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对方好似也察觉了他的存在。从树后走出来,拱手一礼,“楼将军还未出古?”
°“桃花正烂漫,忍不住驻足片刻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因此停步不前。他向来并非爱花之人。许是瓷青茶盏中的那一瓣桃花,引他对桃花留了神。
抬眸看一眼对面之人。果真俊美无俦。只是眉间一点阴郁之色,坏了五官里本该有的高洁韵味。
莫名的就想起他方才说的那句,“桃花本洁,不以为污”。
“宫中花总是繁盛,若楼将军爱花,可仔细被花迷乱了眼。”
他心中一凜。这话是何意?警告他莫执迷于皇宫繁盛,还是试探他有无争夺天下的野心?
不愧是皇上的利器。寻常一句话,都尽藏深意。
“宫中花虽好,却非我所有,偶尔一观尚可,若再流连不去,只会耽误归家的好时辰。”
察觉四周无人,放了心仔细看着对面人的神色。却是依旧无悲无喜,好似方才所说,不过是随口而就。
“楼将军明白便好。既楼将军如此豁达,何不尽早归去?听闻楼将军袓籍是有‘百花城’之誉的扬城,楼将军何不归去扬城,饱足眼福?”
若说前边的话,只是让他有些狐疑。后边的话,就让他笃定,这个人是想要劝他解甲归田了。
这必不会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看似宽仁,实则狠绝。他有战天下之名,只要一日不身败名裂,他都是声名几可与皇上并列的常胜将军。
似皇上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何能容忍他这样的存在?必要他名污身死方罢休。哪里是他一朝请辞,就可保得性命的?
他曾三次恳请皇上收兵权,却都被拒了。并非皇帝不想收,而是不想落得个忌惮有功之臣的名声。
只有等到他获“罪”的那一天,他方可尽卸实权。可同时,也是身家性命不保之时。
皇上的心思,他明白。他不明白的是,这个人为何会对他说这些话?虽不明白为何,但想来想去,觉得总算是好心,“多谢云公子好意提醒。”
“你不必谢我。或许……有一天,你会恨我入骨。”
他心一突。皇上果真是再容不得他,要让这个人出手了?
其实对于这个人来说,是不是从来就不想做这样的事情?只是身不由己,又或是……为情所困?
或许,这个人也只是个可怜人。
正想着,对方已经不再多说,利落转身离去。一瓣桃花瓣在枝头摇摇坠坠,到底落在了白衣上。
直到身影又隐匿在丛丛桃树中,也没见到那桃花瓣坠离开去。
许是不忍离。
第4章 番4、柳易辞
他出生于鼎盛世家一淮安柳氏一族。幸的是,投生于直系一脉。不幸的是,他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庶子。还是个并不受宠的小妾。
母亲身体并不好。本是仆婢奴籍身,因夫人要笼络父亲的心,才将母亲拔拉上来,抬了妾室。
幼时,母亲常常说起,她小时候在老家的事情。脸上既是惆怅,又是向往。他从没有听母亲主动说起过父亲。偶尔一提,也只是让他好好听父亲的话,不要忤逆父亲。
实际上直到八岁之前,他不过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又或是在院子里偶然遇到,遥遥看过父亲几次。
所以,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父亲并不在意他,更不懂母亲对父亲到底有没有一点儿爱意。
但他还是知道,他和府上其他几个公子不一样。大公子和三公子,是夫人所出。在家宴的时候,可以与父亲和祖母同桌。
祖母会拥着他们,笑得满脸慈祥,连声唤,“我的乖孙子。”而父亲,虽然板着脸,却又显然是高兴的,说,“两小子别闹着你祖母。”
至于他,永远只能在角落看着。看着父亲夫人,祖母兄长,几口人其乐融融。他和母亲这样的人,和外人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比边上站着的奴仆好一点的,也就是能够坐着吃饭,而不是站着看人吃饭。
其实柳家里,便是奴仆,也比外边的奴仆,要清高矜持。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他也隐隐知道,淮安柳家,是了不起的世家。
只是这份“了不起”从来不会体现在他和母亲身上。大公子和三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责不可言。最受宠的孙姨娘所出的二公子和四小姐,锦衣华服,所用无一不精致。
唯独他,仿佛寄人篱下,只得仰人鼻息。
在动辄受所谓兄长打骂欺辱的日子里,他除了奋力念书,竞不知道还能够做什么,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还小的时候,被打了被骂了,还会找母亲哭诉。等到长大一些,发现向母亲哭诉,除了让母亲难过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用处,便再也不提。
