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瑜皱眉:“师尊,你该克化修为,不然会出问题。”
男人听见他的话,缓缓睁开眸子,才发觉自己还拉着景瑜,轻笑道:“不是我想拉着你,只是……一时没控制住。”
景瑜懒得听他的借口,但更懒得和他纠缠,只应了声:“我知道了,你继续吧。”
陆北津不知还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淡声道:“我向来对自制力引以为傲……只有你……”恨不得死在他身上。
景瑜莫名听懂了他的意思,有点不适应。陆北津这话,好像一只雄孔雀在开屏求偶一样。他恶心地推开那只雄孔雀,连回应也懒得给他。
陆北津却陡然叫了他一声:“景瑜。”
景瑜:“做什么。”
陆北津的声音有点虚弱,身上的灵气也一样杂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浮木。
“你会待在我身边……对吧?”男人轻声问。
景瑜没有给他回应,于是陆北津身上的灵气越来越散乱,这样下去,他会因为灵力逆流而死也说不定。
只要沉默,就能收割这人的性命。景瑜内心忽然生出一股怜悯,但说不上是对陆北津,还是对那个曾经对陆北津死心塌地的自己。
男人苍白的唇角渗出殷红的血迹,气息渐渐衰弱。景瑜捏紧外衣,对陆北津最后撒了一个谎:“我在。”
在陆北津的气息平稳下来之前,他都在。
景瑜看着陆北津将灵力收归己用,他能想象出,自己走了以后,陆北津会重新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北津仙君。这些日子的失控与虚弱,对他来说会是一场不愿意面对的噩梦。
景瑜可不想等他噩梦醒来,再愤怒地把自己扼死,于是他只能赶紧离开。
无念峰的一草一木,景瑜都还熟悉,他嗅着竹子的清香,一路回到了无念峰的主殿。
此处的禁制早就被他暗中拆下了,大殿中心的地板上,也被他用符箓烧出了一个串联阵法的小洞。只需要将心头血注入进去,就能启动阵法。
这个阵法能烧尽一切,从身体,到景瑜这个捏造出来的灵魂。
他会变成自己最初的模样,天地之间的一缕清气,离开无念峰,回到清幽谷。从此以后,陆北津再也找不到他。
景瑜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之中清晰可闻。
少年有些茫然地四周看了看。这里是他在无念峰待得最久的地方,离开时,他也想过带走些愉快的回忆。
但思来想去,和陆北津的相处,竟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那就这样吧,景瑜想着,在伤痕累累的手腕上,轻轻划开一道。
殷红的血珠滴入阵法当中,刹那间,火焰顺着大殿的角落燃起,将景瑜包裹在其中,像一朵巨大的红菊。
*
作者有话要说:
苍蝇搓手.jpg
第39章 了却(三)
漫天的大火。
生命力被火光渐渐吸收, 景瑜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好坏啊。
之前君婉费了那么大功夫,就想要他的命, 让他复活君卿。他偏偏不, 他就要杀了君婉,让她含恨而终。
可他现在又在救君卿。可就算救活了,君卿活过来,君婉也已经死了。而陆北津……他现在恐怕已经很讨厌君卿了吧。
没有人会开心, 除了他。
火苗轻轻舔舐着景瑜的身体, 想要将他融化,却又顾忌着,不敢轻易靠近。
少年坦然伸出手,纤长的指尖轻轻触碰着火苗, 邀请它来吞噬自己。
火焰灼烧着景瑜的指尖,顺着衣裳窜进去, 澎湃着要将他整个吞没。
他以前有点怕火,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其实只要不期待陆北津来救他, 他就不会那么恐惧。
更何况这是他自己点的火, 不会带给他疼痛。只是身体一点一点地被腐蚀,仍让景瑜有些难过。
在火光之中, 他缓缓阖上了眸子。
火烧得很快,主殿的禁制又早已被景瑜撤下, 在火焰的灼烧之中不断陷落。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 景瑜拧着眉头, 轻轻躺在地上。但很快, 那些声音就变得渺远。因为火焰已经烧到了他的魂体。
好困啊。
景瑜这具身体, 不喝酒便无法入眠, 他困倦时从未能入睡过。
原来昏昏欲睡是这种感觉……景瑜最后这样想道。
很舒服,也很干净。这好似是他最体面的结局。
在意识消失前,渺远的天际传出古朴的声音。或许不是声音,只是一道意识而已。
是许多修真者汲汲营营,想要与它取得一丝联系的天道。
天道很惜字如金,却很温柔地询问景瑜:“何为情?”
