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只风筝,纵然飞得再高,那根线始终掌控在淮子玉手里。
一旦淮瑾扯断这根线,他将从云端坠入深渊,无从自救。
好在这根线还没断。
关入大牢的第六日,狱卒过来恭敬地告知:“明公子,殿下来接你了。”
明飞卿死寂的双眸溢出欣喜,扶着墙壁,艰难站立而起,他隔着凌乱的额发,看到淮瑾朝他走来。
他踩着外面的阳光踏入他的视野。
“阿瑾...”
明飞卿急步向他奔去,腿上猛地一痛,整个人失去平衡跌了下去。
他没有摔疼,淮子玉扶住了他。
他眼里的明飞卿,憔悴中带着破碎的狼狈。
明飞卿抱住他的上半身,哽咽道:“我没有叛国,你是信我的,对不对?”
淮瑾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恨不得将这个人融进身体里。
“飞卿,你恐怕...要吃点苦头。”
淮瑾口中的苦,是软禁。
明飞卿出了刑部大牢,却被关进了东宫。
没有淮瑾的许可,他不得出山月阁一步,没有皇帝的点头,他不能出东宫。
他才知道,自己的罪名没有被洗清,只是换了个惩罚方式。
而这种变相的惩罚,是淮子玉从皇帝那里求来的。
西夷的挑衅已经到了不得不打压的地步。
淮瑾将重新西征,这次不是为了收复西夷,而是压制西边边境的战乱。
按西溱律令,哪怕是皇子领兵出征,也要留亲属在京里,作为牵制之用,防止将在外生异心。
明飞卿就是这个亲属。
皇帝多疑,根本不信任淮瑾,于是拿明飞卿做人质,确保淮瑾在他驾崩前,不敢做出危及皇位的事。
叛国本来是杀头的重罪,因为出征一事,被减轻到软禁。
明飞卿知道其中的内情后,也没有多少怨气,受苦与否他不在乎,他跟着淮瑾,早就吃惯了苦头。
如今整个西溱都认定他叛国,旁人疑他清白,造他谣言,这都不要紧。
“阿瑾,只要你信我就行。”
出征前一夜,他攥着淮子玉的手,真诚地求一句“相信”。
淮瑾抚摸着他的脸颊:“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其余的事,都不要多想了。”
毕竟是去战场上厮杀,生死未定。
所有的不快和避重就轻的敷衍,明飞卿都单方面原谅了。
他主动挺起上半身,在淮瑾额头亲了一下:“你也要好好的。”
他忙着去给淮瑾收拾出征的衣物,没察觉到淮瑾深藏在眼底的痛苦。
第二日天一亮,淮瑾便要领兵去边境。
在东宫门口,明飞卿将自己随身多年的护身符解下,塞进淮子玉手心。
“阿瑾。”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抬手揽过淮瑾的脖子,将额头抵到他的额头上,隔开一切凡世纷扰,低声诉说,“如果我的命格真有那样的神力,今日我将所有福气都赠给你,你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惨败之后,西溱才知西夷不容小觑,这一战显得格外凶险。
明飞卿很担心淮瑾的安危。
他太在乎淮子玉的生死,之前被视为“不祥”,被骂作“灾星”,他都无暇理会。
直到出征的这一刻,他才痛恨那些无知愚昧的百姓,更对说他“不祥”的淮子玉感到无奈。
自己这玄乎其玄的命格,他从来是选择性相信的——只有事关淮瑾时,他才庆幸自己有这种命格。
他抓着淮瑾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这里只有你,我对你一心一意,愿紫微星庇护你。”
淮瑾心中动容,回吻了明飞卿的额头:“卿卿,无论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都认定你是我的皇后。”
这个动听的承诺,驱散了明飞卿所有的不安与动摇。
时辰一到,淮瑾翻身上马。
明飞卿想出东宫送他,却被侍卫拦住了。
东宫门口的侍卫,是宫里派来的,看守只会更严。
侍卫直接按住了明飞卿的轮椅,不让他出门。
明飞卿干脆舍弃轮椅,起身箭步跑出了东宫,在大街上,遥遥目送淮子玉出征。
“阿瑾!阿瑾!!”
