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来恣意随心,骄纵狂妄的他,在深爱之人面前,也卑微得如同草芥,心余力绌。
出了东城门入了官道,策马飞驰的疾风吹散了遮盖过去的浮尘,一些往日的记忆渐渐显现。
去年的秋天,他和齐季,以及谢观河,谢观柏也是这样纵马飞驰在平坦的大道上,踏马行歌,一路欢声笑语。
如今不过一年,却发生了很多事。回首一望,竟莫名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那时他们一路向西,此刻却是一路往东,等再见到红尘故人,已是物是人非。
迟肆喉头滚动,咽下一口唾液,还是忍耐不住鼓起胆气问向杨闻拓:“你……还记得谢观柏吗?”
冷润嗓音带着无波无澜的平静,语气恰到好处的谦谦有礼又淡漠疏离:“记得。武林大会时他受了重伤,回到瑶山之后似乎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瑶山派戒备森严滴水不漏,隐逸阁的暗探安插不进去,很难打探到瑶山内部的事情。”
迟肆一怔。
杨闻拓在认真和他说话。
带着公事公办的语气,同他讨论着公务,不带任何一点私人感情。
他俩此刻就如同关系生疏的同僚,只能谈论公事,交浅言不深。
他喉头一动,还未想好如何才能故作自然地回话,又听见清冷嗓音继续说道:“这次瑶山动乱,若真由谢观柏领头,想必也是冲着我而来。他应当对我恨之入骨。”
谢观柏曾真心实意把齐季当成朋友。
而武林大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齐季在暗中指使。
就连谢观柏受的那道伤,也和他有关。
他让齐玖朝谢观柏下手,诓骗那些江湖人,是瑶山派内有弟子找隐逸阁买了谢观柏的命。
——目的是为了挑拨瑶山弟子之间的关系,在他们心中埋下互相怀疑的种子。
还顺道让凌陆舟趁机杀了和自己有多年宿怨的齐玖。
“瑶山多年以来偏安一隅,少有和官府发生冲突,这次却突然一反常态带领其他门派主动挑衅朝廷,想来也应该是因武林大会一事心怀怨恨,找朝廷和我报仇。”
他顿了顿,看了迟肆一眼:“你不该参与这件事,此事本来就和你无关。你和他情非寻常,若是让他见到你和我一起,还领兵去攻打瑶山……”
冷润语声渐止,话没有再说下去。
谢观柏把迟肆当做挚友,若是迟肆站在朝廷这一方,无异于一把刀直接插入他心上。
“可我想和你在一起。”俊艳双眸闪过一丝对于失去一个友人的无奈惋惜,却又无比坚毅:“他若是要恨,就让他恨吧。我和你一同承受。”
精致如玉的双目辉光微暗,杨闻拓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发声。
马蹄扬起灰色的尘土飞扬,今日天色有些阴暗。
天空拢在乌云之下,厚重黑云遮盖了阳光,旷野树低,让人心也莫名跟着有些沉重。
二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几个时辰后,军马行至分岔路口。
路口处有一座神仙庙宇。来往路过的行人时常入庙歇脚,顺道请三支香,庙中香火很是旺盛。缭绕的香灰烟味已经飘到了大道上。
迟肆再一次找到了话头,开口问道:“那座庙,还记得吗?”
