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脏了他的剑……
不是嫌他的剑脏?
伍庭定住了,一时忘记要做什么,手里的剑仿佛被添上千钧巨石,他背负多年的江山社稷都没觉得沉重过,此刻竟然觉得一柄剑重得快让他喘不过气来。
“然,这剑是昔年甘棠所赠。”
他似乎想提醒久时构,这柄剑的来历本就很脏。
久时构说:“剑只是一个死物,我在意的,是拿着它的人。”
“你并不了解我。”伍庭道。
久时构顿了许久,才道:“但我信你。”
“不公平!”树西脸上混着泥土和眼泪,它绝望地哭喊,“阿久大人,我把命都送给你了,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你不可以不要我!“
久时构猝然回身:“我怎么要你!你剥夺了那么多无辜人的命,你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每天和你上山看星星吗?!如果法律可以制裁你,我希望法官判你无数次死刑!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想见到你!”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树西泪痕满面。
久时构:“因为我不是执法者,我也不会像你一样自称‘处决者’。”
“走吧,”久时构对伍庭说,“回山洞,我好累……”
伍庭用没拿剑的那只手拉住久时构,“好,回去。”
“等等!”
树西在身后喊。
久时构没有停,他一眼都不想再看到树西。
“阿久大人!”树西扑到了地上,“我送你回你来的地方!”
久时构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树西:“我说,我送你回你来的地方!”
伍庭没有转身,在久时构看不到的地方,他唇角微微提起,勾出一个寒冷彻骨的微笑。
“怎么送?”久时构问。
树西缓缓从地上飞起来,眼泪被风刮走,翅膀慢慢往两侧延展开。
就像不久前视频里出现过的那样,地上渐渐刮起风来。
桃枝晃动,一片片花瓣从枝头飘了下来,被风卷着飞向远处的苍山林海。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它眼中泪水未散。
所有的桃树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漫天弥散着绯红色的花瓣,初阳晨起,每一朵花瓣仿若被淬上金色的光,那一刻,久时构有种错觉,仿佛所有死在树西手上的人都会从这些花瓣中复生一般。
久时构望着从眼前掠过的花瓣,就像伍停临死前看到的那些花瓣一样。
一个人死前若能看到这样的奇景,至少在恐惧之余,大概也会惊叹一番。
他的视线顺着花瓣飞去的方向,它们在空中聚集,被大风裹挟着旋转。
这一瞬间,久时构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伍庭曾说过的一句话:你可听到,风中有死气?
他仿佛嗅到了那股死气。
从花海中。
由何而来?
缘何至此?
伍庭站在久时构身旁,他永远像一个俯瞰众生的神,冷眼旁观世间的奇峰异景、人情冷暖,即便桃花飞越苍山林海,也无法吸引半分他的视线。
树西透过一片片落下的桃瓣,看到了伍庭冷漠的脸。
它恨这个人。
如果不是他,阿久大人本可以永远都不知道真相。
这是它能为阿久大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杀了那个人,阿久大人就能从岛上回去了。
久时构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本来并不知道死气是什么气,但现在他坚信此刻自己嗅到的就是死气,或者说——是杀气!
久时构在桃花中发现了树西,它死死盯着陛下。
那股杀气是从眼里射出来的。
是它!
它要杀陛下!
可是久时构来不及阻止,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因为下一秒树西四周聚满了桃瓣,它们不再是柔弱飞旋的桃花,而是片片闪烁着磷光,仿若最尖锐的利器,它们包裹着树西朝陛下冲过来!
电光石火间,久时构要拉着伍庭躲,然而陛下却像一尊玉像站在原地,他的嘴角噙着笑,似乎接下来的情景他期待已久。
和那些死在树西手上的人完全不同,他眼底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甚至在久时构看来,他的表现可以称之为——从容。
久时构大声在伍庭耳畔喊,伍庭却只是淡淡朝他一笑,轻声道:“阿久,别怕。”
疯了疯了!
全都疯了!
久时构脑子一阵阵发懵,到底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树西仿若从天而降的火炮,它就要朝着伍庭冲下来了,很快陛下就会成为这三千桃林中的一员,他再也回不去他的丘黎,历史上将会失去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陛下!
