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玉实在是想不通,顾容景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世间有那么多条路好走,可他偏偏要走一条最难走的路。
顾容景靠在师父睡过的软枕上,鼻尖隐隐传来熟悉的香味。冼玉不爱用香,但是他总是能从他的发间或是他的衣袖中闻到一丝很清浅的香气,这味道让他安心,自从秘境中出来后,失眠的小毛病好像在这里不治而愈。他歪着脑袋,尽管蜷着不那么有安全感的睡姿,但几乎是立刻就入梦了。
冼玉看着他熟睡时毫无防备的侧颜,轻轻叹了口气,思绪烦乱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道低吟的哨声。
他起身,临走之前帮顾容景掖好了被角。
夜深露重,冼玉随手拿了一件外衣,降下隔音法阵,才动作轻浅地推门出去。等到出门后,他借着微光看到了手中外套的银边,忽然有些犹豫,但屋外又响起哨声,他顿了顿,还是接着往前走去。
往外走了一段小路,他抬起眉眼,看到月光之下苏染站在不远处的榕树旁,手中捻着一片翠绿的叶子——刚刚她就是用这片翠叶,吹出了婉转类笛的暗号。
冼玉把手边的外衣递给她,眉眼冷淡,但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几分自然的温柔,“披上吧,别着凉了。”
苏染立刻被感动到了,轻轻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谢谢主人……”
话音未落,就听见冼玉无情的音调,“这个很贵,明天记得洗干净还给我。”
苏染:“……”
“多少钱我都给得起。”苏染撇了撇嘴,“五百年前你没回来,如意门又被封锁之后,世间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身边也没有留下一件关于你的物件,有时我想怀念回忆,都有些恍惚,总觉得那段时间或许只是我做的一个梦罢了。”
冼玉微微一顿。
苏染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是心软了,刚要笑着说一句谢谢主人,好把这件事坐实,但没想到冼玉只心软了半息,“这件衣服是别人所赠,是他一番心意,我不好转手再送你。”
苏染听见这句话,还能不明白他说的人是谁?心里马上泛起无限酸水,“是那个姓顾的小子送你的?所以,主人才这么珍惜?”
“……”
“不管是谁送的,都和你没有关系。”冼玉撇开目光,道,“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之前在魔窟的时候,时机不对,也没有时间理清楚,所以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次——”
苏染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
“我不想听,你——”
“你不应该找我。”冼玉望着她的眼,他明明看到了苏染眼底的无助和阻拦,但他也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应该继续留在我身边。”
苏染红了眼角,倔强道:“应不应该不是你说了算,只有想不想,我想见你,想和你说说话,想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以婢女或者是奴仆的身份——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冼玉顿了顿,苏染已经哽咽地又问出了一句,“五百年了,我们之间分离了五百年,难道你就没有一刻想过我们吗?你知不知道——“
“你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丢弃在路边的小妖兽了。”冼玉打断她,”现在的你身边有药王仙,有你另外认识的师兄弟,有全新的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难道这一切,还不够你满足吗?“
这怎么能满足?!这哪里能一样啊!
苏染顿时哽住了。
”你只是活在过往的遗憾中罢了。”冼玉还以为自己说中了,看到她说不出话的样子,语气又微微缓和了些许,“如今我也有了我自己的生活,再次重逢我很高兴,但是多余的事情,我希望不会再发生。你……能明白吗?”
多余的事情?
是什么?
苏染刚才还很难过,听到这几句话有点茫然,又有一种离谱的女人的直觉,“……多余的事情,主人,你是在……你怪我今天晚上说了那些话?你怪我故意在顾容景面前与你亲昵?”
这些话摆在明面上是有些难堪的,更何况苏染还是个女孩子,冼玉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跟你告状了?”苏染忍不住怒骂这臭小子心眼儿太小,又忍不住怨气脱口道,“主人,你知不知道那小子今天为什么对我拔剑?难道你真觉得他是在担心我要加害你吗?他明明是对你——”
“我知道。”
仅这一句,苏染就哑口了。
月冷如水。
所有人都在屋中熟睡,没人听到他们的这一番夜谈。
冼玉长身而立,乌丝披肩青衫微动,苏染哑然,却听他轻描淡写但又无比肯定地道:“我知道。”
如果说刚才苏染那句话是气愤时脱口而言,那冼玉这句话就相当于世坐实了,毕竟苏染和顾容景相处也只有这几日,只要对方不承认,那她也不能断定真相如此。
但就连冼玉都这样说了……
苏染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怒意,她攥紧了拳头,此刻真恨不得提剑进去直接给顾容景身上戳两个窟窿。
“他对你怀着这样不轨之情,就算是天理也难容,主人,难道这样你还要护着他吗??”