只在被打的时候,求对方别伤了自己的脸。免得被母亲发现他又受了伤。
长到七岁。夫子夸他的一首诗作得极好。头一次,父亲派人把他叫到书房。他满心欢喜,以为从此,他也会有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
没想到,父亲却是让他与夫子说,那首诗是大公子所作,而他只是个卑劣的剽窃者。
他不想听从。他拒绝了。于是他头一次,遭到父亲的鞭打。
在父亲满脸冷漠地执行家法的时候,母亲满头乱发而来,重重跪倒,又匍匐在地,低声下气地求了一遍又一遍。
在意识模糊中,他只能咬着牙应一句“谨遵父亲之令”。
有了这么一桩事,大公子愈发不欢喜他。虽说母亲是夫人的人,可因母亲不曾博得父亲的爱怜关注,夫人便也放弃了她。
既母亲已成弃子,他作为一个小小的庶子,更是任由大公子打骂,连还手,亦是不该的。其实便是可以还手,他怕也是动不了大公子一根毫毛。
与他幼时瘦弱的体形不同,大公子身板结实,又高大有力。落到大公子手里,他自然只有咬牙忍痛的份儿。
一曰照常受大公子和其他几个公子,联合殴打。他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呼痛的声音,却发现这场殴打结束得格外快。
在他犹自不敢相信的时候,他看见了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
眉目清俊,一脸的正义凜然。仿佛他方才所做,并不是打跑了几个公子,而是除暴安良,维护人间太平。
他从此记住了他。至死不能忘怀。
待得他八岁那年,大公子已经十四岁。顽劣骄纵成性,饶是他如何替他周全名声,也大都枉费。
又作《咏雪》一首,还未有如昔日一般,用它给大公子脸上贴金,当得大靖第一鸿儒之名的傅大学士,已从他夫子那儿,拿到了那篇诗作,更将他呈上御前。
得了傅大学士和陛下的夸赞,他既欢喜,又惶恐。他不愿再在没有犯任何错的
情况下,受家法。更不愿再看母亲卑微哭泣的模样。
幸好,幸好傅大学士要收他作学生,亲自教授。父亲顾忌着他,总算不敢再明目张胆为难他。也多亏大公子是烂泥扶不上墙,他再如何舍弃自己的光环,送与大公子,也不见真的成效。
反而有人愈生怀疑,认为大公子不止顽劣,还是个虚伪小人。
他天生就体弱。自幼未曾好好将养过,又总受欺打劳累,因而即便在傅大学士收他作弟子后,境况比以前好上一些,也依旧常常患病,缠绵病榻。
母亲也在这一年,撒手人寰。他彻底成了一个孤儿。父亲和兄弟对他来说,绝非他的亲人。他再清楚不过,他在他们心里,只是一个不配拥有尊严和淮安柳氏身份的人。
在他因母亲离世,几度求死的时候,是楼桓之救他陪他,让他振作起来。他从此把他视作救命稻草,也是唯一的温暖。
直到,他惊觉他对楼桓之的心思,不同寻常。
即便对面而坐,无话不谈,他也渴求再亲密一点,再亲近一点。偶尔看着他入神了,手便控制不住地要探上去,想要触碰他。
这时他不过+三岁。梦里往往会有楼桓之的身影。也常常,是一些不可为人知,醒后需清洗被褥的画面。
他深感自己的龌蹉。不敢透露丝毫让楼桓之知晓。每一日每一日,用尽力气压抑。因为太在乎,所以不敢冒一点儿危险。哪怕难受之极,也要撑到底。
他原以为,此生无论如何,不会远离楼桓之。奈何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只好一避再避,唯恐楼桓之有所察觉。
也是多亏傅大学士和楼桓之的庇护。那几年,他过得算是顺遂。也得了陛下越来越多的关注,使得他自请北上抵抗蒙人,成了容易之事。
他就这样毅然离开了生活十数年的京都。初到边境,他就病倒了。一来路途颠簸曲折,二来他忧思过甚。军中上下因此,无不轻蔑视他。道他不自量力,狂妄自大。
因而又过了一段低迷日子。或许无论他如何盛名在外,他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强大。终究是忍不住去信给楼桓之,又以楼桓之的回信,为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之后将近五年,他大多待在边境。少有归京的时候。便也直到和楼桓之一道征南,才发现原来楼桓之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他原以为,楼桓之不会喜欢男子。以后必定会迎娶一个温良贤淑的女子,举案齐眉,伉倆情深。
却是他想错了。楼桓之不曾对他心动,不是不喜欢男子,而是单纯地不会欢喜上他。
他原以为,人生最绝望的时刻,莫过于母亲离世的时候。
却是他想错了。母亲离世,至少还有楼桓之陪伴身边。待得连楼桓之也不是他的,他当真才是一无所有,孑然伶仃。
他怨过,他恨过。他嫉妒可以得到楼桓之的云归。他不明白云归哪里比他好,凭什么能够得到他求而不得的楼桓之。
他挣扎了,努力了。最后等来的却是油尽灯枯,寿命将尽。
