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秦烨已经连着小半个月日日进宫了。
惠帝如今懒政,几个月才上一次朝,已经因为旧疾而获许可每日不朝的秦烨更不会没事进宫找事干,他只是每天都往东宫跑。
忙着去东宫“教导”太子殿下和顾指挥使箭术和轻功。
这次他比寻常早出宫了一个时辰,是因为前一天,陆言和回话时语焉不详。
秦烨只是昨日晚膳后想起了十来日前吩咐的事情,让陆言和给晋王找点麻烦。
问问成效而已,陆言和脸上涨得通红,只推说手下办差十分尽心竭力,晋王为此相当烦心雷霆震怒……回话时颠三倒四眼神乱飘,明显有些心虚。
秦烨并不怀疑陆言和的忠心。
他只是有点奇怪,陆言和跟在他身边整整十年,刀山雪海里趟过的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
就算事情不成,就算被晋王发现了,也不至于是这幅模样?
秦烨在城南下了马,转了几个拐角,换了身寻常江湖人士的装束,压低了帽檐,悄没声息的混入一个酒水铺子。
那铺子鱼龙混杂十分吵嚷,并不为京中世家所熟知,却是少有的消息灵通之地。
小二熟练的上前招呼,秦烨要了一壶酒两碟小菜,寻了张角落的空桌坐下。
窗外飘着小雨,瑟瑟秋风穿堂而过,杯中温酒入喉,秦烨倏忽间想起了谢恒。
他觉得自己现在之所以不坐轿子不骑马,不安稳闲逸的呆在宫里或者国公府里,而是一个人便装跑到这儿来吹风,都是拜谢恒所赐。
这数日相处中,他瞧出来,太子是极好学的。
或者说,秦烨简直想象不到,一国储君竟能如此勤学,且肯下苦功。
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看折子、练步法,这位还对一切陌生新奇且他能上手实践的东西感兴趣。
比如诸率卫的信鸽是怎么训练的、鸿胪寺的贡品里外域作物的种植情况、宫廷密道修建之法和安全措施……
但太子又是极克制的。
秦烨能感觉的到,谢恒还是向往宫外的。
偶尔提及南疆风光、市井轶事,太子眼中总是亮晶晶的,有时还能忧伤的叹口气。
但是……太子出宫一趟要清街、要备仪仗、要通知御林军神卫军协防,还什么也看不见,那人不知是怕麻烦还是觉得劳民伤财,总是想想就算了。
至于偷溜出宫,或许不是没想过,但是怕死。
怕身边护卫不够防卫不当,被晋王找人捅闷棍。
秦烨想着想着就开始摇头,他觉得这段时间与太子接触时间过长,甚至对他自己造成了一些轻微的影响。
就比如现在,要想避开陆言和知道确切的消息,他有一百零八种方法,可他偏偏选了最亲力亲为的一种。
酒壶才提起来斟过两次,秦烨就听到了想要的东西。
“最近京中流言也太多了,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都说不清楚,晋王府那事还没个定论呢,这又来了新的……”
“小声些!这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玩意倒腾出来的!偏还如此图文并茂,这话本在京中印制是要秘书省批文的,这分明就没有……”
“开玩笑,这种东西你还想要批文?批你一旨斩立决?”
“而且这玩意一夜之间满棠京的黑书市里都是,一本几文钱,根本挣不着什么……”
“别说了,说不定过几天就有神卫军上门挨家挨户的搜了,看完找个地方埋了算了。”
秦烨听得皱眉。
他伸手将小二招呼过来,从怀里摸了块碎银赏人,下巴朝那桌窃窃私语的客人扬了扬,那小二立即会意。
秦烨跟着小二出门走了一会,便到了一处阴暗的书室。
那书室打眼一瞧阴暗狭窄,实际并不算小,里面有六七个人正在挑挑拣拣,门口处,还坐了个手拿账簿的老者。
那小二压低了声音道:“新到的货都在这儿了,客官挑完到账房先生那结账就好。”
秦烨眉头皱得更紧。
他觉得自己或许找错地了。
就算陆言和给晋王找点麻烦的事出了差错,也和这里没什么关系吧?
这分明是一些京城禁书的营销点?这事也不知道归哪个衙门管,总之不归他南疆边军管。
来都来了,秦烨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身侧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信手翻了两页。
这是一本爱情故事。
这是一本两个男子之间相恋的爱情故事。
这是一本……禾火华和赵亘之间的爱情故事?
秦烨脸色晦暗难明,他飞快的翻过书里的文字部分,心里无意识闪过一个念头。
太子母家不就姓赵吗?!