不!!
不应该是这样!
久时构没有时间思考,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你要救这个人,他要活着,他得活着!
花瓣洋洋洒洒落满天际,杀气逼近,离伍庭只余弹指。弹指过后,他将从后世的记忆里消失。
他为何还不躲?
他为何不躲!
一眼望去,晨阳铺满天空,早霞映得山林通红,层林尽染,苍穹红得仿佛能挤出血来,广袤的林海竟像被蒙上厚厚的血色,谁说杀人只能在月黑风高夜?
树西蓄势而来,它无比决绝,不见生死,决不罢休!
生死之际,石火电光,谁也没听见久时构于风中叹了口气。
突然,他眼神一凛,从伍庭手里夺过召伯剑,没有别的选择,他提剑挡在了伍庭身前!
他当然不是去送死,他举起了剑,红光璀璨的早晨,他奋力一刺,剑贯穿血肉,四周花瓣噗呲溅满血,霞光蔓延至无穷,血光中树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也看着没入自己身躯的召伯剑。
“你……”树西凄声,“你不可以杀我……”
那一刻,树西越过久时构的肩头看到了伍庭,他站在久时构身后,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嘴角挂着冷冰冰的笑,就像一个胜利者将对手踩在脚下,笑得桀骜,得意。
久时构杀树西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
他能通过和树西的驯服关系感知到树西的位置,所以一击即中,有趣的是,驯服本意味着他要永远爱它,但久时构却利用它对自己的爱杀了它——只有驯服它的人能杀掉它。
剑在手中,久时构久久放不下来,他万念俱灰地想:原来,从一开始,驯服它就是为了杀它。
突然,颈后传来重重一击。
久时构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黑,往后栽进了一个怀抱。
第56章 反派要回去了
伍庭手指轻轻拭过怀中人的脸庞,眷恋地注视着这张脸,仿佛谛视一件珍宝,这人睡着的样子真好看,明明将入而立之年,却还保有这样一颗赤子之心,他怎么那么容易就将后背交给自己了呢?
此刻,久时构被伍庭搂在怀中,双眸紧闭,大概是挣扎着想从识海混沌中醒过来,眉心蹙得厉害,睫毛不住颤抖,却又被什么死死禁锢,只能任由自己受人摆布。
树西残存着最后的气息,双眼浸了血般通红,召伯剑还插在它的身体里,它不甘心:
“是你!你骗我!”
伍庭置若罔闻,俯下身,当着树西的面,在久时构眉心按下一个吻。
大概察觉到什么,久时构眉心终于放松,渐渐地,又陷入更深的梦境,他睡得更沉,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耳边很轻很轻地说话,还来不及听清,意识就跌入无尽的黑海中去。
伍庭笑了笑。
终于转向树西时,却是一张无比冷漠的脸:“骗了你,又如何呢?”
树西:“你为什么……”
伍庭淡淡瞥了它一眼,“他,选的是我。”
“什……什么?”
伍庭以胜利者的姿态道:“我和你,他选的是我。”
树西终于明白过来了,那天它向陛下炫耀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他竟然是在报复!
“所以你骗我说杀了你就能离岛,就为了向我证明,最后我和你之间,阿久大人选的是你?!”
伍庭唇角微微一勾,答案如何,不言而喻。
从伍庭得知系统就是甘棠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离岛的唯一方法。
这座岛,并不是所谓的场地,而是一个刑场,从每一个人踏上这片土地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无论他们是自相残杀致死,还是被树西处决,甘棠从来就没想过让他们活着离开。
伍庭:“知道为何甘棠一直不告诉你如何才能送朕离岛么?”
直到前一秒,树西还不知道,但现在,当他看到伍庭停留在久时构睡颜上的视线,那是不舍,是一种只有告别时才会有的眷恋,它明白了,它什么都明白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在陛下掌控之中。
他从一开始就在引导久时构恨自己,为的就是让久时构亲手杀死它。
因为,只有刑场的处决者死了,被囚禁其中的人才能离开。
系统每天都让自己来催久时构将陛下送走,却从来不说方法,那是因为,一旦知道了方法,出于求生的本能,它一定会做出背叛系统的事,所以系统不可以说。可是不说,选手就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运气。树西忽然想到,系统最早让它给陛下带的话,是不是一个暗示?