苏染一半恨是恨顾容景有这样好的运气,能把冼玉留在他身边,可他却不顾师徒名誉做出这样的丑事,另一半是怨冼玉竟然这样都能容,还为顾容景来警示她不要太过分。
凭什么,凭什么啊?!
顾容景都能留下,凭什么她得走?!
要论现在的心情,她真觉得酿了八十年的陈醋也不过如此了。
“……与这些无关。”
苏染却不依不挠,“那与什么有关?”
“……”冼玉从没有碰过这些情爱之事,更别提实在自己的老熟人兼曾经的小辈面前,谈论这种禁忌话题,不禁有些难堪。
“他并不是真的爱慕我,只是因为从前太孤单寂寞了……就像当初净诚把你带回如意门,他救了你的命,后来你就只爱黏着他一个人。”
水中漂泊浮沉的人,就算岸边的人只给了他们一根稻草,也会就此产生依赖与眷恋,不舍与占有。
苏染曾经对方净诚,就亦如现在的顾容景对他一样。
顾容景和苏染,某种程度上是同病相怜的,他们都是不为主流世俗容忍的存在,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从未得到过的人才不会在乎,只有拥有又失去的人才会患得患失。
与其说顾容景对他有那些不容于世的心思,倒不如说,他是在害怕失去。苏染刚才总问凭什么他可以自己不行,满脸不服气的模样,但很可惜,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一点。
他和顾容景有约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染怎么可能再拒绝。
“倘若真的如你所说的这样,那我也可以和你保证,再也不去招惹他。”说着,苏染举起三根手指立誓,但目光却落在冼玉的脸上。
她要冼玉也发誓。
她要他发誓,今日对她说的这些话,没有一丝出于冼玉对顾容景的‘私心’。
冼玉从前是举世敬仰的玉清道君,以后也会是,就算他将来有道侣,甚至是男道侣,那个人绝不会,也不可能是顾容景。
冼玉沉默了片刻,那短短的几息时间里,苏染是很恐慌的,她害怕冼玉不同意,更害怕不同意背后的原因。
但好在最后她害怕的场景没有出现,冼玉凝眉冷淡地立下了誓言,“我发誓,今日此举只是为了让他看个清楚,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一毫,一丁点的私心。”
“有违此誓,”冼玉顿了顿,才道,“我永不成仙。”
这道誓言,可比苏染轻飘飘举起的三根指头重得太多。
第62章 【一更】真正该受你这一……
有了冼玉的保证, 苏染还是对顾容景看不顺眼,但也知道起码人家有名有份,比自己正当多了, 心里虽然酸得很, 但也没再故意惹事生非。
也是昨晚那一闹让郑盛凌终于想起,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冼玉身边的女子, 竟然就是苏染!!
他们俩是什么时候有的联系?!
而且让他更加震惊和不解的是,这两人明明相识,而且听苏染的语气,还是老熟人了。既然如此, 那当初在万剑宗的时候, 那人又为什么要打伤邱正明……
郑盛凌想到前不久冼玉还一直帮他们追查这个妖女的下落,转眼就得知对方与他认识, 就算没有怀疑, 心情也有些复杂。
因着冼玉的缘故, 邱正明受伤的根本原因他从来没有向师长说明,所以姜温韵根本不知道他们那些牵连,还以为苏染是冼玉的红颜知己。
晚上说起这件事时,她还满脸都是‘年少人的轻狂我都懂’,郑盛凌满肚子话想说出口,梗了半天还是吞了回去。
等到第二天冼玉开始收拾行李时, 他才找到空档把人拉了出去, 两条剑眉拧得紧紧的,语气严厉地逼问:“你和那个妖女到底怎么回事?”
