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遥点点头站起来。
曲清澄走到前台付钱,大花臂的老板叼着烟冲曲清澄说:“妹妹,纹身够劲的嘿!”
曲清澄只是淡然微笑,祝遥看着她温和的侧脸,甚至觉得老板这句带点痞气的话都跟她格格不入。
曲清澄带着祝遥走出纹身店。
“不冷啊?”
“嗯?”
“校服一直拿着,也不穿。”
“哦。”
现在可以穿了,当她的秘密跟踪已经暴露在曲清澄眼前。
曲清澄左右看了一下:“吃栗子么?”
“什么?”
“那儿有个炒栗子的摊子。”曲清澄带着祝遥走过去,温声细语对摊主说:“大爷,给我们称一斤。”
“大的小的?”
“大的吧。”曲清澄笑道:“帮我们称刚出锅的呀。”
连句末的一句“谢谢”,都带着软糯的南方语调,一如祝遥初见她的时候。
曲清澄把牛皮纸袋捧在手里,在深秋的夜里跟祝遥并肩慢慢走:“好烫。”
路过路边一张长椅:“坐会儿?吃点栗子。”
“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祝遥跟着过去坐下,曲清澄就把一颗圆乎乎的炒栗子塞进她手里。
黏着蜂蜜的栗子壳烫着祝遥的指纹,连带着她被曲清澄冷冽神情所冻住的双唇逐渐融化,她可以说话了:“我在这里是因为……”
“不会是在跟踪我吧?”曲清澄把一颗栗子塞进嘴里笑着说。
祝遥点点头。
“祝遥你有喜欢过什么人么?”
祝遥一惊,摇摇头。
曲清澄笑:“也是,你还是小孩子的嘛。”
她把祝遥一直捏在手里的那颗栗子又拿回去,纤细手指一捏,栗子壳嘭的裂开一条缝。
曲清澄把黄澄澄的栗子肉剥出来,塞进祝遥手里:“再不吃就不好吃咯。”
祝遥沉默着把栗子塞进嘴里。
这的确是栗子最好吃的时候。外皮带一点焦脆的韧劲,内里却是绵软无比,化为粉末绕着人的舌尖缠绵,像什么人的一颗心,露出里外两种不同的质感。
“你呢?”
“什么?”
“就是……你有喜欢过什么人么?”祝遥问。
曲清澄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空气又沉默下来,带着温柔而喧嚣的风,在人稍微放松警惕的时候,毫不留情拂乱人额前的碎发,附近炒栗子的摊子,锅里砂仁接连发出的噼啪声像一场场小型爆炸。
曲清澄沉默的剥着栗子,塞给祝遥一颗,又往自己嘴里塞一颗。
祝遥看着曲清澄多找老板要的一只纸袋里,破碎的栗子壳越积越厚,一缕缕棕色的皮像被凌乱脚步踩碎的落叶。
“你很饿吗?”
曲清澄反应过来一般,笑道:“我吃了很多吗?”
“哎呀,这下要胖死了,你知道六颗栗子等于一碗白米饭吗?”
祝遥摇头,曲清澄笑着。
如果没有今晚的饭局和纹身店,祝遥大概会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宁静又美好的夜晚,曲清澄温柔的笑意化为琥珀,裹着栗子甜蜜的香气足以在祝遥记忆里存放很久。
可是,此时她盯着曲清澄白净指尖的一点黑,那是剥了太多栗子被外壳蜂蜜染出的痕迹。
祝遥的胃因为吃了太多栗子沉甸甸的,提醒她今晚的一切都不是错觉。
直到曲清澄的手机铃声刺破了祝遥的恍惚,曲清澄看了一眼自己脏掉的手指,接起来:“妈妈。”
“谢谢。”
是曲清澄的妈妈打电话来祝她生日快乐么?
祝遥站起来,自觉的走到一边去。
她双手插在校服裤子口袋里,低头踢着路边的一颗小石子,眼尾却忍不住瞟向长椅上的曲清澄。
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轻声细语在说着些什么。
祝遥忽然想——即便她和祝映岚的关系这么糟,她会客气疏离到跟祝映岚说一声“谢谢”么?
如果每一天空荡荡、黑漆漆的房子,都没有让祝遥对祝映岚疏离至此。
那曲清澄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会对妈妈说出那声“谢谢”呢?