这是情劫收尾的标志。这个问题,是他初来渡劫之时,天道曾经问过他的。
那时景瑜什么都答不出来,如今在人世间经历了百年,却仍有些懵怔。
他的情劫,终于要宣告失败了吗……好解脱啊。
天道的声音,勾起他往昔的记忆。一片片记忆化作光点,散出火光之外。
随着记忆的解体,火焰吞没了他的身体,不留在这世上任何痕迹。但大殿之中宛若一个丹炉,浓丽的火焰将景瑜本源沾染过的空气浓缩,一点点凝成水滴,最后化成了一粒血色的丹药。
陆北津被景瑜那一句“我在”安抚了,积极吸纳着原本便属于他的修为。
在修为低落时,一直缠绕在他身上的心魔,也已经被压制到了识海最深处,没有翻身之力。
尽管这样一味压制,到时候爆发的时候会很麻烦,但陆北津暂时不想再见到它了。
他轻轻吐气,意识逐渐复苏。
心中有些饱胀,仅仅因为景瑜那句算不上承诺的言语,他便已经满足。他从前可不会如此。潜移默化之中,他确实被景瑜改变了太多。
但这种改变不让人讨厌,陆北津乐得接受。他之前在心魔之中便已经想通了,景瑜就是清幽谷中救了他的那个少年。后来他离开了清幽谷,忘记了景瑜,但景瑜却没有忘记他。
他终于知道景瑜对他的爱意是从何而来了,这来源出乎意料,却让陆北津感到飘飘然。
那是一种在君卿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一种攀折白月光的满足。陆北津很久没有意气用事了,此时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庸俗的道侣,肯为彼此献出一切。
如今就算景瑜想用他杀人,他也会没有理智地照做不误的。
他太陶醉于景瑜的爱了。
这种自我陶醉没有持续多久,陆北津不是傻子,他也知道,景瑜对他的爱意,早已在过去的相处之中被磨得越来越淡。
他对景瑜确实不好。他一直将景瑜当成一个小宠物,给他吃穿,护他周全,甚至可以为他牺牲自己。可他不想景瑜有太多想法,不想景瑜变得太优秀……那样他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心力给这个小宠物,去施舍他更多的精力。
原本结为道侣,也只是看出景瑜的叛逆,为了让景瑜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的一种手段。但如今一想到景瑜已与他结为道侣,陆北津的心跳便忍不住跳得快了一些。
那是……景瑜……
只要一想到少年脸上轻快的笑容,陆北津心中便能抿出笑容来。
去哄哄景瑜吧,他太想看景瑜的笑了。
男人缓缓睁开双眸,面色还算平静地四下里看着,心中却有些急切地想要找到景瑜的踪影。
……不在?
陆北津有些奇怪,但没有怀疑景瑜的去向。毕竟无念峰那么大,这里只是无念峰的后山,景瑜受不了这里荒郊野岭,跑回了主殿,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丝“景瑜可能离开”了的想法略过,却被陆北津硬生生按了回去。先前刚经历过的惶恐,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于是他下意识地劝解着自己,要相信景瑜对他的爱。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没有解开的结呢?
还仙草的玉简,已经与景瑜说清了。
君婉已经被搜魂,君卿复活的事可以等到他们和好以后再办。更何况,之前在清幽谷,景瑜分明已经不是那么在意君卿了。
陆北津想着想着,忍不住想笑。以景瑜的好脾性,本来就不会在意有人和自己长得像的。只是自己之前藏着君卿的画像,才让景瑜误以为自己很喜欢君卿。那些娇憨情态,发的脾气,全都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他确实得和景瑜解释清楚,他藏那些图像时,只是把君卿认成了他,才睹物思人罢了。如今人就在他面前,以景瑜对他的爱意,只需要轻哄几句,以后都对他好些,就可以恢复从前的生活了。
陆北津走在山谷里——他其实不知道景瑜为什么要将他带到山里来,但此处将无念峰的其他部分与他隔绝开了,他察觉不到景瑜的影踪也是很正常的。
下次不能再这么幕天席地地乱搞了,就算景瑜想要,也不能不顾惜身体。
山谷之中微风阵阵,陆北津很快就看见了山谷的出口。他忽然奇思妙想——景瑜不是喜欢苛待自己的人,如果不是想得紧了,那便是故意将他带到此处。
景瑜要给他准备什么惊喜?这个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仍让陆北津有些期待。他加快了脚步,迈出山谷,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生机。
——景瑜为天地之中的生机所孕育,即便是解体,也不会如同往常人一般死气弥漫,而是还清气于天地。
可陆北津不知道这些,他感觉到这些生机,更加坚定了,景瑜已经有了布置,才会将他引到山谷之中。
陆北津也有些惊讶,景瑜对他的爱意竟然深厚到如此以德报怨。