郑盛凌神色看起来就不正常, 很快引起了顾容景的注意,不过他刚要过来,就被冼玉拦住了。
“此次前去药王谷, 姜长老不能同行,那药灵本是她师兄所炼化的仙灵,她又精通岐黄之术,你去向她多请教一些……”冼玉缓缓道,“毕竟,我们不能事事都相信药王仙。”
顾容景闻言一顿。
郑盛凌看得出他是很想过来的,他也知道冼玉是为了把他支开,可惜他师尊用的是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顾容景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朝他们略微一行礼,转头离开了。
郑盛凌看到这副场景,不知为什么,竟然也想替顾容景轻轻叹一声了。
冼玉看着他的身影离开之后,又降下一道隔音结界,神色淡然道:“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这地方就他们两个人,顾容景也已经离开了,这道双重保险也没有必要吧,还是说……
郑盛凌不知道冼玉只是不想再让顾容景接触苏染,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蹦出了百八十个冼玉、苏染、万剑宗、邱正明的爱恨情仇,其中还夹杂了妖魔人界的背景,复杂庞浩地心惊动魄。
“……你,”纠结了许久,他还是保持住了理智,复问,“苏染为何会对邱正明动手?”
他不喜欢邱正明是真,但邱正明是万剑宗弟子也是真,苏染的身份不仅是冼玉的故人,更是药王仙的亲传弟子,是妖界头号响当当的人物,那日他们又亲眼所见,看到她与八宝阁老板也有诸多牵扯,其中利益,郑盛凌必须得帮正道问个清楚。
好在冼玉并不隐瞒。
“当日她潜入万剑宗乔装打扮并不为别的,只是查询到了我的踪迹,想要找到我罢了。那日邱正明的事……”他顿了顿,“我很抱歉。”
当时苏染时隔几百年与他重逢,欢喜得几乎抑制不住,察觉到他对邱正明并不喜爱,一时间冲昏头脑对他下了手,这件事确实是苏染的过失,冼玉辩无可辩,也不打算为她澄清。
毕竟,错了就是错了。
郑盛凌听到他这番解释,反而更加费解,“她与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玉清道君,你莫要怪我今日在这里咄咄逼人,你也知道,之前我父亲传信来告知魔界动向,我从未对你隐瞒,事急从权,我——”
“我知道,也不会怪你。”
冼玉道。
他来历不明,又与身份敏感的人有纠葛,就算郑盛凌愿意相信他,别人也未必。更何况,正是为了这份信任,他才会有问必答。
“她从前,是我如意门中豢养的一只半妖兽。”
冼玉最近已经不知多少次地回忆起从前,那些日渐模糊的记忆仿佛也在这一句一字中变得日益清晰,“我对她有相救之恩,她做的这些,虽有错事,但只为结草衔环,并无他意。”
说到这个份上,郑盛凌还是半信半疑。
信是他觉得冼玉不会说谎,疑的是冼玉虽然敢保证,但苏染未必会安好心。
“待到从药王谷回来,我便与她再无瓜葛,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冼玉道,“那日她将千丝引放置在邱正明身上,原本是想借他做傀儡来寻觅我的行踪,后来一念之差,反而错让千丝引勾出了他身上的邪念与欲望。昨夜我已与她商量过了,她愿意将那株药灵交还给万剑宗,药灵虽然不能将他的心魔完全除去,但至少不会比现在的日子更难过。”
起码,他能做个普通长寿的修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整日困在心魔与梦魇中的活死人。
这样,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郑盛凌和邱正明私交并不深厚,当日在比斗场上还有被他重伤的私仇,今天能帮他讨到这样的公道已经算不容易了,冼玉又是送药灵又是做担保的,他也懒得去管邱正明日后如何。
至于郑毅传来的那八个字,郑盛凌也问了,‘东山西海,人杰地灵’。冼玉听到后也是一头雾水。这五百年来世事沧海变迁,早就不是当初他了解的那个样子了,要说东靠山西靠海的,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郑盛凌见他也没有头绪,也就这样罢了,只说有消息的话再通知他。
昨日兵荒马乱,原本定好的是留在这儿几日等待佩剑锻成,但是冼玉想到顾容景和苏染之间的纠纷,最后还是狠了狠心,决定把剑留在剑阁之中,等到药王谷事毕之后再来取,省得夜长梦多。
而且两处也近得很,到时候劳烦两位小剑童帮忙送剑便是了。
得知他们今日就要离开之后,郑盛凌心中无限遗憾,想跟着他们师徒一行人继续闯荡下去,但是又没什么像样的理由。
“这一路上跟着你们又是过秘境,又是厉魔窟的,竟然也处出一些感情了。”
郑盛凌黯然一笑,想起之前拜托赵生帮忙,却迟迟没有结果,这会儿又看冼玉十分温柔、九分好说话的模样,心头忽然一动。
“玉清道君,从前你说只收顾容景这一个弟子,难道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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