他身体不好,声音也并不洪亮。
行军的动静很大,但淮瑾愣是听见了这两声呼唤,他回过头,看到一身蓝衣的明飞卿朝他招手,他还想跳起来,却没跳得多高。
袖子从他的手臂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膊,在阳光下十分晃眼。
淮子玉生生克制住了勒马回头的冲动。
坚硬的战甲贴在他的身上,隔着衣物摩擦背上一道道杖责的伤口。
背后一阵湿润,他知道那不是汗水,而是血痂被磨破后的血液。
幸而身上的衣物是玄色的,否则所有将士都会发现,他们的主帅,从出征第一日起就在负伤。
叛国的罪行无法洗清,皇帝坚决要杀明飞卿——他似乎早就想置明飞卿于死地。
淮瑾无法翻案,便只能暂退一步,提出领兵平定边境战乱的计策。
他若出征,就需要有个人质。
皇帝心里也很清楚,能牵制住淮子玉的,只有明飞卿,准确地说,得是活着的安然无恙的明飞卿。
西边边境急需出兵压制,皇帝斟酌再三,终于松口,不追究死罪,却要在他出刑部大牢时,杖责五十,最好能将他那双腿彻底打废。
只有明飞卿成了彻底的废人,紫微星命格的威胁才能大大减弱,老皇帝才能睡个安稳觉。
淮瑾知道父皇的阴暗心思,他替明飞卿受下了这五十下杖责,打在背上。
出征前,他没有和明飞卿同房过。
明飞卿完全不知道他是负伤出征,也不知道那五十下杖罚。
打战至少需要半年,半年后,背后的伤连道疤都不会留下。
只要他不说,淮子玉想,这件事就可以一辈子瞒下去。
行军的队伍走到再看不见了,明飞卿才收回视线,怅然不已。
侍卫上前道:“少君,请你回内院,别让属下难做。”
刚刚明飞卿能出东宫相送,已经是违抗皇命了。
他也不拖累旁人,缓慢折回东宫,一迈进府里,侍卫就将东宫大门从外面关上。
明飞卿看着紧闭的大门,仿佛一下子和外头的世界隔绝开,被关进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但他并不绝望,心中还燃着等待阿瑾凯旋还他清白的火苗。
他很会苦中作乐,否则早在三年前就死在荼州了。
院中的桃花随风自由飘落,明飞卿还有心情抬手接住花瓣。
他还未意识到,这场软禁将持续到他死去的那一刻。
第26章 穿心之痛(前世)
半年后,战胜的消息传进皇城,驱散了此前惨败的阴云。
明飞卿得知他要回来的消息,恨不得凭空长出翅膀飞出东宫!
但他没有翅膀,门口又有侍卫把守,想出去,除了钻狗洞,就只剩下...翻墙。
“公子,外头已经停了一辆装着稻草的车,你往稻草堆里跳,膝盖能好受些!”
天青一边说,一边扶着踩在他肩膀往墙上翻的明飞卿。
他家公子连跑步都跑不快,如今却为了见太子一面,学会翻墙了。
就在明飞卿扒住墙的那一刻,腿上的旧伤忽然作痛,他脚下一软,整个人失衡地往下倒去。
天青刚好给他做了肉垫,他皮糙肉厚也不觉得疼,连忙起身把明飞卿扶起来:“公子摔疼了没有?”
明飞卿看了一眼右手,手腕处被地上的石头磕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翻墙失败。
都说事不过三,天青劝道:“要不还是等殿下回府时再见他吧,反正今天肯定能见上面的。”
“不一样...”明飞卿淡淡摇头,“他凯旋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一定要是我,以前都是这样的,现在也不该变。”
在荼州时,淮瑾曾带两千人去剿五千土匪,为了让明飞卿安心,便要他在城门等自己凯旋归来。
淮瑾当时说:“只要心里想着你在等我,我就不敢让自己出事。”
这个约定独属于他们两人。
第四次翻墙,明飞卿终于成功,他跳进稻草堆里,虽然有一定缓冲,膝盖还是被震得发麻,他扶着墙壁,艰难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稳,可以慢慢走几步。
他就这样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京都城楼上挪动。
在刺骨的寒风中,他终于爬上城楼的最高处。
大军班师回朝,百姓在城中翘首以盼,而能到城门口相迎的,除了带着皇命的官员,便是将帅的至亲至爱。
明飞卿本该光明正大地到城门口等淮瑾回来,但他是违抗皇命逃出东宫的,去城门口简直是自投罗网授人以柄,于是只能藏在城楼高处,悄悄看一眼淮子玉。
一声激昂的号角吹起,五万大军凯旋归来,银亮的队伍如一条银龙奔驰进京。
而龙头主帅,正是当今太子。
明飞卿远远看着,确认阿瑾全须全尾没少胳膊没断腿,心中稍安。
他本该飞奔过去给一个大大的拥抱,却不得不像小偷一样藏在角落里,连看两眼都要悄悄的。
有人替了他的位置,做了他想做的事。
林霁跟在丞相身边,耐心等殿下下马接表彰的圣旨,等圣旨宣读完,林霁小跑上去飞扑进淮子玉怀中。
“殿下,你回来了!”
