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果然暗淡不少,但藏烨还是抿了抿唇,道:“好。”
感激与歉意共存,燕淮凌朝藏烨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收拾了行李,当日便动身前往珺途。
此去珺途路途遥远,藏烨与燕淮凌花费将近半月时间才抵达那位处珺途北边的柳城。
柳城外大漠孤烟,黄沙漫天,金辉铺地,二人骑马甚为不便。
入城后,燕淮凌望着街边景色,不禁阵阵感慨。
一别十多年,城中景象比之以往早已天壤之别,若说那莞陵温婉洋华豪迈,那这珺途便有一股朔风肃杀之气。
天苍地阔,寂寥孤远,令人容易迷失在那空旷苍茫中,无法自拔。
藏烨与燕淮凌策马而入,从北城花费半日时间一路骑至南郊。
城中沙尘肆虐,蔽日遮天,二人不得不于街边买些素色纱缎以护口鼻。
燕淮凌寻着记忆在城郊找自家村落,却一无所获,迷茫之余,询问周遭百姓,其人告知,那燕家庄村民早于数年前便集体迁走,不知去向。
立于原地,怅然若失,燕淮凌回忆起当年战乱之刻父母将他卖于贼人之事,心下便一阵酸楚。
此番回乡,并非为了看望家乡故人,而是悼念儿时失去的青春。
兵荒马乱之前,他也曾有几年好日子,那时阖家团圆,幸福满盈,令人向往。
立于燕淮凌身侧,看他那肃穆神情,藏烨缓步走上前,大手探上他肩膀微微拍了拍。
面向从前的村落方向,燕淮凌一语不置,站了许久。
藏烨沉默地陪伴,寸步不离。
不知过了多久,燕淮凌终于回首,面色苍白道:“走吧。”
竟从那一向活力四射的燕淮凌脸上看到了憔悴之意,藏烨微蹙眉宇,点首。
二人沿街沉默地步行不知多久,燕淮凌才对身边的藏烨道:“大人可要回老家村落?”
无言,藏烨就那么又走了几条街,才幽幽道:“藏某已无村可回。”
是十分确定的语气,甚至都不用亲眼去见证。
燕淮凌知藏氏被灭传言非虚。
胸口一阵酸意钻上,他没对藏烨之话做任何评价,也没询问什么,只是和藏烨一同在那柳城中慢步。
前方街上有些儿童顶着风沙奔跑嬉笑,笑声若驼铃,清脆悦耳。
望向那些孩童天真无邪的面孔,燕淮凌忍不住思忖,若自己和藏烨家中无变故,是否会在这柳城中相遇,并成为朋友?
朋友?
燕淮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理所当然地认为藏烨是同行之伴。
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打消了想从此人身边逃离的念想。
视线同样被前方孩童吸引,藏烨却无甚表情。
燕淮凌忍不住侧目望向他,不知对方在思考什么。
正当他想开口向藏烨询问时,视线却滑过对方面容,落在不远处一街边矮房墙壁上贴上的告示。
先前还温馨的面孔倏然僵住,燕淮凌无知无觉地顿步,慢慢眯起眼。
走了两步,见他没跟上,藏烨不禁回头望向燕淮凌,只见对方似乎被墙壁上某告示吸引。
细望,藏烨也有些意外——那告示上是对太雁黑雁的通缉之令。
告示前还有些城内百姓在观看,燕淮凌听着他们谈话,神色愈发凝重。
“前日那盗人竟在城中公然现身——”
“不想那匿迹数年的太雁盗人竟会千里迢迢来我柳城,不知何意?”
“近日江湖不是传闻那华医簿之事?若那盗人来此,许是搜寻那华医簿也不可知。”
“若是黑雁来此,岂不说明我城中有那华医簿?”
“不错——只可惜那盗人现身当日,我并未看到……”
……
听了一会儿,身边藏烨开口:“怎么,公子对那盗人感兴趣?”
回神,燕淮凌道:“不。只是在下先前在太雁之地对此人有所耳闻,因而有些好奇罢了。”
此话落下,燕淮凌想起藏烨曾与身为黑雁的自己交手一事,于是忍不住试探道:“大人——可知晓那盗人?”
望着前方告示,藏烨淡然道:“交过一次手。”
燕淮凌很意外对方竟大方承认:“大人——竟见过那黑雁?”
“未见其样。此人蒙面。”
“身手如何?”
“轻功上乘,矫健敏捷,寻常人不能出其右。”
这是从天下第一剑藏烨口中说出的中肯评价,听得燕淮凌竟差点当场咧嘴笑开。
稳住情绪,他点了点头,微微清嗓子道:“大人与此人交手,竟未将他缉拿归案?”