而且禾火华是个什么玩意?你不如叫秦定国比较明显一点?
最最过分的是……这书里居然还配的有图?!
第12章 秦烨竟敢点名要太子陪他……
秦烨两三下翻到书册后面有图的部分,一双平素拿剑持弓的手竟然抖了一下,险些拿不稳。
好半晌,秦烨定了定神仔细看,才发现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印这书册的人不知是不是考虑到棠京市民的平均文学水平,贴心的把前面的文字部分用故事画的形式表现了出来,画面生动情节丰富十分精彩……
不管怎么样,不是画了些那什么就好。
秦烨长舒一口气,将书册合上,发现这本封皮上连名字都没有的书册书脊上,用毛笔浅浅淡淡的写了一个“壹”。
难不成这还是连载版?
秦烨咬了咬牙,继续在这气味古怪、阴暗森冷的书室里左右翻找,半晌,收获全系列书册合计六本。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付账,然后提着那账房先生用礼盒装好的书册站在那书室旁,仰头阴郁状想了半天。
京中禁书查禁到底归哪个衙门管来着?
秘书省?辑事所?兵马司?
要不然他直接让在神卫军的旧部带人来抄了算了?
但这书册乃是印制,且体量如此之大,要想瞒过秘书省和京中监察衙门难如登天,定不可能是民间自发的行为。
京中能丧心病狂到同时编排上太子和他的,除了晋王简直不作第二人想。
那要不明日去跟太子商量商量怎么办?
这么说,“我今日在市井闲逛时偶然看到一套话本,上面写的是你我之间并不存在的风流韵事……”
或者,“今日偶然见底下人呈了套有碍太子清誉的书册上来,上面图文并茂绘声绘色,实在是殊为可恨……”
再不然,他可以拎着这套书砸到顾明昭面前,让顾明昭去想办法。
陆言和在皇宫门口等了足两个时辰,临到宫门下钥了也没见到秦烨的影子,只得上前一问,才知道自家公爷早早从另一个宫门出去了,却并没给他留下什么话。
陆言和心里咯噔一声,着急忙慌的往府里赶。
到得知微堂时,暮色沉沉,院落里已经点上了灯。
秦烨身上披了披风,半靠在软榻上,就着烛火翻书,灯影错落下,那张原本精致的宛如画卷的侧脸朦胧柔和,瞧不出丝毫恼怒的痕迹。
然而,陆言和望着书案上已然明显翻看过且叠放整齐的五本书,只觉得眼前一黑。
这都是最后一本了……
陆言和两天前才收到棠京中有疑似太子和公爷话本流传的消息,但事涉秦烨,加上晋王府那边对定国公府的人手防得紧,一时间并没有准确消息。
再来,以陆言和对秦烨的了解,之前议亲的传闻确有其事也就罢了,这次玩儿的这么大,公爷定然忌讳……
要是影响了公爷和太子殿下的感情就不好了。
他这才想要查清楚了再来上禀。
谁能想到秦烨的手脚居然这么快?
还从另一个宫门出去甩开府里的人,公爷您最近被太子殿下同化的太过分了吗?
秦烨翻过最后一页书,将书册合上,轻轻放在书案上,极轻柔的动作,陆言和却只觉脖颈一凉,硬撑着抬头。
公爷您听我说……晋王发疯,非人力所能揣测,也非战之罪啊。
就听秦烨语气平淡的道:“我幼时虽在天禄阁读过几年书,却没有自幼与先太子熟识,也没有什么受先太子所托,照料如今的太子,更没有照料着照料着就照料到床上去了……”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完全不看陆言和:“我虽是七岁进的天禄阁,但十二岁时便不在里面念书了。小太子小我快四岁,身体又弱,八岁前几乎没怎么出阁读过书,按说是见过几面的,可哪里来的幼时一见钟情思之不忘,都是些胡言乱语……”
“简直是污蔑。”秦烨将六册话本归拢在一处,言简意赅的下了结论。
陆言和觉得自己在公爷余毒发作的那日脑补的种种,‘嘭’的一声,在脑子里碎成了一朵烟花。
可如果你们没有竹马竹马日久生情,那为什么那天太子都那样了,您还只舍得用内力轻轻震了一下?