城楼上的明飞卿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淮瑾没有将林霁推开,直到林霁抱够自己松手,才从他身上下来。
城门口一派喜气和谐,没人觉得这两人这样有何不妥。
明飞卿像只不合时宜的猫,他躲在暗处,看着主人抚摸别的小猫,不敢出声,不敢挥手,不敢炸毛,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否则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大军进城了。
层层城楼阻挡,淮子玉的身影越来越远,逐渐变成小小一点。
明飞卿贴着城楼的墙壁,颓然滑落在地,才觉得腿上很疼,掀开衣裙一看,膝盖处不知何时又洇了两团血迹。
他扶着墙壁想爬起来,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都再支撑不起双腿。
秦太医说过,他就算能走也只能在小范围内活动,他今日却从皇城腹地的东宫跑到了郊外的城门口。
已然是耗尽一切气力,如果没有轮椅,他一步都走不了了。
明飞卿尝试数次,得到的只有剧痛和越流越多的鲜血。
他需要有个人来扶他。
天青在东宫做内应没跟出来,他此刻若是出声,惊动的必然是护卫军,护卫军一但发现他,立刻就会禀告宫里。
那么他今日违抗圣命偷跑出东宫的事就会彻底暴露。
他不想给刚回来的阿瑾添麻烦,于是自己一个人苦苦挣扎着,就算痛也不敢喊出声不敢惊动旁人。
这时天又阴暗下来,寒风吹过一阵,忽而开始降雪。
鹅毛大雪落在明飞卿单薄虚弱的身体上,无异于石头砸到身上。
他又冷又痛,艰难地爬到城楼边,看着淮瑾只剩下一点点的身影,哽咽地呼唤:“阿瑾...”
烟花迎着风雪在天空怒放,整座皇城都沉浸在西征掰回一局的喜悦中。
没有人在意城楼角落里这个挨冻无助的可怜人。
雪一直下到傍晚。
淮瑾应付完皇帝的表彰和朝臣的祝贺,回到东宫时,天已经黑沉沉的。
他远远就看见府门口有个着急忙慌的身影。
等他下马,满脸是泪的天青冲破侍卫的刀剑阻拦,在积雪上滑跪到淮瑾脚边,着急哭喊:“殿下!殿下快去救救公子,公子不见了!他去找你!他不见了!这么大的雪!”
语无伦次,淮瑾让天青先把气喘匀了再说话。
天青胡乱抹掉眼泪,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淮瑾听完大怒:“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外出?!”
天青自责得要命,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急得只会哭。
淮瑾翻身上了战马,迎着风雪往城楼上赶。
每一片雪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明飞卿虚弱的身体上,在他以为自己被万箭穿心即将死去时。
一束火光映入他模糊的视线中。
淮瑾如天神降临,一步一步踏入他的视野里。
“明飞卿...”
他听到阿瑾喊他,于是撑开沉重的眼皮,想睁开眼睛看他一眼。
淮子玉看到他浑身都冻得冰凉,膝盖上的衣物更是被血染透了。
“你总是这样...不让人省心。”
他一边责怪,一边脱了身上的熊毛披风盖在明飞卿身上,而后往他冻僵的手心塞一个暖炉,这才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东宫赶。
明飞卿迷迷糊糊地看到淮瑾身后跟着许多举着火把的侍卫。
这么多人,他今日偷跑出东宫的事,一定瞒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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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飞卿回去后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热,完美错过了战胜后的所有庆功宴会。
皇城这场大雪消停时,他的病才转好。
皇帝掐着点赐来一道圣旨,指责他违抗皇命擅自离开东宫。
兴许是因为打了胜仗,皇帝并没有降下惩罚,但这道用词丝毫不客气的圣旨也确实是打了明飞卿的脸。
太子出生入死为整个东宫赢得了荣誉,太子妃却因为不懂事被皇帝降旨责怪。
东宫上下对此都颇有微词。
有多长了心眼的丫鬟发现相府的林霁近来进东宫的次数频繁了起来。
林霁最近又很得皇帝的赏识。
加之之前大婚时,殿下实打实陪了林霁一整晚,众人便都开始对林霁高看一眼,认定总有一日,林霁会挤走明飞卿,成为东宫真正的主人。
这日皇帝将淮瑾召进了宫里。
西边边境平定,老皇帝的脸面被挣回来一些,心事了了一半,觉出自己大限将至,有些事要抓紧时间交代。
“你在西边这半年来,南国不断生事,民间怨声载道,明飞卿袒护南国细作一事迟早会成为一个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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