楼桓之两个人劝他放弃,让他释怀。他又如何做得到轻易放手,由得他俩快活自在,再不用顾忌自己?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他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明明尝尽苦楚的人是他,到头来却成了别人恩爱的拦路石。
不。或许他还没这么重要,还算不得拦路石。他充其量,只是一杯沙尘。走在路上踏过他,会脏了鞋面,但若拿笤帚扫去,他也就不复存在。
将死之前,未有料到的是,竞能和云归和平共处。即便看着他,满心酸苦,却也不至于和以往一般,不愿多看一眼。
生怕每多看一眼,他会忍不住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来。若是真做了,估计楼桓之是再也不会护着他,只会厌恶他了。
楼桓之两个人带他到大海边。
他闭着眼睛,躺在礁石上。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宁静。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又好像他已经可以乘风而去。
尘世间纷纷扰扰,此后将与他再无干系。人生之苦,他已尽尝。人生之甜,他已无法得到。所有化为乌有倒也好。
再不必忍受煎熬,再不必瞒跚着向前。
生命戛然而止,便是永恒安宁。他突然觉得欢喜了。
第5章 番5、向临
他本该是皇子责胄。他的母亲本该是一国皇后,母仪天下。但“人善被人欺”这话,显然不是空话一句。
他良善的母亲,被人夺走了正室的位置,成了父亲的妾侍。他与世无争的亲族,被人冤枉了数粧大罪,从此含冤飘零。
从记事开始,刘少悟就常常与他说,谢氏的罪大恶极,卫氏的凄惨无辜。在他小得还不懂得什么是仇恨,而“恨”字又是怎么书写的时候,他已经牢牢记得,要向谢氏要回一切。
刘少悟是个有点儿疯癫的老头子。虽然有点儿疯癫,说话难听,但是对他当真很好。小时候他一直以为,刘少悟就是他的父亲。
教他写字,教他认草药,给他吃好的,给他穿好的。虽然看起来好像生活拮据,但刘少悟总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银两来,让他衣食无忧。
如果不是刘少悟常常与他说起,他从出生起,就背负的那些东西,他可能会拥有一个很好的童年。
他渐渐地就长大了。开始懂得从小扎根在心里,那种让自己十分难受的滋味儿,就叫做仇恨。
虽然,用毒可以杀人,可他更希望能够手刃仇人。于是他到外头找人拜师。辞别刘少悟一走,就是六七年。
再回到刘少悟身边时,他已经拥有一身武艺。他不愿意再住在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带着刘少悟前往京都。
在京郊置办了一座院子,从此又开始与刘少悟相依为命。他想找机会,学会处世之道,刚好没多久,就是大靖的官考。
但在官考前,院子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的一张脸,还带着稚嫩,可见尚是少年郎。但做的事,说的话,一定儿也不像少年郎。胡搅蛮缠,竟真哄得刘少悟收下他做弟子。
其实刘少悟有没有收下这个弟子,他并不在乎。自小想着找谢氏复仇,成了根深蒂固的执念,使得他除了复仇这件事情,其他事再也不能占据他太多心神^
而除了刘少悟,和谢氏那些仇人,他并不在乎其他的人,就算看在眼中,也放不进心里。后来,他回到皇室,成为皇长子,总有人暗地说他,目中无人,好像天下间再无他事他人,可入他心。
这样的评价,并未有错处。他也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所有心思,都投在了如何回到皇宫,如何复仇上面,哪里还能分出心神,去关注别的东西?
说他狂傲也好,说他散漫也罢。有时候他觉得他的一生,只是为了给卫氏复仇,给母亲讨回公道。既如此,何必在意别的人,别的事?
哪怕是天塌下来了,只要谢氏还没死尽,他都不会管那塌了的天。哪怕世人都认为他不及向寻,只要大仇未报,他都不会管所谓声名。
他来到这个世上,只是为了复仇而已。
官考前,他需温书。虽然他自恃聪慧,但他从不愿打未有准备的仗。所以,院子里陡然多了一个人,多少有些碍着他。
虽然,多出来的一个人,可以帮他分担一些活儿,时常还会带些好吃的点心给他,但他仍会说些并不好听的话。
或许是跟刘少悟待得多了,所以很难说出好听的话来。
对方好似也并不介意他说的什么。既然对方都不介意,他自然更加不介意。总归他需要介意的只有大仇尚未得报。
官考放榜。他得了探花。在殿试的时候,他第一次,瞧见了生身父亲。传闻,这个父亲一生爱极了他母亲。传闻,这个父亲为人称颂,是难得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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