这话有点挑衅意味,但燕淮凌就是忍不住。
侧眸扫了燕淮凌一眼,藏烨道:“此人轻功确为高手,藏某自愧不如。”
本以为这高人会颜面扫地,一脸窘相地辩解两句,谁知对方竟大大方方自认不如,不禁让燕淮凌脸上那点笑一点点撤去。
见燕淮凌木雕般的神情,藏烨道:“若是下次有幸交手,藏某定会做个交代。”
燕淮凌干笑:“如此……甚好。”
告示前还有不少人在议论,燕淮凌见藏烨似乎严肃了许多,忙道:“不如你我二人先在柳城落脚歇息两日,然后南下前往金兰州?”
珺途白狼君所在,江湖盛传之地便是金兰州,虽至今那金兰州并无人报出白狼君确切地点,燕淮凌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
只是此行往西南方向,山高水远,路途坎坷,需得备足粮草干粮。
对珺途布局也无更多了解,藏烨愿意采纳燕淮凌建议:“也好。”
二人又在那告示前逗留了一阵才去寻找客栈。
落榻后,二人分头行动,一人购置可防御风沙的衣物,一人则去补充水源干粮,顺便照顾马匹。
入夜后,柳城不比东部莞陵与洋华之城,街上人流稀少,颇为冷清,燕淮凌本还想扯个借口出去逛街,却不想那街道荒凉不堪,没有扎堆的小商小贩,更没有琳琅满目的街边商品,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居民在街上游荡。
藏烨已回房下榻,燕淮凌溜达了一圈便也泯了玩心,一脸无趣地回了客栈。
此番回乡,虽有些熟稔感,却并不激烈。
燕淮凌本以为自己会伤春悲秋,哪知情绪竟还算平和。
坐在屋内,望着桌上烛火,燕淮凌思绪不禁转向隔壁藏烨。
也许是此人跟随之由。
不得不承认,多数时候,若是藏烨在身边,确有莫名踏实感。
上了榻,燕淮凌收了扇,平躺而下,头枕双臂,翘起二郎腿,思考这一路与藏烨从相识到结伴的经历。
论武艺,对方确实身怀绝技,武功盖世;论情感,燕淮凌却不敢恭维——此人生来性情寡淡,若想从对方口中听得一丝一缕温柔话语,怕是难于登天。
但彼方越是生硬无趣,他却越想掘出彼方不同的表情,心绪。
初识时,确实只有调戏玩弄之意,但与对方一同经历了不少事,他自知对藏烨的情感有了变化。
从捉弄对方到……
回忆起几次甚至想触碰藏烨的心情,燕淮凌不禁皱起眉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若想触碰,也算是人之常情。
以前也有接近美人却被冷冷拒绝的经历,他却都没如今这等执着而专注的情绪。
还有,此等酸涩的心口疼痛,也不知是何物。
想到藏烨凝视自己的沉静双眸,胸口便会有提不上气的感受。
一向处于主动及上风地位,但似乎在藏烨面前,他便找不回那抹自信与悠然。
长长叹了口气,燕淮凌摇头。
罢了。那男人本就是块顽石,任谁也撬不动挖不开。
若谁人能窥见那顽石真心,怕真是西方见日升,稀奇。
闭了眼,燕淮凌自觉一阵疲惫。
然而才觉思绪渐渐远离,窗外却忽的一阵窸窣声。
立时睁眼,燕淮凌方望向窗沿,却见一黑衣衣袍一掠而过。
登时惊起,燕淮凌毫不犹豫地抄扇而起,自窗边急掠而出。
第20章 珺途旧识
藏烨榻房离他颇远,燕淮凌点足跃上房顶才发现那黑衣人竟是黑雁打扮!
来不及支会藏烨,燕淮凌快步向那黑衣人急追而去。
不知那冒充之人是何意图,燕淮凌与那黑衣人在夜色中于柳城房顶急掠,不一会儿便接近西郊。
矮房已逐渐无影,四周完全没有遮掩之地,燕淮凌见前方“黑雁”点足急掠,身型轻盈,免不得一阵震惊。
几番“雁过无痕”,燕淮凌才与那黑衣人勉强缩短距离。
本以为那冒充之人并无技巧,谁知彼方不仅速度不减,甚至在几次快被燕淮凌追上时,使出燕淮凌自创轻功之式“静水秘泉”。
心下愕然,燕淮凌更是不能放弃追踪彼方身份,一路跟随对方至西郊之外黄沙纷飞的无垠沙地。
令燕淮凌意外的是,此人竟在前方径直驻步,转身正面迎向他。
急忙收势,燕淮凌展扇一记“叶落无声”,谁知此人旋身躲开,抬指便是一道鬼炎术。
侧步翻躲,燕淮凌一掌金雁振翅回敬,周遭却再有动静——待他反应,旁边已有数个黑衣人现身。
众人齐齐挥掌,竟瞬间便击碎了他那招金雁的冲势。
被牢牢包围,燕淮凌能感知到异常强烈的杀气——
与宁州城遭遇的绝派喽啰不同,这些不速之客气场绝伦,都是一等一的杀手。
若自己轻举妄动,怕是会立时毙命众人掌下。
瞬间看清形势,燕淮凌干脆收了扇,面色凛然地环视周遭众人,道:“诸位高手特地把燕某引来此地,有何吩咐?”