次日,定国公未曾进宫。
谢恒等到午膳时分都没见人,有些意外。
这十来天他和秦烨相处的十分愉快。
总算摆脱了每逢见面必不体面的魔咒,太监宫侍也不必一日三次端着托盘往定国公府跑,东宫上上下下都很合心。
除了被陪太子练武又被“师父”操练的要死要活的顾明昭。
“定国公府上今日有来人说是因为什么事情吗?”谢恒手下笔走龙蛇的写完两行字,将墨迹未干的折子摊在桌上,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顾明昭。
难得秦烨没来,这人兴致很高,嘴角噙着几分笑意,帮谢恒整理着奏折和来往文书,漫不经心的道:“谁知道呢,除了南疆战事,这人对外事俗务一向懈怠,能一连来个十几天已经是吃错药了。”
顾明昭理完一摞折子,掰着指头数日子:“早听说秦烨性子冷,若不是亲眷心腹,连礼物都送不进定国公府的门房。殿下以储君之尊前后往他府里送了十四天的东西……”
“他也来教了殿下十四天的步法,”顾明昭掰指头完毕,啧了一声;“这人情还的也太生硬了。”
谢恒面色平静,风神疏朗的眉眼淡然极了,只是右手运笔一时不察,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点墨迹。
顾明昭没察觉出什么,还对着自己手里奏折上铁画银钩般的字迹赞叹:“殿下的字越发进益了,从前周少傅总说您写的字虽是飘逸灵动,却终究缺些气势,话里话外捧着晋王,那老家伙要是看到这个,还不得规规矩矩把话收回去。”
谢恒皱眉。
他前世时自幼体弱,后来才修养好了些,幼时连学校都不怎么去,一概是请了老师在家里学,闲时也只能做些修身养性的事。这一手字是真的好好练过十数年,被顶级书法大家夸赞过的。
而不知是否巧合,他与原主的字迹本就有六七分相似,竭力模仿之下,倒也能写个差不离。
刚到这儿时谢恒都不怎么肯动笔,装模作样在书房练了几天字,又模仿了原主的行文习惯,但这才第一次在顾明昭眼前过上这许多字,就引出了这么一句话。
谢恒垂下眼睑,随口道:“昔年在天禄阁读书时老被周少傅挑毛病,如今也许多年了,总不能一点进益也没有。”
顾明昭嘻嘻笑了一声,道:“那可不一定,我就没一点进益。”
谢恒横他一眼,道:“所以现在每天都有人逼着你上进。”
顾明昭:“……”
又过了一会,一身宫监服饰的云昼从殿外掀了帘子进来,脸上竟有几分喜气,走近前来躬身道:“殿下,郭老从定国公府递了话来,说今日去国公府上行针灸诊疗之法,行针后因为用了药,得有个公爷熟悉的人陪在身边为好,想问问您是否有闲暇,请您过去一趟。”
上次郭神医给秦烨诊过脉之后,细细斟酌之后给了个药方,而后每周都去国公府上拿脉换方子,这却是第一次说要行针灸诊疗之法。
谢恒还没说话,顾明昭已然皱眉道:“身边熟悉的人?他秦烨旧部遍天下,从小也是侯府里长起来的,身边老仆丫鬟一抓一把,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在顾明昭看来,这要求简直匪夷所思。
这不就是瞧病的时候身边找个伺候陪护的?秦烨竟然敢点名要太子陪他?
当今陛下重病时尚且有妾妃侍奉,不会摆这谱呢。
只有谢恒在听到这话时身体僵硬了一下,一瞬间想起那个圆圆胖胖的老神医对他语重心长的劝诫——
“少年人血气方刚,情事激烈些……原也是常理。”
“不必贪图一时欢愉。”
他一时没想到如何解释,还一脸艰难的应了一句‘孤记住了’。
这老神医定然以为他与秦烨已然两心相许,毕竟急色急到连病症发作时都没忘了亲,那么自然,这种定国公需要的时候,太子殿下顶上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所谓有因必有果……
不过没有秦烨点头,这话显然是难以从定国公府里传出来的。
这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厢,云昼已然照着老神医和陆言和教的回话:“定国公自小待在武宁侯府,与武宁侯关系不好,当家主母又是继室,身边伺候的人被寻了由头换了一茬又一茬。至于南疆军中带回来的旧部,都是京中宿将,惯于冲杀之事,照顾人就……”
顾明昭依旧气性难平:“那陆言和呢?他都快混成定国公府的管家了,也不会照顾人?”
云昼也很为难:“定国公府里说,昨日陆将军办事不力贻误战机,让公爷打了二十板子,如今在养伤。”
贻误战机?
这棠京城里天子脚下,你贻误的哪门子战机?
他两人一人一句有来有回说得很热闹,谢恒已然从对郭神医为什么这么八卦的思考中醒过神来,神色变幻了一下,继而眸色深深的盯着顾明昭看。
顾明昭被他看的发毛,暂停了与云昼的交谈,一脸小心的道:“殿下……?”我是脸上有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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