******
“祝遥。”
曲清澄远远的喊祝遥,祝遥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一点,一副没有偷看曲清澄也没有听到她叫的样子。
好虚伪。
直到曲清澄又叫一声“祝遥”,才假装刚刚听到一般看过去。
曲清澄笑着冲她招手,祝遥就慢吞吞的走过去。
“回家么?我送你,不过要和我走回西餐厅开车。”
“好。”
曲清澄站起来,把剩下的小半包栗子包好捏在手里。
她没有问祝遥为什么跟踪她,如同祝遥没有问她今晚突然出现的杨晟涵是什么情况。
两人在温柔而喧嚣的风里,走过栗子摊、走过米花糖摊、走过烤红薯摊。
走到黄黄的路灯在眼前拖出一道带着雾气的隧道,顺着走下去,这条路就永远走不完,能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可是,比祝遥想象的还要快的,R西餐厅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曲清澄走过去请门童把车开出来,带着祝遥上了车。
用湿纸巾把手指擦干净后发动车子:“祝遥,今晚谢谢你啦。”
谢她什么呢?
祝遥的双眼,忽然在挡风玻璃透进的暖黄灯光中,泛出朦胧的雾气来。
******
祝遥很长时间都不明白,为什么十七岁的她在面对曲清澄时,时时泛着那种带点哀伤的情绪。
快乐中带点哀伤,紧张中带点哀伤,愤怒中带点哀伤。
那种哀伤有时多,有时少,有时浓,有时淡,可就像浩渺湖面上飘荡的一层雾,始终挥之不去。
就如同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坐上曲清澄副驾的自己,会闭眼装睡。
头靠在座椅靠背,脸转向车窗的一边,只留给曲清澄一只在长发里若隐若现的耳朵,听曲清澄小声笑道:“这个小孩子。”
她以为自己真的睡着了,声音放得比平时还要轻很多。
祝遥闭着眼,感受面前吹来一阵暖烘烘的风,好像是曲清澄怕她睡着了着凉,把暖风空调打开了。
祝遥听着空调那轻微的呜呜声,还有汽车轮胎摩擦马路发出的细微声响,曲清澄的车子走走停停,她车也开得轻柔,让祝遥并分辨不出是红灯还是堵车。
大概不是堵车吧,都十一点过了。
始终闭着的眼皮,因高架桥边不断掠过的路灯,变得暖黄一阵,又暗下去。时间和空间在祝遥的感知里彻底失去了定义和意义。
连手和脚都变得轻飘飘的,在暖黄一阵又暗下去的世界里漂浮着。
时光没有尽头。尘世失去身份。
直到车子又一次缓缓停下来,也许是在等待又一个红灯的间隙里,曲清澄轻轻叹了口气,用很小的声音叫她:“祝遥啊。”
祝遥刻意放松的肩膀紧了一下:曲清澄发现她在装睡了?
她很快从曲清澄过轻的语调里判断出来不是的,曲清澄是在对睡着的她说话。
说并不想让醒着的她听到的话——
“你说我这样,能当一个好老师么?”
******
祝遥没想到后来自己真的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听到曲清澄在耳边很温柔的叫她:“祝遥,祝遥。”
像树上的精灵鸣唱,被树叶包裹着看不清身形,纯净的声音已足以寄托人的全部向往。
“醒醒,到家了。”
祝遥睁眼的瞬间悔恨不已:“我……睡着了。”
曲清澄笑:“睡着不是很好?路上又没什么事情的呀。”
不是这样的。
祝遥的脚趾在球鞋里蜷紧。
睡着了,就听不到开着车的曲清澄,还说了哪些不想让醒着的自己听到的话。
也许一句都没有。
也许有很多很多句。
只剩唯一一句存入祝遥的脑海里:“祝遥啊。”
“你说我这样,能当一个好老师么?”
******
曲清澄说:“时间不早了,快回家洗澡睡觉吧。”
祝遥拖着书包从曲清澄车上下来。
曲清澄很讲礼貌,也从驾驶座上下来,微笑目送祝遥走进楼栋。
祝遥走了两步,忽然下定决心一般,猛一下转身走回车边来。
曲清澄正打算拉开车门上车的,看到祝遥回来,停下手上动作笑道:“忘什么东西了?”