那扮身黑雁的黑衣人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
听那声音,燕淮凌心下一沉。
果不其然,扯下面罩后,柳下铭那张满是讥笑的面孔便展现出来。
“师弟啊师弟,你千算万算,怕是不会想到你爱不释手的黑雁身份也会被人夺了去,着实是可惜啊,可惜。”
燕淮凌面无表情地望着柳下铭,无言。
“怎么,你很意外么?这珺途本是我绝派本家,你们千里迢迢回乡,不说回师门逛逛,竟也不想着给师尊他老人家带些纪念么?”
燕淮凌:“你想怎样?”
“想怎样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听闻你与那藏金卫已途径莞陵洋华两地,若是你乖乖交出那华医簿莞陵卷与洋华卷,今日师兄便看在你我同门的份上,放你一马。”
冷哼一声,燕淮凌道:“我与那藏金卫无甚交情。那姜灵官差遣本公子跟随藏金卫打听华医簿情报而已,怎得到你耳中便是取得真卷?”
柳下铭道:“师弟,多年不见,你这扯谎本领还真是毫无进展啊。若是你交出医簿还好,若是不交,只怕师兄就不得不对你不客气了。”
自知今日逃不出几人手掌心,燕淮凌干脆换上一副无所谓的面容,道:“若师兄要杀要剐,请便。只是我燕淮凌确实交不出那医卷,师兄只怕会白费力气。”
“哼。”柳下铭嗤道,“师弟怕是忘了师尊的手段。若是你执意做师尊的绊脚石——”
“师兄,还跟他废话什么,带回去听师尊发落便好。”
柳下铭话说了一半,旁边一黑衣人已经等不及地催促。
面色变冷,柳下铭顿了片刻,忽的抬手一记冷镖,直击那黑衣人脖颈。
喉咙发出一声痛苦咕哝声,那人应声倒下。
燕淮凌牙关微微绷起,面色也愈发冷峻起来。
长长吸了口气,再微微叹出,柳下铭道:“既然师弟如此坚持,做师兄的便也不再强求。”
燕淮凌:“……”
“不过呢,既然人都回来了,不如去见见师尊如何?”
柳下铭话音方落,几位黑衣人整齐出掌,燕淮凌只觉头顶一阵锐痛,登时便失去了知觉。
**
次日晨,藏烨醒来。
他草草收拾了一番,忽觉有些违和。
反应片刻,才忆起,此番出行,几乎每次早晨都被那率先前来的燕淮凌吵醒。
今日对方倒是反常,竟沉得住气没来打搅。
想着对方兴许因为前日双脉冲突之事还未完全恢复,藏烨便前去燕淮凌门前,抬手敲了敲。
屋内没有丝毫动静。
藏烨默立等待半刻,又敲了敲。
依然无人应门。
敛眉,藏烨决定推门而入——兴许此人昏迷床上无知无觉也不可知。
念及此,他直接进了门,却见榻上空无一人,木桌上的烛火已经完全没了蜡,只留下盛盘中的些许乌色以及零星蜡点。
纸窗大开,清晨风起,颇为宜人。
立觉不妙,藏烨侧步赶至窗边,朝外张望——窗沿似有足迹。
点足跃出,他面色凝然地开始追踪燕淮凌于房檐留下的踪迹。
——足迹并不单一,似是有两人。
从痕迹上看,燕淮凌似乎追着什么人,一路向西而去。
新取的洋华卷就在藏烨怀中,若是有人觊觎,怕是会先惊动他——但昨日自己并未觉察异样,来人似是只在燕淮凌窗外有所活动。
飞龙乘云,藏烨轻功向西,直至郊外。
沙尘遍地,足迹反而不易寻觅。
一夜风沙,早将可能的痕迹掩埋,藏烨压剑落于西郊之外,面色冷凝。
他记得燕淮凌曾在影州尝试逃脱,但今非昔比,虽不愿承认,但藏烨自知,他对现在的燕淮凌并无疑心。
眼下,就只剩下那不速之客的身份。
何人引得燕淮凌出山,却又踪迹全无?
凭燕淮凌本事,寻常高手怕是奈何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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