日后须得好好补偿景瑜了……关于自己对景瑜的苛待,陆北津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明晰的后悔。
他想,景瑜想知道什么,他都告诉他;想做什么,他也会陪着他一道;想抛头露面也无所谓,虚荣一点也好,更可爱;那些灵境他也帮景瑜一同修补,他只想赶快见到景瑜。
“景瑜……”他轻声唤,声音是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轻快。
无念峰中像是起了雾,以陆北津的神识,也无法看破这些雾气的真容。但终归景瑜不会害他,男人便将指尖探出去,点在薄雾之上。
一刹那,眼前的世界变了模样,他被吸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之中。
他看见少年独自跪坐在地,手中捧着一块极为眼熟的玉简,神色惴惴不安。
“这么练下去,会死吧……”
陆北津认出,这是那块被魔修偷换过的玉简。他走上前去,想要夺过景瑜手中的玉简,指尖却从景瑜的体内穿了过去。
这是……幻境?陆北津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景瑜还是对他有埋怨的,非要给自己设置这么多幻境,让自己也看看他当初吃过的苦。
陆北津其实是有点心疼景瑜的,便叹了口气,目光追随着景瑜,继续看下去。
少年对着玉简纠结了一会儿,最终气恼地把玉简收回怀里,从乾坤袋里取出了笔墨与几块竹简,对着竹简安静地临摹。
景瑜那时候还不认识字?陆北津讶异了一瞬,很快明白:景瑜当初一出清幽谷,就忙着来找他了,哪来的时间去学修真界的字?
但景瑜从来没有与他提过这等困难,想必是在养还仙草时,顺道学会了。
景瑜眼底的气恼,在临摹了几笔以后,便消散无踪了,眉宇之间隐隐带了点期待。陆北津凑近去看,少年的笔下,一行青涩的字显露出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景瑜用指尖轻轻点着“师父”两个字,唇角微微勾起。
他记得,清幽谷里,有人有父亲的。那人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父亲帮他担着。这么说不恰当,但景瑜确实有点向往……向往被宠爱。
他好像没有办法有父亲了,拜个师也是极好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轻轻念着,从怀中取出那块玉简。
就算仙君很凶,拜了师以后,他就会对自己好的,对吧……
陆北津怎么肯让他修炼这等错谬的功法,再遭受痛苦,可几次出手,都无法触碰到景瑜分毫。他只好眼看着少年义无反顾地修炼了那玉简,几次走火入魔,差点丧命于这不见人烟的苦寒之地。
后来景瑜终于找到了克服功法错谬的办法,却是用自己的心头血。
景瑜其实有点怕疼的,更不喜欢自伤。第一次划破手腕,他难过得眼角泛红,舌尖心疼地舔了舔伤口。
可随着一次次取血,他的痛苦仿佛渐渐消失了。陆北津知道他只是麻木了,因为少年的面色日渐苍白,面上很少露出笑意。
还仙草成型那一天,他取了太多的心头血,活活累晕在那株翠绿的草之前。
还仙草……那株还仙草,在验证对君卿没有作用以后,被陆北津自以为正当地烧掉了。
陆北津怔怔地看着少年,想伸手触碰他,揉揉他的头发,告诉他不值得。
但指尖从少年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周遭的情景也好似受了扰动。再回过神来时,陆北津看见了“自己”。
在景瑜的记忆中,他竟然那么不近人情的吗?他竟然不知道,在他取走还仙草的时候,景瑜还满含着期待,叫了他一声师尊。
“……景瑜。”时隔近百年,他终于回应了少年的期待。
可已经晚了。
一种重要的东西,在手中流失的感觉,将陆北津笼罩。
第40章 了却(四)
陆北津不想再看了, 他只想好好抱抱景瑜,告诉他,自己以前不是故意的。
如果景瑜要补偿, 他什么都能给他。只要景瑜原谅他。
可他冲不出记忆, 也见不到景瑜。他只能站在景瑜的角度旁观着,看自己究竟是多么残忍地对待景瑜。
打骂与惩罚已经算是最轻的,他仗着自己对景瑜的了解,一点点击碎了景瑜在意的事物。他断了景瑜的修仙路, 用炉鼎来羞辱他, 骗景瑜说他的朋友不怀好意、已经被自己诛杀……
少年生性自由而不屈,怎么会没有起反抗的心思,只是每每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而已。但他会在陆北津注意不到的时候,偷偷地哭。有时也会拿起那卷写了“一日为师, 终身为父”的竹简出来,愣怔地看, 像是想从中找出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招致这种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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