祝遥摇摇头:“曲老师,现在还没过十二点。”
“所以?”
“我送你一个生日礼物吧。”
曲清澄笑道:“我真的不能收学生礼物的,而且,你们班今天已经集体送我蛋糕了。”
祝遥又摇头:“这个是我自己送你的,你一定愿意收。”
曲清澄笑看着她,一张白净的脸在月光下仿若透明。
祝遥说:“我以后上课再也不戴耳机了好不好?”
“作业我也不会抄了,都会自己做。”
“好不好?”
曲清澄愣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乖?”
祝遥一脸平静的说:“就想送你生日礼物。”
曲清澄笑意更深了一层:“那我就收下了哟。”清亮的眸子,也许比其中凝结的月华更加皎洁。
祝遥点点头:“好。”
“收下吧。”
******
周一祝遥拎着煎饼果子走进教室的时候,不仅商晓冉看了她一眼,连从没怎么说过话的邻桌都看了她一眼。
不过没人找她说话。
祝遥躲在课本后面咬完了煎饼果子,等待着第三节 语文课的到来。
曲清澄走进教室的时候,明显也愣了一下。
祝遥把脸藏在课本后,耳朵微微有点发红。
曲清澄带着笑意说:“今天我们讲《说‘木叶’》。”
祝遥本以为曲清澄会找她回答问题的,但曲清澄没有,下了课,抱着教材走了。
因为今天商晓冉没有去讲台上问曲清澄问题,而是站到了祝遥的课桌边。
像是忍了一上午:“怎么把头发扎起来了?”
盯着祝遥的一头黑长直发,在脑后随便的束了个马尾,两只带点尖的耳朵露出来,像精灵。
“就是换个发型。”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商晓冉抿抿嘴:“跟曲老师有关系么?”
“说什么傻话。”
商晓冉还想说什么,唐诺在教室门口叫她:“晓冉!”
好像因为商晓冉说话的对象是祝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
商晓冉又看了祝遥一眼,走了。
******
周一语文晚自习,曲清澄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跟祝遥说。
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师生关系,沉默寡言的祝遥,在谁眼里,也不如娇俏开朗的商晓冉在曲清澄面前受宠。
商晓冉就是那种成绩好、长得好、家境也好的女生,是造物时格外的恩宠,轻松拥有了普通女生想要的一切,以至于连嫉妒都显得多余起来。
她笑着把语文测试卷上唯一错的一道题,找曲清澄问了个清楚,又聊起学习间隙放松时看的一部电影:“女主角真的又美又帅!”
“曲老师看过吗?”
曲清澄笑:“看过的。”
大家都对商晓冉霸占了曲清澄课间和课后所有时间这件事,都显得没什么脾气,祝遥拖在放学回家的最后一个,背着书包路过讲台。
曲清澄没有叫她,只是声音蒙了更深的一层笑意。
祝遥一贯淡漠的嘴角,微微翘起。
曲清澄生日那一晚的相处,变成了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默契,藏进一片平静与安宁的湖面之下,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发酵,带来一股隐秘的力量。
周二语文课下课,趴在讲台边的人还是商晓冉。
祝遥坐在座位上,低头看现在只有下课能看的漫画,只在商晓冉一声娇俏的“曲老师再见”里抬了一下头。
总觉得曲清澄好像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
晚自习上课以前的休息时间,祝遥想了又想,还是到小卖部买了面包和酸奶,向很久没去过的清照楼走去。
一个白色的身影立于红漆围栏之后,没有月光也显得飘飘欲仙,曲清澄白色的裙摆扬起了祝遥希望快点过完的青春期日子,把关于未来的所有美好想象化为了现实。
曲清澄笑着喊她:“祝遥,上来呀。”
祝遥走过嘎吱嘎吱的旧木楼梯,曲清澄看一眼她笑问:“怎么不吃豆沙面包了?”
祝遥捏着手里的肉松面包:“呃……”
这很难解释的清楚。
“你过来。”曲清澄招招手。
祝遥走过去,和曲清澄一起背身坐在长椅上。
曲清澄手里捏着手机:“我给你看个视频。”
祝遥还以为是什么呢,居然是一个教人如何扎马尾的视频。
祝遥:“……我本来就会呀。”
“会什么呀?”曲清澄笑着瞋她一眼:“连续两天扎得松垮垮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学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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