那是齐孟给齐季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
那一晚齐季毒发,担心自己死了以后迟肆没人照顾,连夜带着他出了京,让他去瑶山投靠谢观河,中途两人曾在此庙内暂歇。
然而……
“你应当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我们一起骗你的。”
为了骗迟肆交出道藏。
清冷嗓音又淡漠补上一句,带着一丝嘲弄意味:“即便没有你的仙丹,我也不会有事。”
不知到底是在嘲笑对方,还是在嘲笑自己。
迟肆忽然轻笑了一声,带着和风暖阳般的清爽:“若是被你骗,我也心甘情愿。”
蓦地一顿,笑音中又带上了似乎很久未曾出现过的悠闲懒散和油滑痞气:“我倒是希望你现在能像那个时候一样骗我。”
第140章
迟肆刚刚得知自己被骗时,确实怒不可遏,并且心怀忿怨。
可他脾气好,不生气不记仇,没过多久气就消了。
现在想想,若是二人能再次和住在青墙灰瓦的小院时一样,即使被骗,也甘之如饴。
其实时至今日,他仍然不认为往日所有的一切,都是齐季的逢场作戏。
那时所有的浓情蜜意,假意里依然混入了真情。
齐季想同他断情绝义从此鸾凤分飞,也带着他的迫不得已。
方才说起谢观柏的时候,对方劝他不要参与此事。
他听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阿季还是在关心着他。
阿季不理他,只是因为还在生气。
气他此前处处同他作对,还有船上的那一晚。
杨闻拓默不作声,嘴唇却抿的比往日更紧。
“对了,”他刻意转移了话题,“对付江湖人,需要用到隐逸阁。我的身份不便暴露,视情况而定,有时明面上的事得交由杨大人出面应付。”
迟肆心中了然。
临渊王杨闻拓,和隐逸阁的齐季,必须得是两个人。
隐逸阁暗探的真实身份,不能让外人知晓。即便在隐逸阁中,知道齐季是临渊王的人也是少数。
“那我也不当国师了。”如松涛悦耳的嗓音再次重染上暖阳般的和煦笑意。
“我本来以为不会再用到齐季的身份,”冷润的音调也带上了一缕似有若无的谙习戏谑,“也不知是被谁搅了局”
***
从京城到东海郡,八百余里。
一行官兵快马加鞭,中途只歇了两夜便至。
迟肆和杨闻拓扮作随从官员,跟着杨辉羽直入东海侯府询问详情。
侯府此前被一群江湖草寇偷偷放了一把火,灰瓦白墙被烟火熏得漆黑,如今各处都在重新修葺。
东海侯率兵攻打瑶山派,几万军士没攻上烟波浩渺奇石险峻的东海仙山,还被人偷偷放火烧了大本营。
此后侯府加强了巡逻守备,虽没再被行踪飘忽不定的江湖草寇寻到机会再次扰乱侯府,但他自己却不敢再派兵外出。
一个挂印封侯的世袭兵马大帅,居然拿一堆江湖草莽毫无办法。
龟缩在内院多日闭门不出的东海侯听到亲卫禀报:朝廷派的人来了,才久违地踏出防御森严的内院,出到侯府门口相迎。
他遭遇了数次暗箭偷袭,即便是在侯府中,也带了不少亲卫将自己牢牢护卫,就怕有出没无常的江湖宵小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见到杨辉羽,他先客套寒暄:“早有听闻杨大人武艺超凡,不光是我大衍朝第一高手,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日杨大人来此,我看那些草寇还能放肆妄为到几时!”
话一说完,他又巴头巴脑望向对方身后,细细看了一眼:“不知杨大人从京城带了多少人马?怎么不见临渊王?”
东海侯久居封地,未得宣召不能进京,上一次入朝已经时隔多年,即便穿着普通武服的杨闻拓就在他眼前,相见却不识。
杨辉羽淡笑着伸手,随意比了个五指之数:“我带着人一路快马加鞭赶至东海,临渊王要再晚几天。”
东海侯似是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瑶山弟子连同武林各派在东海郡到处作乱,诛杀朝廷命官,本该他带兵平乱。
然而他拿瑶山毫无办法,才不得不向朝廷求援。
但若是朝廷派了大军入驻东海郡,他得给大军提供粮草辎重先不谈,这些别处来的兵马何时能平叛江湖之乱,又何时能撤军,会不会对分夺他在东海郡的权利,这些都是大麻烦。
他一方面希望朝廷能派人前来解决瑶山之患,一方面又担心朝廷派来的兵马太多,在他的封地内造成更严重的影响。
如今得知杨辉羽并未带多少人马,临渊王也未亲至,便猜想他不过是挂个名,躲在安全处等杨辉羽平乱后混点功劳。
这样正好避免了他费劲心思应付京城里来的王爷。
他顿时喜形于色,对待杨辉羽和一众京城武官的态度也顿时热情不少,急忙吩咐下人设宴,为这群京城来的命官们接风洗尘。
宴会上,他止不住再次朝杨辉羽抱怨,那些江湖宵小的手段有多卑鄙无耻。
陷阱,劫道,下毒,冷箭,无所不用其极。
惹了事就跑,等官兵到时,人早已不翼而飞。
还爱趁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放火,令人防不胜防。
“什么千年基业,名门正派!”东海侯忍不住破口大骂,“就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
杨辉羽不痛不痒地劝慰了几句,只让侯爷息怒,多加派点人手保证侯府安全,其余的事往后都交由他们处理。
整场宴会只听得东海侯一人说话,将所有江湖门派从头骂到尾。
宴席完后,也并未提为这些京城军士安排吃住等事项。只祝他们旗开得胜,早日捉拿那群瑶山山匪。