系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身份,因为只有陛下知道了系统就是甘棠,他才会知道离开岛的方法,而之所以会有后来这两个月称得上‘平和’的日子,竟是因为它每次还没来得及带话就被陛下斩杀。
系统和陛下,竟是狼狈为奸!
“你不要阿久大人了吗?”树西脸上只余悲色,它马上就要死了。
晨雾笼罩在这片桃花林中,几缕阳光穿透枝梢,落在伍庭眼底。
看,天已经亮了,可是伍庭就要永远地回到历史里去了。
从此,他是伍哀帝,历史上只有寥寥几笔的伍哀帝。
他再也见不到怀里这个人了。
人生多难得才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啊,奈何生不逢时,若他也生在盛世该多好,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只可惜,萍水相逢,终究是殊途。
伍庭本来不信鬼神,可是这一刻,他希望人有来生,地府有轮回转世,这样,即使人终有一死,心中也仍能对死亡怀着一分期待,或许只要他等在奈何桥头,数千年之后,两人终会再见。
他们之间隔着的,只有光阴。
“值得吗?”树西问。
只是为了证明他选的是你,可你这辈子到死都见不到他了,值得吗?
伍庭凝视怀中熟睡之人,微微牵动嘴角,他说:“不值得。”
树西:“你……”
“但,我高兴。”他又道。
是啊,一向如此,他是皇帝,他高兴怎么做便怎么做,从来无所谓值不值得。
树西忽然大笑了起来。
伍庭淡淡看着它。
树西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临死前还可以找到这么有意思的事:“陛下,就算我今天死在你手上又怎么样呢?我杀了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人,你却杀了无数的人,等阿久大人回到现代,看到身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想到你手上沾满鲜血,他会明白过来,人不分贵贱,杀戮一样不分敌我,你杀了人——每一个死去的人,就算你将他们包装成世上最艳的桃花,那也是你的罪孽!你和我一样,都是处决者,我处决一个岛,你处决的是一个时代!”
“那又如何?”伍庭自嘲一笑,“无论我曾经做过什么,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逝者已矣,死者为大……他即便憎恶我,也是隔着好几个尘世,恨便恨吧。”
树西将死的视线落在伍庭身上,它笑了:“枉你还是皇帝,喜欢他,却不敢留他,哈哈就算你是皇帝又怎么样呢?就算你有万顷江山,也还是不敢捧到他面前,因为你知道,你的一切来得肮脏,你怕了。”
伍庭不想反驳它,只说:“人道洛阳花似锦,偏他来时,不逢春。你说得不错,就算我有江山万顷,也始终不敢表露心迹,这一点,我比不上你。”
这是树西从伍庭嘴里听到过的唯一一句可以称之为表扬的话,仿佛这一句话可以消弭他们之间所有的恩怨,它的气息渐渐消散:“就要……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伤心么……”
久时构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他始终闭着眸子,沉在自己的梦境里。
梦里他好像回到了家,可是推开门,走到楼上,来到楼下,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空荡荡的房子,他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四周冷冷清清,就像曾经孑然一身的他,但这次,他却感到好孤独,好像有什么东西找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甚至不知该向哪里去找……
伍庭道:“泉水将枯,我与他相逢于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树西说:“你可以忘掉他,他却会通过历史记住你,别忘了,史书给你的结局是不得善终,你逃不掉后世的审判,那是你的报应,报应……”
“你错了。”
树西微微撑大双眼:“错在哪里?”
伍庭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怀里的人说,“这次,我会为自己谋一个善终,等他醒来,他会在史书上看到另一个结局,一个后世千秋最了不起的结局。”
伍庭将最后一个吻落在久时构的唇上,泪流下,滑入齿关,竟是一滴苦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树西缓缓闭上眼睛,挂在它嘴边的,是最后对世间的嘲笑,对和它一样可怜的陛下的嘲笑。
枉他一代君王,竟还是亲手送走了自己喜欢的人。
此刻,在很遥远的土地上,生长着一棵开满白花的棠梨树,它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千年,它的视线遥遥望向东方,紫微星从天空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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