区号后面跟着“110”三个字。
他蹙眉,和梁颂对视一眼。
“接吧,说不定是诈骗电话冒充的呢。”
梁颂宽慰地说,苏乐生的心却没有安定半分。
他按下接听键阻断那阵让人心烦的震动,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严肃的男声:“你好,我是南城市刑警大队的,城外溪台山山体滑坡出现一具女尸,初步确定是你母亲苏兰……”
“轰隆”一声,一道炸雷从天上劈下来,几乎震碎苏乐生的视线。
*
作者有话要说:
小苏终于找到妈妈了(T_T)
第43章 妈妈
苏乐生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再一次和苏兰见面,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静静地躺在刑警大队的停尸床上,白布被她几乎只剩下白骨的身体顶出嶙峋的弧度。枯槁的手露出来, 灰黄干裂的指甲缝里满是染着绿色的泥土。
经过清洗和处理也掩盖不住的腐臭味和土腥味直冲苏乐生的鼻腔, 让他几欲作呕。
可苏乐生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 只觉得一团冰凉苦涩的感觉堵在喉头, 从头到脚一阵阵发冷。
“你的心情我们很理解,节哀。”
年轻的刑警小吴站在停尸房门口,和队长姜警官对视一眼,例行公事地说。
刚才在接待室里, 他和苏乐生说完警方对女尸做出的判断:根据死者随身携带的身份证、还有之前报失踪人口时采集的DNA样本比对, 可以确定她就是苏兰。另外,鉴于现场没有发现其他证据、死者又有吸毒史,初步判定她的死亡是在某次吸毒精神失常后自己造成的。
苏乐生对警方的判断没有任何异议,只是提出要见见苏兰的遗体。
“这个……”小吴有点为难。这些年警方早就不允许家属随意探望遗体了, 一来是怕家属激动之下闹事影响案件进展, 而来也是怕死者的遗体太过恐怖,给家属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尤其苏乐生还是个未成年人。
幸好后来姜警官来了,做主破例让苏乐生看一眼遗体, 否则小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他发现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看到亲人遗体以后痛哭失声、甚至歇斯底里晕过去的人他见得多了, 像眼前少年这样面无表情、盯着遗体一动不动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怕不是心理有什么问题。
“老大,这……”小吴心里越发不自在, 实在忍不住小声问身边的姜警官,“要这么盯着遗体看我都毛了, 他就不害怕?”
他不知道, 苏乐生真的一点没觉得害怕。
即便苏兰已经腐烂成一堆干枯的骨肉, 在苏乐生脑海里她还是当年那副美丽鲜活的样子, 笑起来丰满的颊边会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甚至觉得眼前这具尸体是假的,是某种幻象。只要他一伸手,母亲就会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敞开怀抱对他说:“乐生来,妈妈抱抱。”
“乐生,可以了。”
四周白得晃眼的墙壁和天花板在慢慢幻化成十多年前家里凌乱却温馨的景象,却蓦地被姜警官的声音打破。
苏乐生回到冷冰冰的现实里,看见姜警官站在身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们出去吧,你母亲的遗物已经处理好了。”
苏兰被发现的时候,随身的小包和衣服都已经在南城潮湿闷热的天气里腐烂得差不多了,只剩腕上的手表还算完整,以及身边的一只空针管。检测人员对针管里积存的泥土和雨水进行了分析,但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他们什么也没检测出来。
两样东西被陌生的警员装在透明自封袋里递给苏乐生,他往裤兜里一揣,两手空空地出了刑警大队。
雨还在下,苏乐生失神地走进雨里,过了好半天才看到梁颂站在街对面的遮雨棚下,头上戴着一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鸭舌帽。
他听见动静朝苏乐生望过来,深邃漆黑的眼里带着下意识的温柔:“怎么不打伞?”
轰然一声,苏乐生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塌了一个角,漏进来一束带着木质香气味的阳光。
发烫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他膝盖一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往地面跪倒。
“哥哥。”
梁颂踩着雨水走过来,伸出结实的臂膀把他圈进怀里,轻得像一阵风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闻的沙哑:“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回家……”
这两句话和着梁颂有力的心跳,伴着“哗哗”不断的雨声落在苏乐生耳边,几乎像一场梦。
雨天天暗得快,差不多晚上七点的时候就完全见不到阳光了。苏乐生擦着头发走出卫生间,正好看见梁颂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从厨房走出来。
台灯被摆到了饭桌上,暖黄的光线在梁颂脸上打下柔和的阴影。
“榨菜和豆腐都没了,我就往粥里调了点糖,你尝尝会不会太甜。”
【谢谢。】
苏乐生其实半点胃口也没有。他把湿漉漉的浴巾搭在沙发靠背上,坐到饭桌前看着粥碗上的热气出神。
“跟我说什么谢谢?”
梁颂替苏乐生扎好头发坐到他对面,见他久久没有动筷的意思,心疼地叹了口气。
“盛出来的时候我试过,不烫。”梁颂舀了一勺粥,又吹了两口递到苏乐生唇边,“不信你试试。”
苏乐生下意识别过头,推开梁颂的手。
【胃不舒服,我一会儿吃。】
他想想又打着手语补充。
“哥哥。”梁颂低低地喊了苏乐生一声,“太长时间没吃东西才会不舒服,吃两口就不会了。”
“好不好?求你了。”他黑漆漆的眼睛温柔地望着苏乐生,露出苏乐生熟悉的那种大狗似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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