杨辉羽和微服的杨闻拓都无意待在东海侯府内同他周旋,也顺着他的意早早离开。
***
一行人离了侯府,又花了一个白日,来到瑶山脚下的东海之滨。
杨闻拓和杨辉羽以及一众密探要去县城打探一番,迟肆也要跟着他们一同前往。
“国师不是不管人间事?”杨辉羽利如鹰隼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淡漠嗤嘲。
无论是对着一穷二白的乡下穷小子,还是摧雷山庄少主,或是权倾天下的下凡真仙,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有着不为外物所动的傲世轻物。
“我管他的事。”迟肆笑得恣意狂妄,颐指气使的派头丝毫不弱于对方。
在宫中时的那股阴毒忿怨却已经消减了很多。
一群暗探入了城,各自分头行动。
迟肆跟上了杨闻拓,两人之间的气氛依然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玄妙。
第141章
“这里有没有隐逸阁的秘密据点?”入城没多久,迟肆找了个话头朝对方插话。
若是询问公务,阿季是会认真和他说话的。
虽然语气还是带着公事公办的疏冷,但比起对自己视若无睹要好上许多。
见对方沉默,他又补上一句:“就像西河那样的。”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和对方一同外出办差。
往日所有的情投意合如胶似漆都历历在目,越是经过岁月冲洗,越是历久弥新。
“没有。”不止他一人往日记忆重上心头,杨闻拓的冷冽嗓音似乎也带上一丝微不可查的温度。
“这里是瑶山脚下,密探很难安插。此前设置过几回暗桩都被拔除了。”
过了几息他又补充:“隐逸阁会定时派人扮作行商人入城打探情报,但固定的地点是没有的。”
两人行至县衙。
县衙也被人放火烧过,红墙被烟熏的漆黑。
门口无人,进入里面也无人。还不到一个月,地上就已经长出矮小荒草,各处也已结了蛛网灰尘,已经显露出些许衰败的死气沉沉。
江湖草寇杀了县令和所有重要官员,剩下的衙役小吏都躲回了家,也不敢再说自己是官府的人。如今整个东海郡,没有一个朝廷派来的地方官。
县府几乎全部都空置着,昭显此处已经脱离了大衍朝的统治。
“杀人放火暗杀下毒,这些歪门邪道的行事风格,老谢会坐视不理?”迟肆好奇一问。
谢观河那样大义凛然正气浩荡的人,会容忍这些□□魔教常用的手段?
“隐逸阁密探进不了瑶山,打探不到瑶山派内部的情况。”杨闻拓淡然自若的神色中也淬上一点无奈:
“从摧雷山庄回到瑶山之后,大概过了一两个月,也就是快接近年底的时候,似乎就再也没听过谢观河的消息。”
“不知为何,瑶山会由谢观柏带领。此事本来就有些蹊跷。”
冷润嗓音微顿,语气缓慢而清冽:“瑶山掌门和几位长老年事已高,很多年前就已不过问江湖事,只在山中潜心武学,为瑶山派培养下一代弟子。”
“如今年轻一辈的翘楚,当属掌门亲传的谢观山和谢观河。若是瑶山派内部觉得他们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不能服众,主事之人也应当由年纪大一点的弟子担任。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轮到谢观柏。”
他看了一眼迟肆:“你也知道,谢观柏年纪尚小,又没有江湖经验,武学资质也是寻常。即便他是某个长老的儿子,按常理来说往后最多也只能当一峰宗长,断然不可能统领整个瑶山派,更别说整个武林盟。”
迟肆嗯了一声:“想来应该是瑶山内部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以老谢的为人,不会冷眼旁观他们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这也不一定。”杨闻拓难得的在他面前轻轻笑了一声,一切仿佛时光倒转,百川西归:“江湖门派的弟子虽然比普通官兵武艺高出不少,但他们毕竟人少。瑶山这样已经算是江湖中人多势众的门派,也不过万人。”
“和朝廷对抗,这样做又方便又省心。”他笑意轻微,说着无足轻重的赞扬:“谢观柏的方法并无问题,若是我也会这么做。如果瑶山大部分弟子都同意,谢观河也只能随波逐流。”
“才这么点人?”迟肆微微一叹,像是打算让对方多了解自己一点,见缝插针道:“我的师门人可多了,根本数不过来。”
他又开始了明踩暗捧尊己卑人:“不过大部分都是外门,当然也有许多内门弟子,只有极少数像我天资这么高的,才能被收为亲传弟子。”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黄昏,杨闻拓蓦地一怔。
似是想说什么,薄唇动了动最终说道:“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了。”
迟肆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了县城大道边一块告示牌上,上面贴满了密密麻麻的黄纸。
见对方站在前面认真查看,也跟着仔细看了一眼,边看边问:“这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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